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千帆闲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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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千帆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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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vui.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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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的,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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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jkerhuchj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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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vui.真实

ZxID:12145836

等级: 才华横溢
举报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1-09-03 0
石室?舒华一觉醒来,头上是石板石梁,身下是石床石榻,就连四壁也是巨石堆砌,连个窗扇皆无,不由眯了眼重新看过——很好,石柜石几,石桌石凳,只有桌上的壶盏碗碟,看去倒似瓷的——这是个什么情况?!

    好好的在自己家里睡觉,一梦醒来便到了这么个地方,若不是晃眼四处并没见着棺材之类的东西,只怕还当是被弄到了哪个陵墓。

    舒华心内愠怒,偏又全然想不出有什么人会这般手笔作弄于她,心中满溢的怒气便像戳破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正抱着头在石床上滚,忽听一个妇人关切地语气道:“啊呀,姑娘可是哪里不适?”

    舒华只觉这石室直似陵墓一般,全没想到竟还有人出没,这下忽闻人声,自知失仪,将头埋在被内又拱了半晌,才认命一般探出一张脸来,看向说话的妇人。

    这一看却吃了一惊,原来这妇人鸡皮鹤发,形状十分丑陋,这也还罢了,舒华所惊异者,乃是这妇人一身粗布蓝衣,上裳下裙,恍然竟似宋代的装束。这,舒华哑然,这这都是些什么情况……

    那丑妇见舒华顾自发怔,只道她或是病了,忙上前来将手向她头上一探,自思并无发热,这才又问她道:“姑娘可是方才做梦魇着了?还是身上哪里不爽?”说罢见舒华只是不答,只得为她把被子掖了掖,又去桌前倒了盏茶水来喂她。

    舒华愣愣地就着妇人手上的茶碗抿了几口,茶水微凉,慢慢地咽了下去,心里却略清明了些,于是打起精神摇头道:“我没事,刚做梦吓着了,您别担心。”

    妇人见她抿唇不愿再喝,也不相强,只将茶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回头服侍她睡下。约莫是怕她刚做了恶梦睡不安宁,索性坐在床边一下儿一下儿地抚着她的头顶,口中劝道:“姑娘,你师父去啦,婆婆知道你难过,然而祖师小姐早定了咱们门中不教见半滴眼泪的规矩,你今儿哭一场便罢了吧……”

    她相貌虽然丑陋,掌心抚在舒华的头上,却是干燥而温暖,奇迹般平定了舒华心内的惊疑。舒华心知这老妇将她认作了他人,听她这番劝慰,却也猜不出个首尾,又被头上的手抚得困倦顿起,遂掩口打了个呵欠,缩到被中昏昏睡去。只来得及在睡着前混沌地想着,天大的事情,明儿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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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舒华醒来时,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回到自己家香软的大床上,目之所见仍然是石梁石壁,身下仍旧是**的草席石榻。她暗中叹了口气,便掀被跳下床来。

    昨日半睡半醒间尚末仔细追究,今日一下床,顿时又是一惊,舒华将两只手伸到眼前看了又看,无奈地发现自己此际竟是一副短手短脚的孩童形象。急急奔到妆台前向镜内一看,又是倒抽一口凉气——石室幽暗,那铜镜虽然照不大清楚,舒华却已经十足肯定镜中既不是自己,甚至也不是十年前的自己。

    舒华呆呆坐在桌旁,直觉要将一生的气都叹完了,苦中作乐地想,在这人事两非的石室,惟可幸者,好歹仍旧是个女孩儿吧……

    前晚那妇人再来时,便见得舒华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暗嗐了口气,携她到妆台前打理了一番,便牵着她在偌大的石室中穿行。

    过道中与室内一般幽暗,那妇人行动间却似并无什么不便,回环转折,脚下毫不犹疑。便是舒华,虽觉光照不足,视物竟也并不影响,于是一边走一边左右打量。

    终于走到一间石室跟前,妇人松了手道:“姑娘,进去再给你师父磕个头吧。”

    舒华知道不是疑惑的时候,也不知自己这番经历能够向谁探问,只得沉默着一切依言行事,只在心内默默留意,悄悄观望。此刻跟着妇人进得内室,只见石床上停着一具尸体,头脸已被白布盖上,想是那“师父”,然而终究还是不知何人。

    舒华在妇人的示意下磕完了头,见她抱起那人又往外走,便赶忙又跟了上去。二人一路无言,一直走到一间墓室。

    舒华略讶了一声,见那墓室内共有五副石棺,一具的棺盖严严合着,另四具却只推上一半。妇人走到一具开着的石棺旁,推开棺盖,俯身将“师父”放了进去,把棺盖一推,石棺便合得密密实实。

    那妇人一气做完这些,见舒华木木站在一旁,想她猝失师尊,竟伤心得有些痴了,不由便有几分不忍,于是放柔了声音向她道:“这便好了。姑娘,我们这便向祖师小姐禀告去吧。”

    舒华自无什么不可,转眼又随她拐到后堂。这后堂陈设也甚简单,只在西面供着一幅画儿,画上一个美人对镜梳妆,一个鬟儿捧盆侍立。舒华正自打量,妇人已点了香来令她跪拜祷告。

    舒华回思她先前说起要向祖师小姐禀告,想必便是这个意思,于是端端正正在画前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回身接了香祷告道:“祖师婆婆,我和婆婆已将师父葬了,您如有知,请在那界看顾于她。”说罢又拜了几拜,人却站在原地,盯着画相只是发怔。

    那妇人见她祷告完了还只是看着画相出神,只道她仍是舍不得师父,正要再劝,却听她怔怔道:“孙婆婆,我们去用早饭吧。”

    妇人见她愿意说话,只觉松了一口气,全然不觉有异,当即答道:“正是,粥饭我已炖在灶上,咱们这会儿过去正能吃了。”

    舒华听她应得全无芥蒂,心下一怔,对于自身所想已有八分准定,一时间站在原地摇摇欲坠,恍惚听她又催了一声,口内胡乱应了,茫茫然又到一处石室,直到被塞到手中的热粥烫到手心才略略回过神来。

    原来舒华没来此处之前,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爱看杂书画本的女孩儿,红楼、金庸之类,最是看得烂熟。若说她先前见得石床石室和丑脸妇人尚想不到《神雕侠侣》上,待看到那墓室和画相,终于猛然间得出些悚动的猜想,这才忍不住试了孙婆婆一试,岂知一试之下,竟就坐实了她那番揣测,一时当真是惊怖莫名。

    孙婆婆虽觉这孩子行事举止大异平常,只当小孩子家骤失亲人,总归要受些惊怕,倒也并未觉得舒华十分有异,应当做什么便教着她做就是了。浑不知舒华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粥,心内却如过了三四五六趟火车一般,满心满耳皆是轰鸣之声,耳边似有无数的声音在咆哮:“我是小龙女我是小龙女,我是小龙女——女女女!” 话说舒华既知自己一梦梦成了小龙女,一时惊惧难鸣,一时又疑惑反正她于现世已无挂碍,现下变成小龙女,明明是便宜死了她,怎么就如此难以自抑地惊怕犹疑。

    惶然之间,终是作为金庸迷的那点积淀起了作用,舒华细想了一番书中字里行间透露的背景,惊得霍然站起——分明书中说她那师姐李莫愁于师父逝后数度纠缠,全因打不过小龙女才次次铩羽而归。这,舒华摸摸自己腔子上的脑袋,李莫愁固然斗不过小龙女,要打过她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怕不是分分钟搞定?如此大好头颅,却要怎生想个法儿来才是。

    舒华想至此节,没头苍蝇一般在石室内团团转了几圈。这番忧虑又难与孙婆婆言说,否则却如何解释她一觉醒来武功尽失。

    虽知以师父的布置,李莫愁暂且冲不过三道门去,心内却总难安稳。到底自己的性命,总要拿捏在自家手上方觉安心,如此枯坐等死,总有一日要被那李莫愁杀到眼前。

    舒华转尽了脑筋,只觉与其指望自己一夕之间小龙女上身,武功尽复,还不如在李莫愁身上下下功夫。

    好在这个角色本来便教人过目难忘,此刻性命交关,舒华细细想来,此人一出场便对郭芙、武三思、柯镇恶等人处处留情,这一节她自己说得明白,是不愿开罪大理段氏与桃花岛的缘故;然而对程英、陆无双、杨过等人也均有留手,那却是仍旧有情了。毕竟程英与杨过或者只是一时缓手,至于陆无双同郭襄,却也未见她如何下杀手。

    有情,便有可以打动处,何况古墓毕竟是她师门,总归还有教导养育之恩。这么一想,舒华顿觉心内稍安——或者李莫愁只要那《玉│女│心│经》而已,未必便非要取她这小小师妹的性命?若她只要《玉│女│心│经》,那便再好办不过,给她便是。只是若给得太容易,又怕她反生疑惑,那却是大大的不妙。唉,这可怎生是好。

    正无法可想,却见孙婆婆走来道:“姑娘快随我出去,全真七子过来吊唁了。”

    全真七子?想是看到一早挂出的灵幡了。舒华想了想,似乎确有全真教过来吊唁一节,此时却也记不甚清,左右素无交往,想必礼数不错便是,遂跟了孙婆婆快步走出墓门。

    舒华到得墓门处,陡然一见光亮,激得双目流泪不止,全真七子似是来了个全乎,见她如此,只当是哀恸过甚,纷纷出言劝慰,倒也省了她许多言辞。只是泪眼迷濛间,待要细看这全真掌教一代的风采,却也不成了。

    舒华本来还存着些或可托赖着全真教阻上李莫愁一阻的心思,待见了这些人,却又觉得纵然他们此刻的关心怜悯是真,然而日后砌辞侮辱小龙女,甚至奸污了她的,却也是全真门下。所谓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如此名门正派,终究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这么一想,不由便有些意兴灰颓。待七子说完了关心慰问的话,见他们果然问及师姐李莫愁的处置,虽知也是好意,终不免生出些太平洋警察之叹,于是怏怏道:“师父去前已交待了处置之法,几日之间便有分晓,还请诸位前辈不须挂怀。”

    七子只道想是她门中之事不愿假手他人,倒不信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孩儿能有什么本事制得住恶名在外的赤炼仙子,只是见她神色坚决,也只得告辞离去。

    舒华对七子说她有办法,却也不全是虚言。她只是有些怜悯李莫愁以一界弱女之力,偏要与全天下为敌,纵然其人行事颇有些狠辣恶毒,她却无端生出些不忍来。先前她将李莫愁想成随时要夺她性命之人,急切间一丝办法也无,此际忽然想明白那也不过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女子,竟教她灵光一现间想出个法子来。

    舒华心内将那法子推敲几遍,望着七子离去的身影喃喃道:“如此或可一试。李莫愁,我且助你一次,但望你果真是个至情至性的可怜女儿,切莫负我……”

    舒华既然立心要自己解去李莫愁之劫,接下来几日自然马不停蹄准备此事,惟恐一切还没安排停当,李莫愁便已杀至门前。幸而老天虽然将她发配此间,或是于她有愧,运气倒还些须留了几分,李莫愁竟是直至她将诸事都布置妥当方才赶到。想是古墓向来与外界消息不通,这才为她赢了些许时日。

    李莫愁在门外求见之时,舒华刚与孙婆婆一处用罢午饭,见孙婆婆看着她眼内含忧,不由安抚一笑,令孙婆婆便在厨下不要出来。好在舒华这几日已悄悄将古墓中的路径摸了个七七八八,机关消息虽未完全掌握,自己摸到门口却也不成问题。

