石室?舒华一觉醒来,头上是石板石梁,身下是石床石榻,就连四壁也是巨石堆砌,连个窗扇皆无,不由眯了眼重新看过——很好,石柜石几,石桌石凳,只有桌上的壶盏碗碟,看去倒似瓷的——这是个什么情况?!
好好的在自己家里睡觉,一梦醒来便到了这么个地方,若不是晃眼四处并没见着棺材之类的东西,只怕还当是被弄到了哪个陵墓。
舒华心内愠怒,偏又全然想不出有什么人会这般手笔作弄于她,心中满溢的怒气便像戳破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正抱着头在石床上滚,忽听一个妇人关切地语气道:“啊呀,姑娘可是哪里不适?”
舒华只觉这石室直似陵墓一般,全没想到竟还有人出没,这下忽闻人声,自知失仪,将头埋在被内又拱了半晌,才认命一般探出一张脸来,看向说话的妇人。
这一看却吃了一惊,原来这妇人鸡皮鹤发,形状十分丑陋,这也还罢了,舒华所惊异者,乃是这妇人一身粗布蓝衣,上裳下裙,恍然竟似宋代的装束。这,舒华哑然,这这都是些什么情况……
那丑妇见舒华顾自发怔,只道她或是病了,忙上前来将手向她头上一探,自思并无发热,这才又问她道:“姑娘可是方才做梦魇着了?还是身上哪里不爽?”说罢见舒华只是不答,只得为她把被子掖了掖,又去桌前倒了盏茶水来喂她。
舒华愣愣地就着妇人手上的茶碗抿了几口,茶水微凉,慢慢地咽了下去,心里却略清明了些,于是打起精神摇头道:“我没事,刚做梦吓着了,您别担心。”
妇人见她抿唇不愿再喝,也不相强,只将茶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回头服侍她睡下。约莫是怕她刚做了恶梦睡不安宁,索性坐在床边一下儿一下儿地抚着她的头顶,口中劝道:“姑娘,你师父去啦,婆婆知道你难过,然而祖师小姐早定了咱们门中不教见半滴眼泪的规矩,你今儿哭一场便罢了吧……”
她相貌虽然丑陋,掌心抚在舒华的头上,却是干燥而温暖,奇迹般平定了舒华心内的惊疑。舒华心知这老妇将她认作了他人,听她这番劝慰,却也猜不出个首尾,又被头上的手抚得困倦顿起,遂掩口打了个呵欠,缩到被中昏昏睡去。只来得及在睡着前混沌地想着,天大的事情,明儿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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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舒华醒来时,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回到自己家香软的大床上,目之所见仍然是石梁石壁,身下仍旧是**的草席石榻。她暗中叹了口气,便掀被跳下床来。
昨日半睡半醒间尚末仔细追究,今日一下床,顿时又是一惊,舒华将两只手伸到眼前看了又看,无奈地发现自己此际竟是一副短手短脚的孩童形象。急急奔到妆台前向镜内一看,又是倒抽一口凉气——石室幽暗,那铜镜虽然照不大清楚,舒华却已经十足肯定镜中既不是自己,甚至也不是十年前的自己。
舒华呆呆坐在桌旁,直觉要将一生的气都叹完了,苦中作乐地想,在这人事两非的石室,惟可幸者,好歹仍旧是个女孩儿吧……
前晚那妇人再来时,便见得舒华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暗嗐了口气,携她到妆台前打理了一番,便牵着她在偌大的石室中穿行。
过道中与室内一般幽暗,那妇人行动间却似并无什么不便,回环转折,脚下毫不犹疑。便是舒华,虽觉光照不足,视物竟也并不影响,于是一边走一边左右打量。
终于走到一间石室跟前,妇人松了手道:“姑娘,进去再给你师父磕个头吧。”
舒华知道不是疑惑的时候,也不知自己这番经历能够向谁探问,只得沉默着一切依言行事,只在心内默默留意,悄悄观望。此刻跟着妇人进得内室,只见石床上停着一具尸体,头脸已被白布盖上,想是那“师父”,然而终究还是不知何人。
舒华在妇人的示意下磕完了头,见她抱起那人又往外走,便赶忙又跟了上去。二人一路无言,一直走到一间墓室。
舒华略讶了一声,见那墓室内共有五副石棺,一具的棺盖严严合着,另四具却只推上一半。妇人走到一具开着的石棺旁,推开棺盖,俯身将“师父”放了进去,把棺盖一推,石棺便合得密密实实。