    舒华拉下机关,墓门“札札”升起,师姐妹两人一明一暗地相互打量,舒华心道:“好漂亮明艳的一个美人儿,陆展元也忒有眼无珠。”李莫愁看她几眼,心内却暗道:“分明六年前下山之时还是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琉璃娃娃,怎的修习古墓内功六年,反而越发流盼生辉,目灼灼似贼了。”

    无论如何,李莫愁来了,舒华总归要带她到师父的画相之前上几柱香的。舒华一路坦荡荡将李莫愁带到后堂,李莫愁也约莫知道小龙女必然不屑阴谋诡计,二人虽然各怀心思,却也一路相安无事。

    李莫愁上过香,抬头见到师父的画相,眼眶已有些微红。她同小龙女一般无父无母,师父便是至亲。遥想当日在师父膝下玩耍学艺,何等自在无忧,岂知为着一个负心薄幸的陆郎,教她弄到眼下这般举目无亲的境地。

    想到陆郎,李莫愁倏地神色一厉,便要向师妹索那《玉│女│心│经》。舒华在一旁窥见她忽而神伤忽而冷厉,心下已有了几分成算,这时便抢在李莫愁之前悠然道:“师姐,师父有信给你。”  李莫愁本以为数年来师父并未将她逐出师门,虽然不愿见她,却已对她仁至义尽,不意舒华忽然说师父临终之际尚还有信给她,登时心头一喜,忙催着快些取来一看。她却不知若非舒华行事恣意,按着原著,她这个师父临终前本是交待了小龙女到十八岁时便要将她清理门户的。

    舒华来时,那“师父”已然仙逝,她连面也不曾得见,遗命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是以这所谓“遗信”,自然全是舒华煞费苦心一手伪造的。好在小龙女的一手毛笔字功底还在,李莫愁若问,大可说是师父病中由她做的笔录,否则舒华那两笔鬼画符,只怕却要费上老大一番工夫。

    李莫愁不知这番底里,接了信便急忙展开查看,看着看着,竟不由堕下泪来。

    原来舒华读书时练就了一身贩售情书的好本事,最长于设身处地,以情动人。此番刻意要勾起李莫愁的师徒之情,笔下自然越下工夫。为了写出这封“遗信”,她将李莫愁的生平直在心中掂了几个过子,这才敢提了笔款款写来。

    篇首先是娓娓追忆了李莫愁少时几桩趣事,这些事皆是取材自孙婆婆口述,零碎驳杂,然而舒华笔下写来,不仅妙趣横生,还将一段拳拳爱徒之意写得显山不露水,半遮半露,倒叫李莫愁读来又是怀念少小欢快时光,又是深恨自己当日愚钝,未能体会到师父的深切眷爱之心。

    中段自然说到陆展元之事。此事原本那位“师父”不知作何想法,舒华写到这里,却是口诛笔伐毫不讳言,痛陈那陆姓登徒子如何拐了她辛苦教养近二十年的爱徒却不知珍惜,薄幸无德,人品卑劣,更直斥李莫愁固执偏激一至于斯,且也太过自轻,竟为了这般伪君子毁却自身。

    这一番痛骂全是舒华本意,又托着“师父”身份,挥笔写来端的是言辞切切,铺张扬厉,难得言下又大有无奈痛惜之意,直看得李莫愁脸色青白,双泪盈睫,只是咬着唇强自不作抽泣之声。

    舒华早料她如此,亦知点到即可,却不能将她逼得狠了,底下笔锋一转,却是检讨起自身来。

    她前面一番痛责,正将做人师父的派头做得十足,此刻假作人之将死,反躬己身之态,横不是批驳她自己,竟也装得似模似样——先是哀切悲辛地反省自己只顾教导莫愁武功课业,却从未教她如何辨人识人,这才至于上了陆展元的大当。又怪自己太苛太严,当时既知陆展元之事,就该由作师父的出头替爱徒平了这口恶气,何至于由着莫愁闹到如今这般,分明是吃亏上当,反被陆展元反咬一口,倒像是咱们在无理取闹一般……

    李莫愁自从大闹了陆展元的婚宴一场,师门也回不得,满天下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她的仇人,他们有人恨她,有人瞧不起她,有人算计拿捏她,她心里全都明白,然而却从无一人如此设身处地的为她想过。陆展元负她在先,却有天龙寺的高僧庇护,保他十年家庭美满,娇妻相伴。她一个韶龄女儿,只因误信良人,生生将自己逼得如此,却又是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这江湖的道理,李莫愁这些年原也瞧得有些明白,莫不是欺她孤弱罢了。若非如此,为何陆展元背义,她有仇报仇是错,她迁怒之下伤人性命,却是人人可以将她得而诛之。

    似师父这般纵有责怪埋怨之意,却全然是替她操心谋划的剖心沥血之言,李莫愁竟已久不曾闻。师父甚至将大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自承在她的事情上过失良多,这教李莫愁强自冷硬了许久的心肠忽而柔软温热起来,恨未能早到几日,在师父怀中畅快一哭,一时间哽咽难抑,眼中早是一片模糊。

    李莫愁泪眼中看不清字迹,转头见师妹守在她身侧,一派天真地打量着她,终不愿露出软弱来,竟仰了头将衣袖遮在面上,不言不动,只有双肩微颤。如此过了半晌,才复展开信纸往下又看。

    舒华本来是存心留下看她反应,此刻见她这番动作,只觉她这么仰着脸不教眼泪流下来,那泪岂不是全流去了心里?不由怔怔地想道,原来“眼泪往心里流”,说的就是这般。一个花样女子,要多么无人疼惜无人爱重,要受多少委屈磨难,才会习惯做出这么一种冷硬铿然的的姿态……

    接下来自然不免交待《玉│女│心│经》之事。舒华再次在信中塑造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师父形象,为着她自己的小命,给了李莫愁两条路可选,却是哪条都有《玉│女│心│经》:要么留在古墓,不只有《玉│女│心│经》,还可接任掌门;要么录一份《玉│女│心│经》拿走,算是师徒二十年最后的馈赠,从此以往不得再回古墓。

    舒华倒也全不担心李莫愁会留下陪她。须知李莫愁处心积虑三番五次要夺这《玉│女│心│经》,便是为了待到十年之期,好向陆展元复仇,若是留在古墓从此不出,纵有《玉│女│心│经》相伴,又有什么用处。只是她终究不忍李莫愁终身为陆展元那衰人葬送,便在信尾最后一次言辞恳切地劝道:

    “莫愁吾徒,你道小姐当年为你取名‘莫愁’,难道只是无忧无虑的意思?为师今日说知于你,你这名字上莫下愁,却是取《莫愁歌》末一句,‘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邻王’——小姐终身难成鸳侣,实盼你此生平安喜乐,觅一有情之人,做一对平凡夫妻。

yuvui.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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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愁莫愁,你师门纵然规矩严苛,却是真正宝爱于你,若无一个男子甘心为你而死,万不肯舍了你沦落那万丈红尘。然则你若立心求去,为师亦无言可勉,惟愿你此去平安,善自珍重。”

    舒华这番表白,实在与古墓派的行事作风相去千里,只是她自己编的一个美丽的谎言罢了。然而李莫愁看到此处,忍了半日的眼泪却是再也忍不住漱漱而下。

    她从下山之后,茕茕一身,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六年,其中甘苦,委实一言难尽。师父说就连祖师婆婆赐名,也是觅一有情之人,做一对平凡夫妻的意思,她当日下山,又何尝不是存的这种企盼,以为便能喜乐一生。可憾陆展元却非是那可托终身的良人。世事如此多艰,女儿家身如飘萍,虽如她名为莫愁,终究也难如师父、师祖所愿,一生平安无忧。如之奈何。

    思及这些年的委屈无助,李莫愁也不再管舒华还在一旁看着,竟跪倒在画相之前,哀哀痛哭了一场,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舒华在侧看得汗颜——她写这封信实在只是为了保得性命,虽然有些恶意地写得格外煽情,也再想不到竟招出江湖上久已成名的赤炼仙子这一通好哭。遂捂着额守到李莫愁哭完,赶紧抖着爪子递过一块帕子去,只祈她速速录毕《玉│女│心│经》,以完此帐。

    李莫愁哭完擦干眼泪,虽则两眼还肿得如桃儿一般,却已六七分恢复了方来时那个明艳妩媚的模样。哭了这一场,她已想得明白——师父已逝,师妹还小,这世上再无疼她宠她之人,终究李莫愁往此浊世一遭,凡事还是只能靠她自己,遂转头向舒华问道:“纸笔却在何处?烦请师妹备了来,带我去录那《玉│女│心│经》吧那日李莫愁录毕《玉│女│心│经》,又到墓室门外狠狠磕了几个头,便向舒华告辞别去。她素性狠辣决绝,虽知这一走便再没有重回师门之日,却也一路再不回头。舒华倚着墓门目送她骑驴而去,心中叹息:“如此的倔强坚强,惜乎如此世间,无人能赏。”

    李莫愁虽去,舒华的麻烦却还远没有完。头一桩,自然是怎么将小龙女的武功找回来。

    舒华能够感觉到小龙女的一身武功并没有离弃这具身体,就像她可以抓得稳毛笔,可以悬着腕控制着那柔软的笔锋给李莫愁写一封那样的长信,身体的记忆其实并未消散。她能在古墓中轻易地看清事物,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的脚步永远轻巧无声,有时她试着静心打坐,才发现原来她的呼吸可以这般深沉绵长……一切迹象都在说明,只要她找到使用的法则,武功,是可以回来的。

    这一发现使舒华亢奋。在武侠的世界,武功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它,她双手把《玉│女│心│经》送给李莫愁都要谋划再谋划,紧张得汗透重衣。舒华不喜欢那样的感觉,她放肆潇洒惯了,纵然未必要仗剑天下,笑傲江湖,但却一定要有当某一天想那样做时,便能够那样的能力。

    对于这个世界人命之卑微易逝的清醒认识,像一把高悬于头顶的利剑,驱使着舒华来不及想她是怎样来到了这里,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故事里的事会发生还是会改变……一切都不重要,现在是她舒华,活在这里。

    为了找回对于武功的记忆,舒华想尽了办法。她在寒玉床上练气功、练瑜珈,然而这些现世练气养身的运动,远不足以对抗寒玉的冰冷。而体内也许存在的内力,哪怕她躺在床上装死装到险些真的死过去,也不曾有一次出现来帮助过她。直到某一天在寒玉床上累得睡着,醒来时才豁然发现这一觉睡得如此深沉甜美,更难得手脚居然还很温热。

    这一觉使舒华的武功召回之路顺利突破了瓶颈,此后她日日躺在寒玉床上自我催眠,一点一点地在脑中补出那股炽热内息的游走轨迹,又一寸一寸地试着加以控制,终于彻底领悟了这该死的、小宇宙持续爆发一般、令人费解的内力。如此诡异的能量,若不是金老爷子笔下四绝皆是高寿,舒华简直要疑心所谓武功的真相,其实是急速燃烧人的体能,恐有加速人体衰老之虞了。

    有了内力,舒华的底气也略足了起来。因她本也学过武术,古墓内林朝英所载的步法拳掌,倒还皆能一看即明。这一掌是守势,那一剑当取敌人左股,纵然见识未免粗浅,然而一式式演习熟练,却又能愈发看出几分妙处来。又兼古墓派的武功本是女子所习,招招轻灵曼妙,舒华成套演来,自己都觉得飘飘若仙,恍如跳了一支飞天之舞,由是越发下起功夫来。

    小龙女一身武功根基本在,舒华亦是悟性高绝之人,如是用功了一年有余,舒华终于来到了石棺之下的密室。

    这密室她先前找寻古墓机关地形图时便已来过,然而那时尚连内力都抓摸不着,就算知道九阴真经便在此处,却也全无用处。如今除却《玉│女│心│经》,她已全数练完墓中所载的功夫,这墓中生活无趣,惟有练武稍可消磨时光,舒华又无从判别自己究竟武力几何,不敢冒冒然下山,百无聊赖之下,便想起这密室里的《九阴真经》来。

    然而舒华此时仰头一看,却又犯了难。原来她这一身武功全是看图学话而来,武功秘笈之流,漫说繁奥难解如《九阴真经》,便是丢本全真教的入门功法给她,在她看来也如天书一般。是以舒华对着偌大穹窿瞪了半天眼,终于认命地决定还是先找几本道家的经卷扫扫盲……

    道家经卷却上哪里找?左近便住着一窝子道士,懒怠如舒华,自然除了道士们的藏经阁外不作他想。

    好在她虽然散漫,也还知道此事仍须谨慎。先是每日夜间便运起轻功去四代弟子房逛上半日,确定自己的轻功总算还瞒得过去,便又开始往三代弟子的居处潜行。古墓轻功本来高妙,如此半月,钟南山上的大小道士们或是今日谁被画了熊猫眼儿,或是明日谁又被贴了降妖黄符,每日晨起皆是欢乐无比,吵闹不休。幸喜山上诸人将自己人全疑了一遍,却是再无一个人想得出,始作俑者竟是活死人墓的芳邻。

    夜探了一段时日无人察觉,舒华这才总算敢乍着胆子去窃书。初时还算小心,每次拿个一二本,必然赶着默诵一遍,次日便悄悄送还回去。偷着偷着,却发现这帮道士看道书还不如她勤,许多书蒙着尘无人理会,索性便大方起来,不止盗书,还坦荡荡每每取笔勾批,有些地方一时不懂,便勾了出来将那页折起,且先还回去藏到哪个角落里。

    这么过了一段“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悠然时光,某日取回本原先不甚明了的书卷闲闲翻看,却见原本折起勾出的地方竟都有人细细地加了注。舒华一惊,只恐窃书之事走漏,急忙从头一翻,果然无一处遗漏。然而回思近日盗书之时却也并无什么异处,不禁又想,若当真有人发现,便当设法拿贼才是,岂有还给她热心注解的道理,想必是谁好心,只以为为同门解惑而已?

    虽然这么想着,舒华到底觉得奇异,当夜悄悄潜去将藏起的另外几本寻来一翻,竟然多半也都作了注,不由心下大奇,便要想个法儿探探这其中却是怎么一番道理。

    其后一连几天,舒华每日便带上孙婆婆制的糕点、蜜酿,潜到藏经阁内蹲守。她生性喜洁,因嫌那藏经阁的梁上灰气太重,竟还好心替全真的道士们扫梁除尘,约略洒扫了一番,这才每日抄本经卷歪在梁上吃吃喝喝,自得其乐。

    如此守了七八天,全无所获,其间还险些叫前来取书的马钰察觉了去,多亏她恁有先见之明的先习了《九阴真经》中那闭气之法,这才险险躲了过去。

    到第十日上,舒华本已心想再不成便算了,反正有人跟着她补注,那也是一件有利无弊的妙事,设若此番打草惊蛇败露了行迹,那才是大大的不妙。岂料她正悠悠然一手抓着书一手往嘴里填糕点,却见一个年青道士进了门径直走到她惯常藏书的那排架子,将手中一卷经书塞了进去,又另抽了一本拿在手中。

    那道士取了书倒也不急着走,转过身来又往另几排书架间寻书,只是他这一转过脸来,却教舒华一口糕点噎在喉中上不去下不来,卡得直翻白。这这这,这不是她先前特特跑到三代弟子房去认过脸儿的尹志平么?!这又是什么情况T0T…… 话说舒华在梁上见尹志平所还所取书籍皆是她留了记的,心知在书上补注的只怕也十之**是他,大惊之下被糕点噎得险些背过气去,赶忙伸手去捞那放在一旁的蜜酿。本指望喝点水好顺过气来,不意匆忙间许是弄出了声响,引得那尹志平疑惑地向这边看来,舒华取过水来刚喝了一口,忙乱中又吃他这么一吓,顿时呛出声来,连连咳嗽。

    尹志平乍闻藏经阁内竟有女声,也是一惊,急忙将书放在原地,拔了剑拿在手中,又摸出几枚铜板扣在左手,这才踩着八卦步循声走来。走到梁下,仰头却见一个面容尚稚的白衣女子,鸦羽般的墨发松松挽了曳在身后,脸色略白,衬得一双眼眸乌如点漆,瞧那通身气度,本是个欺霜赛雪,清丽出尘的模样,奈何这佳人在梁上抓着本经卷呛得两眼含泪,偏偏身侧还摆着糕点茶饮笔砚若干,俨然已在他全真书阁的梁上消磨了好些时光,这却教他这全真三代弟子情何以堪……

    尹志平一见是她,左手的铜板便又袖了回去,持着剑瞪着眼还未想出“何以堪”来,便见梁上白影一轻,却是舒华已经顺过气来,从梁上一跃而下——反正近日该看不该看的也看了个七七八八,现下虽然行藏败露,大不了以后不来便了,只是这小道士若要吵到老道士跟前,那却说不得要多费一番口舌了。舒华这么一想,便盯着尹志平看他意欲如何。

    哪知这尹志平猛然被个窈窕佳人盈盈一看,登时气短了半截,愣愣道:“龙、龙、龙姑娘?”舒华在古墓绝少见人,竟不知小龙女的长相这般好用,遂点头打了个招呼,含笑道:“尹尹尹道长。”

    尹志平张口便已愕然,尚且顾不得“尹尹尹道长”是个什么玩意儿,忙施了一礼,解释道:“在下全真玉阳子门下尹志平,一年多前,往活死人墓送钱粮时见过姑娘。”

    舒华“唔”了一声,记起师父刚去之时全真教似乎确实送过几次日用、钱粮,她因不愿领全真的人情,倒也确曾出面拒绝过——原来那时便已见过这个尹志平了,当时竟不曾留意。

    却说眼前这个尹志平,倒也全不是什么猥琐形象,看去二十五六年纪,斯文有礼,若换一身儒生打扮,便浑若一个读书人一般。虽然乍见舒华有些失态,此刻缓过劲儿来,举止倒也合宜。要知道舒华既托着个小龙女的身份,多少对尹志平此人便多些在意,然而此际看他气质清华,俨然也是一个大好男儿,又觉得难以相信这么一个人会做下那么一桩事来,心下戒备之余,更又平添几分叹息。

    尹志平见舒华一味打量他,且越看目中便越添几分警戒怜悯之色,不由心下大奇,待要出言相询,亦觉唐突,遂向先前放在地上的经卷一指,问道:“龙姑娘可是为它而来?”

    舒华心道此人倒也不似要捉了我去给老道士发落,如今这般问起,竟像是对我近日盗书之举清楚得很,不若索性说开了去,看他是什么道理。于是敛袖行了一礼,脸上做出些无奈可怜的神色道:“不敢欺瞒道长,先师去后,舒华自行参看门内典籍,时有疑惑处无人可问,这才起了到全真藏书阁内查阅印证的心思。此实无奈之举,至于贵教秘笈宝典,舒华绝无一丝窥视之意。”

    她既不知尹志平知道多少,这番话说得便也十分谨慎,既不说这般行事了多久,也不说拿了多少书,只先表白一番事出无奈,却也断无觊觎全真武功秘笈之意。

    尹志平头一次知道小龙女原来是有名字的,心内先赞了一声,暗揣这“华”字,想必是南华之华,却不知这“淑”字,是淑媛之淑,还是殊丽之殊,若是此人用之,倒是皆衬得起的。

    又想舒华学艺未成师尊已逝,练功不解处也无人询问,着实可怜,便放缓了语气安慰道:“龙姑娘月余以来到我藏经阁取书一事,掌教师伯是知道的。师伯因见姑娘取书自有分寸,故而并未现身,后来留意之下,见姑娘还回的书中注出许多不解之处,料想姑娘无处询问,便着弟子悄悄注了送来,又嘱弟子道,龙姑娘先前不肯领我们送去的钱粮,想必不愿受人恩惠,只教弟子小心行事,因而此事教中尚无第三人知晓,姑娘日后仍要查看什么书籍,只消悄悄来去便是。”

    尹志平大着舒华十岁年纪,见她遭遇可怜,又是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言语间便不由又加了几分耐心和蔼。然而他这些话,舒华听在耳中却是一惊,原来她这番行为其实全在他人眼中,丹阳子马钰早知她在此,只因她下手尚有分寸,无伤大雅,这才故作不知,反而命尹志平暗地里关照于她。这么一想,一时间又是惊异自己这两手功夫到底还是入不得行家法眼,又是惭愧先前一味推拒全真相助之举,这下倒显得太过矫情了。

    尹志平见她抿唇不语,似有愧色,略一思量便知底里,然而他虽年青,不知两派之间的恩怨,亦瞧得出古墓派向来孤高自许,对上全真教则越发多出几分傲气,是以他纵然有心相劝,却也不便多说,最终只将这日将将注完还到架上的那本书抽来,递给舒华便告了罪掩门自去。

    这日之后,舒华练功不免又更下几分功夫,而且既已跟尹志平将话说了开去,反正已是丢脸死了,便索性豁出一张面皮,时不时便找上尹志平缠斗一场,将他当移动剑靶来使。舒华觉得马钰、尹志平二人虽是帮她,却也看了她许久的猴戏,心内记恨偏又不便发作,因此每次逮到尹志平落单,都是闷声不响,提剑便刺,打得尹志平有苦难言。

    妙在尹志平许是得了马钰嘱托,竟也从不藏私,每每不胜其扰,打完却还要对舒华加以点拨,这一式妙在何处,那一招劣在哪里;一剑攻来,怎样为虚,怎样为实;我若这般那般,你当如何拆解,如此等等,然后又待舒华下一次来袭,当真是哭笑不得。 时光倏忽而逝。舒华因为当日藏书阁一事,始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又自知功夫浅薄,不觉便将那下山游玩的心思淡了十分,镇日在古墓中练功弹琴取乐,闷了便找尹志平斗上半日,偏生她这门功夫又正是克制全真,小道士赢得越来越少,输得越来越惨,舒华每日悠哉游哉,实在是好不逍遥。

    然而由来好梦最易碎,好景常向别时圆,平静的时光总是转瞬明灭。这一日舒华正捧了本全真教的道书在墓外的大树上消遣时光,却见一个小孩儿连滚带爬地由树丛中滚了出来,那小孩儿骨碌了几圈一身狼狈,甫一站起,气也来不及歇上一口便又一头往墓后绕去。

    那古墓后面,却是舒华养的几箱玉蜂所在,这孩子这般贸然跑去,只怕要惊了玉蜂。舒华心疼她那几箱蜂子,正要出声提醒,便闻一阵脚步声匆匆撵来,正要伸头看看这终南山上,何人敢来古墓放肆,便听来人一叠声喊:“杨过,杨过,快出来。”顿时心下一阵恍惚,杨过?