那妇人一气做完这些,见舒华木木站在一旁,想她猝失师尊,竟伤心得有些痴了,不由便有几分不忍,于是放柔了声音向她道:“这便好了。姑娘,我们这便向祖师小姐禀告去吧。”
舒华自无什么不可,转眼又随她拐到后堂。这后堂陈设也甚简单,只在西面供着一幅画儿,画上一个美人对镜梳妆,一个鬟儿捧盆侍立。舒华正自打量,妇人已点了香来令她跪拜祷告。
舒华回思她先前说起要向祖师小姐禀告,想必便是这个意思,于是端端正正在画前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回身接了香祷告道:“祖师婆婆,我和婆婆已将师父葬了,您如有知,请在那界看顾于她。”说罢又拜了几拜,人却站在原地,盯着画相只是发怔。
那妇人见她祷告完了还只是看着画相出神,只道她仍是舍不得师父,正要再劝,却听她怔怔道:“孙婆婆,我们去用早饭吧。”
妇人见她愿意说话,只觉松了一口气,全然不觉有异,当即答道:“正是,粥饭我已炖在灶上,咱们这会儿过去正能吃了。”
舒华听她应得全无芥蒂,心下一怔,对于自身所想已有八分准定,一时间站在原地摇摇欲坠,恍惚听她又催了一声,口内胡乱应了,茫茫然又到一处石室,直到被塞到手中的热粥烫到手心才略略回过神来。
原来舒华没来此处之前,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爱看杂书画本的女孩儿,红楼、金庸之类,最是看得烂熟。若说她先前见得石床石室和丑脸妇人尚想不到《神雕侠侣》上,待看到那墓室和画相,终于猛然间得出些悚动的猜想,这才忍不住试了孙婆婆一试,岂知一试之下,竟就坐实了她那番揣测,一时当真是惊怖莫名。
孙婆婆虽觉这孩子行事举止大异平常,只当小孩子家骤失亲人,总归要受些惊怕,倒也并未觉得舒华十分有异,应当做什么便教着她做就是了。浑不知舒华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粥,心内却如过了三四五六趟火车一般,满心满耳皆是轰鸣之声,耳边似有无数的声音在咆哮:“我是小龙女我是小龙女,我是小龙女——女女女!” 话说舒华既知自己一梦梦成了小龙女,一时惊惧难鸣,一时又疑惑反正她于现世已无挂碍,现下变成小龙女,明明是便宜死了她,怎么就如此难以自抑地惊怕犹疑。
惶然之间,终是作为金庸迷的那点积淀起了作用,舒华细想了一番书中字里行间透露的背景,惊得霍然站起——分明书中说她那师姐李莫愁于师父逝后数度纠缠,全因打不过小龙女才次次铩羽而归。这,舒华摸摸自己腔子上的脑袋,李莫愁固然斗不过小龙女,要打过她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怕不是分分钟搞定?如此大好头颅,却要怎生想个法儿来才是。
舒华想至此节,没头苍蝇一般在石室内团团转了几圈。这番忧虑又难与孙婆婆言说,否则却如何解释她一觉醒来武功尽失。
虽知以师父的布置,李莫愁暂且冲不过三道门去,心内却总难安稳。到底自己的性命,总要拿捏在自家手上方觉安心,如此枯坐等死,总有一日要被那李莫愁杀到眼前。
舒华转尽了脑筋,只觉与其指望自己一夕之间小龙女上身,武功尽复,还不如在李莫愁身上下下功夫。
好在这个角色本来便教人过目难忘,此刻性命交关,舒华细细想来,此人一出场便对郭芙、武三思、柯镇恶等人处处留情,这一节她自己说得明白,是不愿开罪大理段氏与桃花岛的缘故;然而对程英、陆无双、杨过等人也均有留手,那却是仍旧有情了。毕竟程英与杨过或者只是一时缓手,至于陆无双同郭襄,却也未见她如何下杀手。
有情,便有可以打动处,何况古墓毕竟是她师门,总归还有教导养育之恩。这么一想,舒华顿觉心内稍安——或者李莫愁只要那《玉│女│心│经》而已,未必便非要取她这小小师妹的性命?若她只要《玉│女│心│经》,那便再好办不过,给她便是。只是若给得太容易,又怕她反生疑惑,那却是大大的不妙。唉,这可怎生是好。
正无法可想,却见孙婆婆走来道:“姑娘快随我出去,全真七子过来吊唁了。”
全真七子?想是看到一早挂出的灵幡了。舒华想了想,似乎确有全真教过来吊唁一节,此时却也记不甚清,左右素无交往,想必礼数不错便是,遂跟了孙婆婆快步走出墓门。