    她这一恍神的工夫,来人已追到了刻着“外人止步”的碑前,略一踌躇便又提气高喊:“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他喊得气急败坏,声嘶力竭,舒华一听便知这人想必是杨过那冤孽师父赵志敬了,心下便十分不喜。

    须知古人最讲究个“天地君亲师”,除去皇天后土、君主至亲,便是师父最大。到了宋时,礼教更重,做师父的就是将徒弟打杀骂杀也可使得。然而全真教终究是明门正派,万不能为此不仁之事,眼下这赵志敬公然这般恨不得生吃了杨过的嘴脸,便教舒华心下生出几分义愤之心来。

    舒华冷哼一声,正欲唤了玉蜂出来,便闻墓后一阵嗡嗡之声,却是杨过歪打误撞地奔过去,果然惊动了蜂群,不一时便见群蜂乌泱泱烟雾一般向赵志敬扑来。赵志敬挥袖挡了几下,却见这些蜂儿韧性非常,无孔不入,动作稍慢便给它蜇上来,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抱头鼠蹿。

    舒华冷眼看他去得远了,这才焚了香召回玉蜂,又到墓后去寻杨过。

    这几年间舒华从未下山,固然是因为自知功夫不到,防不住江湖事多,还有一桩,便是因为这杨过。舒华将小说中杨过的经历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其中若少了一个小龙女,这一代神雕侠要被世事人情磨砺成个什么样子,若只是性情孤傲偏激那还算好,只怕性命也未必能够保全。

    杨过,都说是一见杨过误终身,舒华看来,却不怎么喜欢他那随时随地口花花的作派——看去对小龙女确是坚贞不二,实则多情多思,若非生平际遇坎坷,与小龙女因缘相系,料来不过是一纨绔中人,不若他老爹杨康远矣。虽然不喜,多少仍然对杨过的身世遭遇心存怜悯,更做不到见死不救。舒华千般思量,自问做不到如小龙女一般不知世事,教他养他爱他怜他,然而若只是救他一命,总归是力所能及。

    如此,舒华便安下心来在古墓中练功习武,一等四年,只为了杨过若有一日出现,好要搭救他一番,才能了却了这段公案。

    杨过误惊了玉蜂,虽然唬走了赵志敬,他自己却也深受其害,待舒华寻到跟前,他已被蜇得昏了过去。舒华见这误尽了神雕美眉的杨小哥此刻满脸脏污,头上还被玉蜂蜇出一串肿包,笑叹着摇了摇头,想了一想,还是嫌弃地伸了只手提着他的后领将人拖进了古墓。

    舒华忽然拖了个雄性生物进得古墓,惊得孙婆婆念念叨叨了许久,偏又心善,见不得人受苦,何况是这么个清俊喜人的小哥儿,忙不迭又是给他灌玉蜂浆又是擦脸擦手地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口中还要唠叨不知何等样人,怎生这般虐待一个小小孩儿。

    舒华在古墓惯了,不耐多言,只称是在墓门外捡的,那时已然昏了,什么情形一概不知,便将杨过丢给孙婆婆让她等人醒了再问。

    杨过之事,舒华也无许多筹谋,只道且救他性命,其余只得见机行事罢了。于她,自然希望这杨小侠省事点最好,却不知以杨过之千伶百俐,这人一旦救了回来,那便由不得她了。

    果然杨过一醒,便抱着孙婆婆好一场痛哭,只是不要回他师父那里。舒华耐不得听人久哭,心里又盼他能赶紧自己想条出路,便按着性子倒了碗玉蜂浆给他,口中问:“你一个小孩儿,不回去寻你师父却去哪里?”

    杨过年纪虽小,穆念慈去后他一人在外飘零许久,生活不易,却比别的孩子更懂得看人脸色。他见孙婆婆待他满心慈爱,这才撒娇耍赖痛哭一场不愿回去,这下见舒华虽然容色殊丽,行止和婉,语声娇柔,然而言语神色间颇多疏远之意,也便不愿多说,当即止了哭闭口不言。

    舒华无法,只能递个眼色叫孙婆婆探问。孙婆婆知道她生性懒怠,最是不惯哄人的,偏又碰上这小孩儿要么啼哭不止,要么讷讷不言,却是难弄得很,便在杨过背心抚了抚,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便是她救了你回来。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杨过本拟哄着孙婆婆留下他再不回去全真,岂知这看去霜雪一般的舒华才是此间主人,不由心下懊恼,闻说是舒华救的他,倒也不敢失礼,急忙翻身下地磕头见礼,又将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孙婆婆听完,自然心疼得无可如何,直抱着他道:“我苦命的孩子。”舒华早知其中因果,心忖杨过性情偏激顽劣,赵志敬狭隘小器,此番虽无霍都求娶,郭靖大破北斗大阵一节,终究杨过还是不能为全真所容,遂道:“我派与全真些须有几分交情,你若要回全真,我代你说情,叫你师父以后善待于你,你若想回桃花岛寻你郭伯伯,我也请人送了你回去,或是你还有别的去处,这古墓却是不留外人的。” 杨过听出舒华不愿留他,便求恳地看着孙婆婆,盼她劝上一劝。然而舒华的安排并无不当,孙婆婆虽然有心帮他,却也无话可说。

    杨过眼见已无转寰,天下之大,却也着实不知还有何处可去,不禁心下凄然。孙婆婆见他一个小小孩儿,神色中却大有凄苦之意,正欲出声劝慰,却见杨过反手抹了抹眼睛,看了无动于衷的舒华一眼,昂然道:“不敢有劳。洋洋世间,我杨过何处去不得。”说罢便一头向外奔去。

    他这番话说得咬文嚼字,一派酸腐,偏偏又是一副还未变声的小孩儿腔调,舒华听他如此逞强,腹内有些好笑,觉得这情态分明像她从前养的喵喵斗气一般。这么一想,不由心情大好,便飘身上前携了他道:“我带你出去,这里的路你不认得,莫不是想迷了路在里面多混两天?”

    杨过本已对舒华殊无好感,吃她这么一激,越发犯拧,偏偏墓中道路曲折,他这时若将舒华的手甩开,只怕倒坐实了她那番污蔑,便哼一声扭了头不再多言。他却不知这却是舒华为人素不厚道,存心逗他炸毛,他越是这般,舒华反而越觉称心合意,更生逗弄之心。

    二人走出墓门,但见林中火光隐隐,一个人朗声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拜见龙姑娘。”声音却远,想是尚在禁地之外。

    杨过一听,既惊且怒,甩开舒华的手道:“一身做事一身当,我既杀了人,自去寻了全真的道士领死,不必你来盯着我。”舒华便笑:“你是知道他们不敢擅闯此处,想要支开了我,好教你再去祸害我那几箱蜂儿?”

    杨过在全真时日尚短,倒不知禁地一说,还当尹志平等人转眼便至,此刻听舒华这么一说,暗思这女子长得仙女模样,却是一副妖女心肠。若是她不在身侧,此计却是甚好——倘能使了那蜂子蜇得这群贼道士哭爹喊娘,或者倒可以乘隙逃了出去,如今她明知我得了这个法儿也用不得,偏要说给我知道,叫我气恨懊恼,小爷却要怎生想个法儿支开她去才好。

    他只顾想这番心思想得眼珠儿乱转,却不知舒华在一旁全看在眼中,心下大乐。

    舒华心内痛乐了一番,听到尹志平又将那话喊了一遍,便随手将杨过哑穴一点,也运起内功传话道:“外面的人听着,你们教中弟子杨过擅闯古墓,坏我规矩,今日龙舒华不才,却要请他师父师祖出面,给我古墓派一个说法。”

    相比杨过前面几番咬文嚼字,舒华这段话说来实在是粗鄙不堪,别说杨过目瞪口呆消化不了仙女姐姐变身土匪头子的残酷现实,全真一干人等也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天,还是尹志平放声又道:“丘师伯目下不在观中,惟郝师叔与赵师兄在此,请龙姑娘现身一见,赐还我教弟子。”

    舒华四下转了转,扯着杨过走到一棵树下随便一坐,懒懒扬声道:“丘道长转眼便归,一个时辰为限,尔等与我一并等上一等罢。”她这么说完,全真那边一阵寂然无声,似是默认了这个提议,倒是杨过“啊啊”地看着她一脸疑问。

    杨过本来生的眉目俊秀,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狡黠灵动,乌溜溜如同养着两尾鱼儿,此刻满眼不解地看过来,倒显出几分难得的迷糊。舒华见他这般可爱模样,好心情地解释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救了你回古墓,今日估且助你了结了这段公案,以后如何,却还要看你。”

    等了片刻,见杨过不言,这才想起来方才怕他吵闹,点了哑穴,遂拍开他穴道嘱咐道:“你虽然聪敏多智,然而生性冲动偏激,这却是个易罪小人的脾气。偏偏在这世上,得罪了你郭伯伯那般真豪杰也还好说,唯独开罪了你师父赵志敬那等不入流的小人,却是真正难处——你这脾气不改,以后只怕还有的挫磨。”

    杨过见她忽然说得这般语重心长,虽然是说他不好,却明明是为他好一般,也便默默将她这番话记下,在心中想了一遍。虽然不大懂得,细想在桃花岛与全真教的情景,果然是到了全真教以后越发不好过些,不觉怔然。

    如此,舒华自顾自地闲看满天星斗,杨过自去想他的那份心事,转眼时刻将至,只闻一个洪阔嗓音朗声道:“全真丘处机,求见古墓派门下。”却是丘处机果然回来了。

    舒华拍拍袍袖便欲坐起,却被杨过拉了她的衣袖道:“姑姑名讳可是这几个字?”舒华顺着他的手势低头一看,便见地上用树枝划着“龙殊华”三个字,心内好笑,难道长得漂亮,便要叫殊华么……笑着摇了摇头,见杨过神色微黯,便接过他手上的树枝在底下写道:“舒华。”却是她的本名,只是无人知晓。

    舒华安慰地拍拍杨过的脑袋,便牵着他走了出去。杨过本来有些忐忑,见她步态安适,也便慢慢宁定下来,暗想至不济不过是一死,又有何惧。

    群道见到杨过做下如此大事,现下虽然脸色苍白,却不慌乱,也有觉得这小孩儿好气魄,颇有武人风骨,也有觉得他重伤同门却殊无愧色,十分不耻,然而在场众人以丘处机为尊,他不说话,旁人也便不敢则声。

    想必丘处机来前已经问明原委,他是个性烈之人,这下见到杨过,不免觉得失望痛心至极,也不及与舒华见礼,厉声喝道:“杨过知错?”杨过丝毫不知其父杨康之事,以前还觉这位师祖严虽严些,却也只他稍可压伏得住赵志敬,心里将他看成某种庇护一般,此刻见他只听旁人一面之辞便来责骂,不觉灰心丧气了十分,心知强自辩驳也是无用,总归无人替他一个孤儿主持公道,索性便垂首不言。

    舒华这时却上前一步行礼道:“古墓派龙舒华,见过丘道长。”

    丘处机较她辈份为长,此际又在盛怒之中,便点点头道:“这个逆徒便由我带回去发落。他欺师灭祖、重殴同门、擅闯禁地,桩桩皆不可恕,我全真必然重责。”说着便要上前来抓了杨过回去。

    舒华忙挡上前道:“前辈可否听我一言?” 丘处机见舒华几次三番拦他,心中薄怒,又不好同她一个小辈较真,听她有言要禀,终究一甩袍袖负手道:“你且说。”

    舒华便道:“我先说这孩子此番闯的祸事。丘道长说他欺师灭祖、重殴同门、擅闯禁地,一样不错。但是丘道长却是受人蒙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孩子所以欺师灭祖,只因他师父量小偏狭,只传他口诀,不传他功法,他原本除了几句口诀什么都不会,师长同门却偏要强他下场校武。”

    说着冷眼瞧了全真拿单架担来的胖大道士一眼,闲闲道:“那胖道士鹿清笃仗着入门早些,习武久些,便欺负起小孩子家来,好光彩么?若非杨过随他母亲学过几手北丐老人家的功夫,这胖子只消一招泰山压顶,道长此际回来,只怕正赶得上替这猴儿收尸。”

    舒华料定校武之时想必没人认出蛤蟆功来,红口白牙,竟将杨过打伤鹿清笃之事挂在了洪七公的帐上,又兼她口舌锋利,一番话直说得丘处机面现青白。杨过倒是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想想若被鹿胖子一屁股坐死,实在也太难看,遂悄悄吐着舌头呸了几口,却也笑不出来了。

    丘处机略一沉吟,问道:“志敬,你来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担架上的赵志敬自也不敢再哼唧,然而他心中恨杨过恨得要死,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嘶声道:“这小子奸猾狡诈,龙姑娘想必也教他骗了。”

    “哦?”丘处机还未发落,舒华却疑了一声,道:“即是如此,这小子不止触犯全真门规,还擅闯我古墓禁地,当真是罪不可恕,不若我便当着丘道长的面杀了他,也算是全真给我古墓一个交待?”

    她说话行事偏僻乖张,上一句还在替杨过抱不平,这一句又要杀了他,全真诸人尚还傻在原地,舒华话音一落,已飞身夺了个道人的长剑,翻手一招木兰回射,回身刺向杨过。

    尹志平惯见舒华的招式,此刻见她剑势凌厉,招下无回,不由惊呼了一声。转眼眼前一花,却见舒华俏生生立在原地,剑指着杨过左心处,杨过却只来得及蹲身回避,看他挥出的左手,似乎还想徒手去拨开那铁剑一般。

    丘处机自也看出杨过生死关头,这两手却纯是市井盲流耍赖一般的打法,见机倒快,却当真是一丝武功招式也无,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咬牙道:“赵志敬,你给我说个清楚。”这一句连名带姓,你啊我的,竟连师长派头也忘了,显见已是怒极。

    丘处机一生性烈如火,此番动了真怒,一张脸涨得紫红,双目却如寒星,盯得赵志敬一阵瑟缩。自己师父是个什么脾气,赵志敬岂有不知,若在别人面前,他尚还有言可辩,然而在震怒的丘处机面前,他如何还敢弄鬼,只得急忙从担架上翻了下来,也顾不得身上疼痛,一面扑在地上连连磕头,一面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经过说了。

    赵志敬所言,自然还有不尽不实之处,然而杨过先前被舒华一剑唬住,这时却见峰回路转,那一剑没有取了他杨小爷的性命,竟迫得这贼道士如此狼狈,顿觉心中无限舒爽,凡有赵志敬匆忙间说得含糊不清之处,他便忙在一旁十分热心地描补明白。偏他又是再精乖不过的,赵志敬每欲含混过关之处,被他插个一两句进去,反而弄得越发不堪。

    丘处机盛怒之中未及理会杨过这番没大没小,赵志敬飕飕飕丢来眼刀若干,也被杨小爷心情大好地视若不见,惹得舒华几乎要望天飘几个白眼——这小孩儿要不要一副这般小人得志的嘴脸--!

    好容易等到赵志敬磕磕巴巴地说完,丘处机已经怒到无话可说了,反手抽了赵志敬几个嘴巴,令他滚回去闭门思过,无掌门令不得出来。赵志敬本便被玉蜂蜇得全身痛痒,又被他暴怒中几个嘴巴抽得头昏眼花,哪里还滚得回去,好在他还有个徒弟也跟了来,眼见师祖狂怒,急忙灰溜溜指挥两名火工道人担着赵志敬奔了回去。

    丘处机发作完赵志敬,回头见舒华还在,不免有些头痛。全真从创教以来,从来自诩名门正派,此番却教如此龌龊不仁、师不师徒不徒之事尽数落在这位高邻眼中,实在令丘处机气闷非常。

    然而此事终须了结,杨过这孩子也终究要领回来才是。丘处机心内叹了几叹,向舒华道:“此事是非曲直,待我禀明掌教师兄,到时自有论断。眼下还请龙姑娘先将这逆徒交予我带回去处置。”

    舒华本便是想着料理了赵志敬便将杨过送还回去,这才必要等到丘处机来此——她是算定了依着丘老道这个火爆护短的脾气,赵志敬既是他的徒弟,谁又敢绕过他来发作,惟有请他自己当面处置了,只怕比别人倒还罚得重些。只要解决了赵志敬,想来丘处机待杨过就算严些,横竖也是好意,而且经此一事,想必不至太苛。

    谁知此刻听这老牛鼻子的说法,竟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来来去去,事情明明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丘老道偏说是非曲直容后再论,至于杨过什么的,总归还是逆徒,总归还要处置。这,这不是要出人命了么!舒姑娘简直被这帮不讲理的道士气得跳脚,看看方才恶整赵志敬时还一脸小人得志样的杨过果然被丘处机这番话说得垂首不言,心内顿时踌躇起来。

    丘处机倒是不理舒华这番犹豫,见她不响,便径自拉了杨过要走。舒华见他如此,口中急道:“道长只记得杨过的父亲是谁,却不记得他的母亲了么?”

    丘处机一听这话大有文章,便又站住,等她下文。杨过忽闻舒华提及他父亲母亲,也不由双眼一亮,灼灼地盯着舒华。

    舒华此刻却也顾不得那许多,暗自舒了口气,悠悠道:“晚辈知道这孩子的父亲令道长十分痛心失望,因此便对他格外严些,只恐他将来如他父亲一般。然而这孩子只是一个遗腹子,连他父亲之面也不曾得见,反而他母亲,生他养他,坚贞自守,原是再难得不过的好女子,道长与其时时想着他的父亲,担心他总有一天做出悖逆之事,何不多想想他的母亲,相信他或可如郭大侠一般,长成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丘处机明知此事是赵志敬之过,仍要处置杨过,便是因为这“欺师灭祖”四字,让他一闭眼就想到当年的杨康,再睁眼看到肖似其父的杨过,自然殊无好感,只想着趁他还小,务要严加训戒一番以绝后患。眼下被舒华触动心事,依她之言想来,却似又有几分道理。

    想当年郭靖、杨康皆是忠良之后,杨康生在金国,郭靖又何尝不是长在蒙古,然而二人的命途终究天差地隔。这冥冥穷通之理,果然是不可捉摸。只是,此刻丘处机也不禁自问,若是当年包惜弱有李萍一半坚韧顽强,她的儿子如今是否又是另一番命运?  丘处机回想当年之事,不由心下叹息,此时已是月至中天,山中的凉气透骨而来,教他这一晚上的火性也便散了几分,遂转头看了舒华一眼,道:“龙姑娘放心,这孩子我带回去亲身教导。他父亲是我做师父的没有教好,今日若不将他教导成材,倒显得我丘处机无能了。”

    丘处机说完,牵了杨过转身欲走,不防杨过扎手舞脚地乱打乱踢了一通,红着眼睛喊道:“我不跟你走,你看不起我爸爸,你看不起我,你们都是坏人。”说着便竭斯底里扭身要走。丘处机一时不防,倒险些脱手被他跑走。

    原来杨过幼时见别的小孩儿都有父亲,也曾问过穆念慈为什么他没有,然而穆念慈每每只是叹一口气,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穆念慈寡妇孤儿,生活不易,杨过也便比别的小孩儿更体恤自己母亲一些,只道既然每次问起都令母亲伤心,他便不问了。

    虽然不问,却免不了自己在心中一遍一遍猜想,听到茶馆说《岳飞传》,便想他爹莫不是如岳老爷一样,是个大好人大英雄,因为奸人所害,所以才早早死了?后来遇到郭靖一家,郭芙与大武小武皆看不起他,他心里却想,他爹爹既与郭伯父是兄弟,也该是一般本事才是,他爹爹若在,大武小武有个疯子老爹便又怎样,便是郭芙也须老老实实喊他一声杨家哥哥。

    杨过心中早已将他父亲想象成郭靖一般又有本领又有名望,说不定还要更有本领更有名望,只恨母亲生前从来不愿告诉他,是以舒华陡然提及他父母,他便早竖起了耳朵要听个明白。

    丘处机和舒华两人虽然将杨康之事说得甚是含糊,以杨过之聪敏,却也听了个明白——他们话里话外,不过就是说他父亲是个悖义逆德之人,是个大大的坏人。

    杨过此时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许多年来,每遭人欺侮轻慢,总在心中暗想,我爹爹若在,教你们如此狂妄。在这个早已离世的父亲身上,他实在寄托了太多希望和安慰。此刻乍闻他心心念念天神一般的父亲,在别人口中全不是个可取之人,甚至他们全因为他的父亲,便将他当作一个坏人,就好像郭伯伯给他取名杨过,字改之,就好像丘师祖说要带他回去亲身教导,使他不致如他父亲一般。

    杨过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些人对他的戒备提防,好像他是一条随时择人而噬的毒蛇一般,一时间满心惊惶失望,只恨不能让母亲活过来亲口说与他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何等样人。

    他心中一片惊疑,只觉这些人的话全不能信,又恨他们如此诋毁他父亲,自然不愿随了丘处机再回全真,偏又不会武功,只得死命扭着身子盲踢乱打。丘处机见他果然一概武功全是不会,心内慨叹,手下便只扭住他不叫他走脱,任他拳脚相加也并不如何避让。

    杨过一边踢打一边喝骂,先还只骂他们辱他亡父,后来又骂郭靖一家也不是好人,自家不愿收留他,却将他送来这帮臭道士的鸟地方,又骂赵志敬不是个东西,骂到最后,声音已经哑了,口中还在哭道:“你们这帮贼道士臭道士,小爷却不稀罕跟你们学本事,有种今日将姓杨的杀了,但教我杨过有一口气在,决不跟你们回什么狗屁全真。”

    他嘴里不干不净来来回回全是贼道士、臭道士,丘处机忍上半晌已是难得,舒华听到最后一句,心知不好,果然便见丘处机忍无可忍,抬手将他扇翻在地,呛啷一声拔出剑道:“你父亲已是欺师灭祖,亦不敢如此与我说话,小小年纪已是如此,长大了如何了得?如此目无尊长,反了天的东西,今日我便一剑杀了你,他日就是郭靖问起,也须怪我不得。”

    丘处机脾气甚是火爆,本来念在穆念慈的面上,还想将这孩子好生教导一番,也算是弥补他当日教导杨康之失,岂料杨过如此冥顽不灵,竟将全真上下骂了个遍,还颇有贱视鄙薄之意,不由心下大怒,提剑便刺。

    郝大通、尹志平等人大惊之下,虽也不喜杨过这番言辞,到底怜他只是个小小孩儿,又无人管教,虽然行事可恨,总归罪不至死,是以一见丘处机拔剑,便都要抢上前来拦上一拦。

    然而杨过此时悲郁难抒,只觉生此世间着实无味,还不若教这老道一剑劈了,去到阴间,倘还能见上妈妈一见,又有什么不足呢。他这么一想,顿时生出一股悍不畏死的慨然之气,竟是上前一步,昂然扬首,将自身性命送到了丘处机剑下,一时间郝大通等人也挽回不及。