舒华到得墓门处,陡然一见光亮,激得双目流泪不止,全真七子似是来了个全乎,见她如此,只当是哀恸过甚,纷纷出言劝慰,倒也省了她许多言辞。只是泪眼迷濛间,待要细看这全真掌教一代的风采,却也不成了。
舒华本来还存着些或可托赖着全真教阻上李莫愁一阻的心思,待见了这些人,却又觉得纵然他们此刻的关心怜悯是真,然而日后砌辞侮辱小龙女,甚至奸污了她的,却也是全真门下。所谓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如此名门正派,终究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这么一想,不由便有些意兴灰颓。待七子说完了关心慰问的话,见他们果然问及师姐李莫愁的处置,虽知也是好意,终不免生出些太平洋警察之叹,于是怏怏道:“师父去前已交待了处置之法,几日之间便有分晓,还请诸位前辈不须挂怀。”
七子只道想是她门中之事不愿假手他人,倒不信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孩儿能有什么本事制得住恶名在外的赤炼仙子,只是见她神色坚决,也只得告辞离去。
舒华对七子说她有办法,却也不全是虚言。她只是有些怜悯李莫愁以一界弱女之力,偏要与全天下为敌,纵然其人行事颇有些狠辣恶毒,她却无端生出些不忍来。先前她将李莫愁想成随时要夺她性命之人,急切间一丝办法也无,此际忽然想明白那也不过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女子,竟教她灵光一现间想出个法子来。
舒华心内将那法子推敲几遍,望着七子离去的身影喃喃道:“如此或可一试。李莫愁,我且助你一次,但望你果真是个至情至性的可怜女儿,切莫负我……”
舒华既然立心要自己解去李莫愁之劫,接下来几日自然马不停蹄准备此事,惟恐一切还没安排停当,李莫愁便已杀至门前。幸而老天虽然将她发配此间,或是于她有愧,运气倒还些须留了几分,李莫愁竟是直至她将诸事都布置妥当方才赶到。想是古墓向来与外界消息不通,这才为她赢了些许时日。
李莫愁在门外求见之时,舒华刚与孙婆婆一处用罢午饭,见孙婆婆看着她眼内含忧,不由安抚一笑,令孙婆婆便在厨下不要出来。好在舒华这几日已悄悄将古墓中的路径摸了个七七八八,机关消息虽未完全掌握,自己摸到门口却也不成问题。
舒华拉下机关,墓门“札札”升起,师姐妹两人一明一暗地相互打量,舒华心道:“好漂亮明艳的一个美人儿,陆展元也忒有眼无珠。”李莫愁看她几眼,心内却暗道:“分明六年前下山之时还是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琉璃娃娃,怎的修习古墓内功六年,反而越发流盼生辉,目灼灼似贼了。”
无论如何,李莫愁来了,舒华总归要带她到师父的画相之前上几柱香的。舒华一路坦荡荡将李莫愁带到后堂,李莫愁也约莫知道小龙女必然不屑阴谋诡计,二人虽然各怀心思,却也一路相安无事。
李莫愁上过香,抬头见到师父的画相,眼眶已有些微红。她同小龙女一般无父无母,师父便是至亲。遥想当日在师父膝下玩耍学艺,何等自在无忧,岂知为着一个负心薄幸的陆郎,教她弄到眼下这般举目无亲的境地。
想到陆郎,李莫愁倏地神色一厉,便要向师妹索那《玉│女│心│经》。舒华在一旁窥见她忽而神伤忽而冷厉,心下已有了几分成算,这时便抢在李莫愁之前悠然道:“师姐,师父有信给你。” 李莫愁本以为数年来师父并未将她逐出师门,虽然不愿见她,却已对她仁至义尽,不意舒华忽然说师父临终之际尚还有信给她,登时心头一喜,忙催着快些取来一看。她却不知若非舒华行事恣意,按着原著,她这个师父临终前本是交待了小龙女到十八岁时便要将她清理门户的。
舒华来时,那“师父”已然仙逝,她连面也不曾得见,遗命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是以这所谓“遗信”,自然全是舒华煞费苦心一手伪造的。好在小龙女的一手毛笔字功底还在,李莫愁若问,大可说是师父病中由她做的笔录,否则舒华那两笔鬼画符,只怕却要费上老大一番工夫。
李莫愁不知这番底里,接了信便急忙展开查看,看着看着,竟不由堕下泪来。
原来舒华读书时练就了一身贩售情书的好本事,最长于设身处地,以情动人。此番刻意要勾起李莫愁的师徒之情,笔下自然越下工夫。为了写出这封“遗信”,她将李莫愁的生平直在心中掂了几个过子,这才敢提了笔款款写来。