    舒华见他如此,也是大惊,好在先前夺的长剑还在手中,此刻惟她离得近些,也不及多想,只得硬着头皮挺剑一击,一招皓腕玉镯直取丘处机右腕,逼得他撤剑回防。

    丘处机见舒华忽然出手,怒道:“我因重阳先师之故敬你三分,此全真教内务,你何故屡次插手?”手下却剑势不停,回手一招张帆举棹,又向杨过劈来。舒华不知丘处机武功深浅,不敢分神答话,只咬了唇依着丘处机的剑招,将玉女剑法中的克制之术一一使来,倒教丘处机一时也近杨过不得。

    丘处机一剑不得,愈打愈怒,眼见舒华剑招精妙,一时破它不得,竟将自身内力贯注长剑之上,每每两剑相交,或吸或粘,总将舒华的剑势牵得一乱。舒华虽知其中关节所在,然而内力不足,却难与他相抗,若不是早前与尹志平过招甚繁,心中对全真剑法知之甚深,又兼玉女剑法练得熟练,一招一式尚有应变转寰之力,只怕早已落败。

    郝大通等人全不知舒华的苦处,但见她游走翩然、剑势飘逸,只当一时无虞。又兼林朝英这套剑法从未现世,且招招压上全真一筹,这帮人却都放下心来看他二人比剑了。

    舒华打得有苦难言,眼见三十招内再奈何不得丘处机,她那点不够瞧的内力便要无以为继,脑中早转得如飞一般。正自无法可想,却见丘处机身后两步处便有一株大树,顿时计上心来,使了一招花前月下向丘处机连刺数剑,脚下一转,人却滴溜溜转到了树后。丘处机果然不察身后有异,一招霜涛卷雪转身横劈过去,咔嚓一声正正劈到树上。

    这一招剑势沉重,入木三分,轻易却是拔它不出。舒华见好就收,也不趁势追击,只收了剑轻飘飘落在旁边,好言道:“舒华一时情急,得罪道长。”丘处机将剑拔出,心知再打已是难看,口中“哼”了一声,将剑回了鞘。

    二人打了这一场,杨过之事却还不知怎么解决,回头一看,却见杨过跪倒在地,冲他们磕了三个头,声音似乎微颤,却坚定道:“弟子杨过,愿废去一身武功,自请逐出师门。”

    丘处机方才虽然恨他恨得切齿,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实则也是拿这孩子全无办法。现下要管他又管不得,要杀他又杀不了,他一年过半百之人,所传几个弟子之中,杨康便不说,眼下赵志敬分明也是一不堪之人,更有这徒孙杨过,此刻跪在面前口口声声要请他废去武功逐出师门,不由心下一灰,走到杨过面前哑声道:“杨过,你可知今日若被逐出全真,他日江湖上决不会说全真有何不当,只会说你是一为师门所弃之人?”

    杨过匍匐在地,并不抬头,口中仍道:“请师祖废我武功,逐我出门。”

yuvui.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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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处机见他这般执拗,长叹一声道:“罢了,你自去吧。你就算身具武功,也非我全真所授,不必废去。”随后又向身后全真诸人道:“你们记住,从今尔后,杨过非我全真门人,他一身之生死荣辱,俱与我全真无干。”说罢挥挥衣袖,竟领了全真一干人等径自离去,留舒华在原地瞪眼,心中暗道:“怎么这就走了。你个老牛鼻子好歹叫个人把这小孩儿弄回去给郭靖啊!”

    全真诸人转眼散去,舒华瞪了半天眼,见杨过仍然趴在原地不动,不由走上前去,拿脚尖碰碰他道:“喂,你没事吧,被丘老道那剑吓到了?”

    不想杨过慢慢抬了头,望着她道:“弟子杨过,恳请龙姑姑收我为徒。”

    舒华怔愕地看着这个魔症了一般的小孩儿,前一刻自说自话地叛出了全真教,简直要将丘老道气得内伤数月、吐血三升,后一刻却望着她满眼希翼道,“恳请龙姑姑收我为徒”,这是个什么情况…… 舒华瞪了杨过半晌,终究还是将他带回了古墓。有什么办法呢,这孩子望着她,看似一脸坚定,实则两只手虽然暗暗捏了拳,还是抖得不成样子。全真他不愿回去,桃花岛自也一样,舒华虽然不愿揽下这桩麻烦,看他这样,也知道稍露拒绝之意,便要伤了这孩子的心,只得耸了耸肩,脓包地将他带回了古墓。

    孙婆婆本来见他俩出去了许久,只道舒华与全真交涉之事想必不顺,正自担心,却见舒华领着杨过又回来了,当真是大喜过望,嘴角一边在笑,口中还要假意咒骂道:“老身就知道全真那帮臭道士不是好东西,果然不愿善待杨过么?”

    舒华岂有不知孙婆婆那点心肠,知道这杨过一来,孙婆婆竟也懒得照顾她了,眼中只一个杨过罢了,遂自去寻了个石凳坐了,又倒了盏玉蜂浆小口饮着,这才好笑地瞥她一眼,道:“孙婆婆,杨过从此便留在古墓了,您先别忙骂那全真——全真今日也被这小子闹得够戗——我还有事要嘱咐他。”

    说罢将杨过唤到面前,也不叫他坐,自己倚了石桌懒懒道:“杨过,我既已带你回来,以后便不会不管你,只是有一件,你若拜我为师,从此便不得出终南山一步,任你学了再高妙本事,也无处施展;你若不拜我作师父,我也一样传你本事,待你艺成,便只管凭本事打出古墓去,你自己想想,愿意怎样?”

    舒华自己都不把古墓的规矩当一回事,这么说给杨过,却是知他生性跳脱,有心考校于他,教他知道临事应当怎样抉择。

    杨过却无许多想法,只见舒华手中把玩着茶盏支颐看他,语调慵懒,知她今日受累,不由心下一热,脱口道:“我自然拜你为师。”

    舒华心下一叹,便道:“这却为何,你想跟着我学本事,难道不是为了往后见着你郭伯伯他们好扬眉吐气一番?你不拜师,我还是一样尽心教你的。”

    杨过这一晚上也已累了,舒华不叫坐,他也不敢平起平坐,只大喇喇将脚一盘,在地上坐了,摇摇头道:“这世上没几个人盼着我好,算来只有我死去的妈妈、我义父、龙姑姑你,还有孙婆婆真心待我,再就是郭伯伯或可算上半个,我只愿一辈子跟着你们,若有一日义父来此寻我,咱们一处过活,杨过便死而无怨了。”

    舒华见他说得灰心,虽然心中暗道:“我何尝真心待你,我无可奈何而已。”却也不再与他深究,起身道:“那便如此吧。今儿先歇了,明日我带你去拜祖师婆婆。”

    杨过知道这便是答应了,忙起身跟着舒华听她安排。舒华却已实在累了,只唤了孙婆婆带他前去安置,自己却不再过问。

    杨过小小年纪便饱受流离之苦,这日终于不再是寄人篱下,还有了一个自己取中的师父,这一觉虽在幽深古墓之中,却睡得无限安稳,次日一早便缠了孙婆婆要见师父。舒华昨日一番劳心费力,到了却还是将杨过领了回来,心中本便怅惘,又被杨过一早闹起来要行拜师之礼,整个人越发哀怨了几分。

    杨过全不知道舒华这番郁结,看什么都神清气爽,见了林朝英的画相,还赞了一声道:“祖师婆婆好漂亮”。舒华暗中为这孩子的色鬼本性掬了捧泪,深觉自己果然任重而道远,手下却全无迟疑,早便一指敲到杨过头上,斥道:“祖师婆婆的相貌也好随意品评?”

    杨过吃她一指,吐了吐舌头乖乖将祖师与师祖拜了,又照舒华的指示去吐王重阳的口水。他心里厌着全真教,此刻见着这创教老杂毛的画相,正要借机多唾几口,哪知舒华不耐腌臜,忙揪了他的后领一路拖走。

    杨过被舒华拖着在墓中倒行,口中还不消停,连声问道:“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那为何还将他的画相供在咱们这里?”

    舒华懒得与他细说,随口道:“你没听过么,爱之深,恨之切。”

    杨过却是随黄蓉读过几天书的,疑道:“我怎么记得是爱之深,责之切?”

    舒华语塞,恰好已将杨过拖到了正厅,便坐下道:“你快快拜我。”哪知杨过却正色道:“要我拜你,却须先应我一事。”

    舒华无语望天,终究口中只道:“你且说。”便听杨过道:“我敬你重你,心中当你是师父一般,却不愿叫你师父,我只叫你姑姑,然而你若嘱咐什么,我自然还是全听你的。”

    舒华转转眼睛,已知其中是个什么缘故,倒也懒得与他多缠,便点点头道:“如此,你只称我姑姑便是。”倒是杨过见她并不多问,却还奇怪地看了她两眼,这才恭恭敬敬地磕了八个响头,全了拜师之礼。

    杨过磕完了头,满脸喜不自胜,舒华觑他一眼,好笑道:“有何可喜?你这猴儿从此再下不得这终南山,只怕总有恨我的一日呢。”杨过却不管那些,拉了舒华的衣袖道:“山上山下的人,总无一人比姑姑待我还好,我却要下山做什么,便在墓中陪着姑姑就是了。”

    舒华见他小小年纪嘴甜如密,不由抬手又敲他一记,道:“真教你长长久久在这墓中,却有你哭的时候。走吧,咱们先将那赵志敬的解药给了他去。”

    杨过一听大急,不情愿道:“他自己不小心叫玉蜂蜇了,关咱们什么事,倒还要给他送药。”舒华便含笑看他:“当真不关咱们的事?”见杨过咕哝了两声并不答话,便牵了他取了瓶玉蜂浆往全真教道观而去。

    舒华见杨过一路不情不愿,显是恨全真一干人等恨得狠了,遂打个岔与他说起古墓派的渊源来。杨过尚是小孩子心性,听舒华说起林朝英如何如何,王重阳如何如何,便总要十分惊叹祖师婆婆好生厉害,底下却总不忘借机埋汰全真几句。

    舒华也不在意这些,林朝英有林朝英的冤,王重阳有王重阳的孽,却均与她无干,因此听杨过乍乍乎乎,也只是一笑。然而转念一想,王重阳的绯闻其实拍马也及不上杨过来着,这孩子往后怕不惹出桃花无数,伤尽姑娘们的玻璃心,此刻骂起别人倒是振振有辞,遂掀眉一笑,阴阴│道:“过儿,祖师婆婆说了,天下男子,总无一个好东西,你现下骂起王重阳来倒是似模似样,他日若被小姑娘打上我古墓来要人,姑姑便说不得只好将你绑了送与人家了帐啦。”

    杨过却是不解舒华这番调侃,皱眉疑道:“我已拜了姑姑为师,这辈子总是陪着姑姑住在古墓的,怎么会惹得别的姑娘跑来寻?”

    他既如此说,舒华却也不便多言,便笑道:“你不是听过赤练仙子李莫愁?她便是我古墓门下。因为她惹得师父生气,就被赶出去啦。你若有一日惹恼了我,我也赶你出去的。”

    杨过眼下方得半日安稳,哪容得舒华说些赶他走的话,忙红了眼扯了她的衣袖道:“我一切都听姑姑的,姑姑切莫赶我。”他这话说得着实可怜,倒教舒华心下后悔起自己这番口快来,只得又拍拍他的脊背,好言安慰了一番。

    他二人说话间已到了道观,舒华不愿与道士们交涉,低头想了一想,便提了杨过直接潜到了尹志平的居处,幸好尹志平这时恰在,便将玉蜂浆给了他,交待了用法,又说明杨过已转投古墓门下,请尹志平何时瞅个空子便跟马钰、丘处机打声招呼。只因此事在舒华想来,怎么也算是夺了他全真弟子,虽是弃徒,也须备个案好叫他们日后相见之时心中明白。

    尹志平一一应了,转脸看杨过一副倔强不忿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拍拍杨过的脑袋,说道他与郭靖、杨康皆是旧识,又说了些杨康的旧事,语中却是大有叹息哀悯之意,见杨过神色总算有些松动,这才嘱道:“你郭伯伯送了你来,本是好意,如今闹得这样,实在是全真与你全无师徒之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你不要怪他。当日我若将你要到门下,眼下说不得便不是这番光景,然而往事不可追,这些话我今日也不再说了,但盼你此后跟着龙姑娘,便少淘气些,学好本事,将来做个像你郭伯伯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才悄悄将他二人送了出去。

    杨过自从听尹志平说了那些话,便一直埋着头若有所思,直到舒华将他领到墓室中嘱他歇一会儿便来用饭,正欲出去,却被他抓着衣袖哀哀问道:“姑姑,你知道我的父母,你告诉我,我爸爸,他是不是真是一个坏人?”“怎么会。”舒华见杨过语中之意,似已有**分信了自己父亲是个十恶之人,忙脱口否定了他这番说法。莫说杨康本来便算不得极恶,只凭杨过是他儿子,便不能这样说法。

    然而眼见杨过因她这句话目中光芒大盛,舒华不由抚额暗苦,暗道此事因果复杂,却不知要从哪里说起。遂心中叹口气道,果真教小孩是个难事儿……好在舒华也算是个潇洒多智之人,略想了一想便有了定计,遂向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可能耐得住性子听我慢慢说?”

    杨过这十余年人生中,头次有人愿意正面跟他说说他的父亲,哪里还有什么不愿的,急忙点头应了。

    舒华略一回想,慢慢道:“你祖上与郭芙祖上本都是岳王旧部之后,你家的杨家熗,在战场上也是名声赫赫。你俩个的祖父交好非常,恰好两位祖母同时有孕,两家便约好,这两个孩子一个便叫郭靖,一个叫做杨康,合在一处便是不忘靖康之耻的意思,这就是你郭伯伯和你父亲。又说这两个孩儿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若同是男孩儿或同是女孩儿,那便结为金兰,所以你郭伯伯总说你父亲杨康是他兄弟。”

    杨过一听他先祖本是国之忠良,顿时精神一振,然而听了半天还没说到杨康究竟如何,不免有些心急,又不敢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舒华盼她说得快些。

    他这番心思舒华岂有不知,然而杨康一生,本来便是有好处有不好处,却轮不到她来一言定论,因此才打算将这《射雕英雄传》全本讲上一遍,一则杨康之事皆在其中,是好是坏,全凭杨过自己去想;二则却是见杨过生性过于跳脱浮躁,便要借这郭靖、黄蓉的故事,教他些江湖之事、立身之本,或者还可顺手解了杨过与黄蓉这番恩怨。

    舒华既有打算,自然不能如了杨过的意三言两语讲完,见他如此急切,反而不喜,便停口道:“这故事却长,以后你每日将我布置的功课做得好了,我便与你讲上一刻工夫,若不然,你倒是尽可以试试这天下之大,还有何人愿意将此事告知于你。再说,不是我狂,就是郭靖、黄蓉,只怕也知道得不若我来得详尽。你若真想知道,趁早儿给我乖乖耐着烦些。”

    杨过见舒华语中已有恼意,心中虽急,也知她说一不二,倒也不敢拿出对孙婆婆那一套撒娇耍赖的手段来如何缠磨,只得垂头认了,第二日舒华带他熟悉古墓路径,介绍本门功夫,便记得十分用心。舒华考校了觉得满意,这才将丘处机如何与七怪订了十八年之赌,包惜弱如何去了金国,李萍如何雪地产子一一讲了。

    如此,舒华每日借了杨康的由头督促杨过念书习武,若合意了才与他说上一回《射雕》旧事,杨过初时还十分不满郭靖的出场率高过杨康恁多,且他爹一出场就是调戏他娘,后来听得入迷,但觉舒华将郭靖、黄蓉所历诸事讲得回环曲折,五绝等人各有风采,也便识相地有什么听什么,若无杨康,郭、黄也是甚好的。

    恰逢舒华又擅讲书,每每将郭靖之憨直与黄蓉之机巧说得活灵活现,倒教杨过时常替黄蓉感叹,郭伯伯也太憨了些,竟似隐隐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实在令舒华腹内好笑不已。然而若有杨康之处,二人便都不如何去品评。舒华只要将此事说与杨过知道,杨过却是从开始的紧张期待,听到后面渐次失望,慢慢便觉得无话可说。

    杨过的四书五经本是黄蓉开蒙,功底自然无话可说,舒华要他每日读书习字,不过是养几分心性懂几分道理的意思,倒也并不太苛。然后武功一道,就连舒华自己也并不十分明白,便只得还照小龙女的法子练着,先教了他行气之法,又每日抓了麻雀传了法门,剩下便叫他自己琢磨。当日舒华学功夫时总算自身还有些功底,好歹能看图学话,到了杨过,活生生便是无字天书,全凭他各人参悟了。

    这般甩手授徒,镇日丢了徒弟自习,舒华偶然想想,也觉得自己这师父做得甚是误人子弟。所幸杨过天资聪颖,自己练练气抓抓鸟,一日一日,倒也皆有长进。倒是舒华眼瞅着他一天比一天蹿得高,一天比一天学得快,回想自己当初在寒玉床上辗转反侧的惨白岁月,委实是嫉恨难言。终于磨着牙等到杨过能一次捉住十只麻雀,便袍袖一挥,让他每日自去抓捕练功所用的鸟雀。

    杨过纵然精乖,也再想不到自己神仙之姿的师父所谓“到林间去体会一番古墓轻功的妙处,顺便将今日要用的麻雀带回来”,背后是这么一段深沉怨念,还道去林中抓麻雀果然又比在墓室之中更难了几分,正可考校近日学的轻身本事,傻不楞登每日用毕早饭便到林中上蹿下跳抓鸟抓得好不热闹。

    这一日杨过已能一次捉得四十余只麻雀,故事却正说到欧阳克被黄蓉设计断了腿,反而在西毒面前替她掩饰。舒华向来不大品评这些人与事,这时却停下来道:“过儿,你说这欧阳,是好人还是坏人?”

    杨过想一想道:“坏得很,对郭伯母却甚大方。”舒华心内为“大方”二字叫了声好,便听杨过皱着鼻子又道:“缺胳膊少腿是一件何其可怖之事,他倒是云淡风轻便放了过去,这份气魄,我杨过可是拍马不及。”

    舒华见他表情古怪可乐,说出话来也是大有意思,若是平时,早掐着他那张清俊脸孔上下其手了,此番却被他这句话勾出些心思,不由淡淡嘱道:“那你往后却须离那郭芙千万远些了。”说完见杨过一脸便秘,张口欲要反驳,亦知他此时势必不能明白,也不强求,便又转头说那岛上之事。  杨过随着舒华在古墓中习文练武,每日做完了功课,还能听上一段江湖掌故,倒也说得上是心满意足,岁月安稳。展眼这一日却已到了中元,杨过陪孙婆婆出门置办日用物品,竟还带回些酒水果品来,二人用过晚饭便一齐热切地看着舒华,要她点了头大家同去墓外赏月吃酒。

    孙婆婆本是心热之人,原先碍着古墓的规矩,虽有十分热肠,也不敢阻了小龙女师徒二人清修。舒华来后,诸般规矩十去七八,剩下二三成,也不过是她拿来躲懒的,孙婆婆便也不十分怕她。其后再来一个杨过,一老一小皆是不耐冷清的,凑到一起,却是几乎将个古墓翻过天去,舒华的掌门之威愈发退了一射之地。似这般四个眼睛灼灼望来,舒华亦是全无办法,只得点头应了。

    杨过早算定了舒华必然拿他们无法,见她点头,欢呼一声颠颠儿跑去抱了舒华的琴拉着她便走。舒华见他这般高兴,悄悄一笑,也便由了他。

    三人出了古墓不多远便寻了处空旷地,杨过在靠着树的位置替舒华安置好了座垫,便又帮着孙婆婆铺好餐布摆好果品,忙前忙后,倒是一点儿心也不用舒华来操。

    这时月亮还未出来,三人方吃过晚饭,便也暂且不去动那果品点心,只坐着闲闲说话。舒华先问了杨过功课,又问杨过是否缠着孙婆婆悄悄下了山,否则果品还罢了,哪里弄来这许多月饼糕点。杨过笑嘻嘻并不答话,倒是孙婆婆忙道:“他就是缠我,老婆子哪里就敢了,这些东西都是哥儿一老早便跟山上的农户讲好,托他们务必带上来的。”

    舒华便笑:“合着你两个已谋算了许久今日必要我拐出来。”杨过见她语中含嗔,倒也殊无恼意,索性腆着脸倒了一盏酒递给她道:“还盼姑姑润润嗓子,今日赐个好故事。”

    舒华也已许久不曾过这中秋佳节,见他两个兴致甚好,倒也油然生出几分喜气,想了想今日却是说到黄蓉智取渔、樵、耕、读一节,算来也是智计百出的一段,便大大方方将酒饮了,倚着背后的大树款款说来。讲到黄蓉骗得武三通驼住大石处,杨过想着大武、小武果然随了他俩父亲,一般的有勇无谋,不由心内闷笑不止。

    舒华瞥一眼杨过偷着乐的小样儿,已知他想的什么,便停下来顿了一顿,抿口酒待他乐完。倒是孙婆婆近日也爱上了每日晚饭之后便听舒华讲上一回书,老人家喜欢那傻郭靖喜欢得不得了,这时听舒华停住不讲,忙一叠声地催着她讲完。

    舒华将这一段讲完,月亮已爬上了树弯,照得山间一片清光。三人吃着果子品着美酒,谈天赏月,一派悠然。本来舒华说杨过年纪还小,不教他饮酒,架不住孙婆婆疼他得很,到底护着他喝了两杯。不想杨过虽然头回喝酒,倒是个识得酒中之味的,两杯下肚,但觉心慌面躁,眼睛却格外亮了几分,心中一片清明。

    这般坐了一刻,杨过只觉满心酒意无处发散,便问舒华:“姑姑,过儿似是有些醉了,如何是好?”舒华掩口一笑:“那便舞一套剑来与我看看。”

    杨过正觉静极欲动,一听舒华叫舞剑,当即拔了剑走到开阔地舞了起来。他眼下不过学了一套入门剑法,剑意招式皆以平淡舒缓为主,倒是正合舞剑之用,此刻又些微有些醺醺醉意,舞起来时快时慢,时醉时醒,更添了几分潇洒恣意。舒华冷眼看去,只见月下一个皎皎少年执剑而走,舞起来剑若惊鸿,人如游龙,不由感叹古墓功夫果然比蛤蟆功之流合衬这翩翩杨过得多。

    杨过舞得兴起,将这一套剑法快一趟慢一趟地演来,越使越觉得简单招式之中自有剑理,不由喝一声道:“姑姑,奏琴。”

    舒华瞪他一眼,也不计较,抱了琴铮铮奏来,和着已经被杨过拆得支离破碎,颠颠倒倒的剑招或快或慢,或急或缓,一时寂如夜雨滴沥,一时骤如急瀑流湍,直待杨过一剑收势,琴音也锵然一息。

    杨过收了剑回来挨着舒华坐下,捉着舒华的衣袖道:“姑姑这主意甚好,琴也好,过儿这一趟耍得十分过瘾。”却闻一个女孩儿的娇声嗤道:“师姐瞧他,多大的人还跟长辈撒娇。”