篇首先是娓娓追忆了李莫愁少时几桩趣事,这些事皆是取材自孙婆婆口述,零碎驳杂,然而舒华笔下写来,不仅妙趣横生,还将一段拳拳爱徒之意写得显山不露水,半遮半露,倒叫李莫愁读来又是怀念少小欢快时光,又是深恨自己当日愚钝,未能体会到师父的深切眷爱之心。
中段自然说到陆展元之事。此事原本那位“师父”不知作何想法,舒华写到这里,却是口诛笔伐毫不讳言,痛陈那陆姓登徒子如何拐了她辛苦教养近二十年的爱徒却不知珍惜,薄幸无德,人品卑劣,更直斥李莫愁固执偏激一至于斯,且也太过自轻,竟为了这般伪君子毁却自身。
这一番痛骂全是舒华本意,又托着“师父”身份,挥笔写来端的是言辞切切,铺张扬厉,难得言下又大有无奈痛惜之意,直看得李莫愁脸色青白,双泪盈睫,只是咬着唇强自不作抽泣之声。
舒华早料她如此,亦知点到即可,却不能将她逼得狠了,底下笔锋一转,却是检讨起自身来。
她前面一番痛责,正将做人师父的派头做得十足,此刻假作人之将死,反躬己身之态,横不是批驳她自己,竟也装得似模似样——先是哀切悲辛地反省自己只顾教导莫愁武功课业,却从未教她如何辨人识人,这才至于上了陆展元的大当。又怪自己太苛太严,当时既知陆展元之事,就该由作师父的出头替爱徒平了这口恶气,何至于由着莫愁闹到如今这般,分明是吃亏上当,反被陆展元反咬一口,倒像是咱们在无理取闹一般……
李莫愁自从大闹了陆展元的婚宴一场,师门也回不得,满天下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她的仇人,他们有人恨她,有人瞧不起她,有人算计拿捏她,她心里全都明白,然而却从无一人如此设身处地的为她想过。陆展元负她在先,却有天龙寺的高僧庇护,保他十年家庭美满,娇妻相伴。她一个韶龄女儿,只因误信良人,生生将自己逼得如此,却又是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这江湖的道理,李莫愁这些年原也瞧得有些明白,莫不是欺她孤弱罢了。若非如此,为何陆展元背义,她有仇报仇是错,她迁怒之下伤人性命,却是人人可以将她得而诛之。
似师父这般纵有责怪埋怨之意,却全然是替她操心谋划的剖心沥血之言,李莫愁竟已久不曾闻。师父甚至将大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自承在她的事情上过失良多,这教李莫愁强自冷硬了许久的心肠忽而柔软温热起来,恨未能早到几日,在师父怀中畅快一哭,一时间哽咽难抑,眼中早是一片模糊。
李莫愁泪眼中看不清字迹,转头见师妹守在她身侧,一派天真地打量着她,终不愿露出软弱来,竟仰了头将衣袖遮在面上,不言不动,只有双肩微颤。如此过了半晌,才复展开信纸往下又看。
舒华本来是存心留下看她反应,此刻见她这番动作,只觉她这么仰着脸不教眼泪流下来,那泪岂不是全流去了心里?不由怔怔地想道,原来“眼泪往心里流”,说的就是这般。一个花样女子,要多么无人疼惜无人爱重,要受多少委屈磨难,才会习惯做出这么一种冷硬铿然的的姿态……
接下来自然不免交待《玉│女│心│经》之事。舒华再次在信中塑造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师父形象,为着她自己的小命,给了李莫愁两条路可选,却是哪条都有《玉│女│心│经》:要么留在古墓,不只有《玉│女│心│经》,还可接任掌门;要么录一份《玉│女│心│经》拿走,算是师徒二十年最后的馈赠,从此以往不得再回古墓。
舒华倒也全不担心李莫愁会留下陪她。须知李莫愁处心积虑三番五次要夺这《玉│女│心│经》,便是为了待到十年之期,好向陆展元复仇,若是留在古墓从此不出,纵有《玉│女│心│经》相伴,又有什么用处。只是她终究不忍李莫愁终身为陆展元那衰人葬送,便在信尾最后一次言辞恳切地劝道:
“莫愁吾徒,你道小姐当年为你取名‘莫愁’,难道只是无忧无虑的意思?为师今日说知于你,你这名字上莫下愁,却是取《莫愁歌》末一句,‘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邻王’——小姐终身难成鸳侣,实盼你此生平安喜乐,觅一有情之人,做一对平凡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