    杨过一惊,见舒华但笑不语,转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杏黄道袍的女居士牵着两个女孩儿自林中走了出来。那女子脸上虽然笑得和气,却分明不是那在嘉兴连取了数人性命李莫愁是谁。两个女孩子一个大些,肤色白腻,唇边两个梨涡浅浅,小些的走得一瘸一拐,相貌虽然娇美,面色却嫌略黯了些,却正是当日被李莫愁劫走的陆无双。

    杨过照了个面已知方才说话的必是那陆无双,若是往日,少不得加倍还她几句,然而眼下舒华既不开腔,他也便乖乖呆在一边并不出声。

    舒华见杨过竟未还嘴,瞥他一眼,起身笑道:“师姐何时来了?”李莫愁也不去管陆无双那番孩童言语,走过来叹道:“我当日既已取了《玉│女│心│经》,难为你今日还肯认我。”说罢抚了抚两个徒儿的头,又道:“近日有事滞留在附近,见是中秋,便上山来看看,不想你们今日也出来赏月。凌波和无双是我这几年收的徒弟,无双被我教得蛮横了些,你们不要同她计较。”

    舒华见她说话时目光往杨过处转了几圈,知她不解,便指了他道:“这是杨过,从全真叛出来投了我古墓,现下是我的徒弟。”

    李莫愁方才在暗处见杨过舞剑,已知学的是古墓功夫,虽觉舒华收了个男徒不甚妥当,然而见舒华一脸坦荡,况且以她身份,也不便再问古墓之事,便也笑道:“竟有此事,祖师婆婆在天有灵,怕不笑死。”

    她俩个叙得起兴,洪凌波与陆无双等不住,早不认生地自己寻了孙婆婆要糕点吃。孙婆婆见她师姐妹两人和和气气地说话见礼,本已十分心喜,又见两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挨着自己一边吃着糕饼一边还要与杨过斗嘴,顿时觉得这一生也未曾这般热闹,高兴得简直无可如何。

    杨过本来难得乍着胆子跟舒华撒个娇卖个乖,今日刚捉住片袖子便教陆无双这个死丫头耻笑了一番,连带着对洪凌波也没什么好脸来,眼见孙婆婆将自个儿费心弄回来的吃食全给了这俩丫头片子,更觉气闷,竟埋了头跟俩小姑娘抢起食来。倒是舒华和李莫愁冷眼见三个弟子坐在一处端着盘糕点热热闹闹地分而食之,竟活生生瞅出几分墩亲和睦、无忧无虑的意思来,不觉间看得十分开怀。

    李莫愁看着徒弟们一笑,转头却向舒华道:“我本已没打算再回古墓,然而近日隐约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以我想来,却必得告诉你知道。”舒华见她面色严肃,亦知事情只怕棘手,不由也收了笑认真听着。

    原来近日江湖上不断传出风声,说终南山上活死人墓中,有当年王重阳留作抗金之用的大批珍异宝藏及他生前搜罗的武功秘笈,就连《九阴真经》亦在其中,引得许多绿林豪强、江湖人士俨然生起觊觎之心。李莫愁自小长在古墓,墓中有没有珍宝秘笈自然一清二楚,然而此事显见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怕到时势态非是古墓一门站出来澄清一番便能了结,因此才带了两个徒弟急急赶来向舒华报信,要她早作筹谋。山雨欲来。

    林中虫鸣蛙噪,吵闹不休,舒华仰头看明月皎皎,星辰满天,闻着不知何处飘送而来的隐隐桂花香气,兀自生出几分好景难留的浅浅叹息。

    李莫愁见舒华唇边带笑,口中叹息,正自不解,便见舒华招招手将杨过唤了来,闲闲笑道:“过儿,你师伯说,江湖上如今盛传我古墓之中藏着王重阳的珍宝秘笈,就连《九阴真经》也在其中,如今正有一干宵小蠢蠢欲动着要打咱们古墓的主意呢,你道如何是好?”

    杨过闻言看了李莫愁一眼,目中似有惊疑之意,然而略一思索,便沉声道:“先上全真去将赵志敬捉来杀了,其余再论。”

    舒华便笑,难为这小子听了几天黄蓉的故事,遇事竟知道动气之前先动动脑子了,可惜小脑瓜虽然好用,气性却大,未免还是有些意气用事。遂摇摇手道:“我也料准了是他,倒没想到丘处机气得那样,也不过关了他几日便罢。然则你这法子却是不好,将他杀了,此事也还须我们费力了结。不好不好。”

    杨过也是再聪明不过的人物,见舒华摇着手笑得轻松,心下转了转,已然明白了七八分,顿时惊道:“姑姑是想祸水东引?”舒华便笑着点了点头,一时间师徒两个笑得一派心照不宣。

    李莫愁左看右看,着实不解这师徒两个一惊一乍打的什么哑谜,便闻舒华拉了她道:“一别数年,不知师姐一身古墓轻功可有耽搁,可否陪我往重阳宫一趟?”

    李莫愁来此本便是有意相帮,见她开口,岂有不应的道理,因此虽然尚且懵然不明就里,也忙点头应了。

    舒华心中已有定计,见她应了,便将众人带回古墓,嘱咐杨过领着洪凌波同陆无双便在墓中玩耍不可出去,又同李莫愁两个换了孙婆婆的暗色衣衫出来,其间杨过倒想跟着,被舒华哼一声道:“你且待捉得住八十一只麻雀儿了再来问我。”一句话将他闷闷镇在原地。

    这日是中元节,全真的道士们虽然出了家,竟也还过这俗家的佳节,一时间大大小小的道士们,除了实在行了远了赶不回来的,其余均是齐齐聚在殿前宴饮取乐,倒给舒华两个偷了个空儿,一路潜到了主院的屋顶上。

    李莫愁掩好身形,正欲问问舒华待要怎样行事,却见舒华施施然掏了杆紫毫塞到她手中,又掏出一方砚台并一块墨,最后竟还摸出一瓶桂花酒来,慢慢抖了几滴到砚中,居然在全真的屋顶上磨起墨来。

    李莫愁看得目瞪口呆,舒华倒是一刻不闲,手中还在忙活,口中却道:“我的笔墨他们认得,因而此番只得偏劳师姐。”说罢冲一个独个儿站在偏僻处的道人一呶嘴道:“师姐便挑这种好下手的,在他背后写出字来,写得大些儿,一人一字,嗯,就照着这句话写——”

    说话的功夫墨已经磨好了,舒华将那块墨重又包好,端着砚台倾身凑到李莫愁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惹得李莫愁当即闷笑不止,将手中的毛笔蘸足了墨汁欣然领命而去。

    舒华看她脚尖一点便轻烟一般飘了出去,飘飘忽忽跟在那道人身后,鬼魅一般声息全无,偏偏竟还顾得上姿态卓约,一举步一顿足,抬腕转肘,皆是婉约柔美,不由吞了口桂花酒,心中暗赞一声,这人便是鬼魅,也是小倩一般要人命的艳鬼呦。

    如此这般,李莫愁每写了一二字便回来蘸墨,来回了十余趟,转眼便将舒华口授的那句话写完,正得意,一眼瞧见舒华小口小口偷饮那桂花酒,小模样那叫一个安适怡然,顿时不乐,怒道:“还不想个法儿叫这帮道士快些瞧见这些字!若叫他们一夜不觉,明儿稀里糊涂直接扔水里洗了去,你倒瞧我往后还帮你不帮。”

    舒华见她含嗔带怒,语中虽恼,眼底眉间却尽是明媚潋滟之色,不由为之一痴,好在吃她一瞪,即又醒转过来,拍拍额道:“师姐忙什么,我不吃饱喝足,呆会儿怎么干那力气活儿。”说着不急,手中却忙忙将笔墨砚台一收,便拉着李莫愁掠过重重屋宇,竟一直往钟楼而去。

    到得钟楼,舒华将拿着的东西尽数塞到李莫愁手中,自已飞身一跃,便跳到了撞钟的巨木之上,还不忘冲李莫愁扮个鬼脸。李莫愁早知她古怪精灵,索性懒得理她,便往那大钟看去,这么一看,倒知道舒华所言不虚——好家伙,这么一口五步方圆的大钟,要想撞得它动,可不正是力气活儿么。

    李莫愁犹在惊叹,却见舒华倒也没真打算全凭蛮力,她只慢慢走到那横木的一端,向那头一跃,带着那木头整个儿一晃,随即又借着这一晃之力在横木上用起蹴秋千的办法,越荡越高,到最后敲到钟上,“哐——”的一声长响,简直震耳欲聋。

    李莫愁被钟鸣震得直皱眉,舒华倒犹嫌不足,又连撞了数下,这才被李莫愁忍无可忍地拽了就跑。

    尚还在大殿之前赋诗玩月的道士们被这警钟一震,全不知出了何事,只得一片惊惶间匆匆挤到大殿,看掌教有何指示,岂知连马钰等人也是一片愕然。

    众人一时间没处理会,正说要往钟楼看个究竟,忽然一个小道士望着自家师父惊道:“师父,重?”男子汉大丈夫,虫也好怕?一群人皆向出声的道士怒目而视,却见张志重背后赫然一个墨迹淋漓的大字“重。”一干人等疑惑间你看我我看你,陆续又有十数个背后写了字的被拎了出来,这时终于有聪明的取纸笔将字一一录了,试着一排,却是列出一句话来:“终南山上,重阳遗宝,九阴九阳,尽归我手。”

    组出这话的道士越念越怂,马钰、孙不二等人愈听愈惊,最后丘处机将脚一跺:“何人弄鬼,何不现身一见?”他这般脸红脖子粗,虽将殿内的砖也跺碎了一块,到了自然还是没人肯现身相见。

    以全真七子之能,竟教人在重阳宫悠哉游哉打了个来回,还题字留了念尚不知觉,不由冷汗涔涔,只得暂且黑着脸先将弟子们各自打发回房,再到马钰房中商议。  舒华与李莫愁做完布置,便运起轻功自山前绕回了古墓,虽不敢留下好生看看全真是怎一番情状,二人心中想来,总觉得只怕好有一场忙乱惊惶,不由又是得意又是好笑,一路奔回了古墓尚且止不住笑意。

    洪凌波同陆无双头次见李莫愁笑得这般粲然,想问又不敢,倒是忒有默契地齐齐瞅着杨过。杨过被她两个瞅得头皮发紧,且先前在墓中听得全真警钟长鸣,心中也奇怪姑姑到底干了什么,于是便缠着舒华软磨硬泡不休。

    舒华本便是个促狭性子,偏是愈见他们心痒难耐愈是不说的,索性歪在榻上一时口渴要茶,一时又腿脚泛酸,把个杨过支使得团团转。还是李莫愁笑叹一声从未见过这般没上没下的师父,指着舒华冲杨过笑道:“你这个师父蹴秋千的本事你可有学上半分?方才那几声警钟便是她敲的,如今重阳宫只怕人心惶惶,正是热闹得慌。”

    说着又将她俩如何轻轻巧巧便潜去了重阳宫,如何往大小道士们后背写字,如何又去钟楼搅了一番一一说了,直到转脸见两个徒弟皆是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她,这才惊觉此番闹得忘情,竟高兴得像个小姑娘一般,在徒弟们面前把师父的威严也不顾了,不由收了声大感尴尬。

    杨过却体会不到洪凌波两个那番惊悚,他这个师父向来自在随心,笑便笑恼便恼,并不端什么架子,因此他听李莫愁说得这样有趣这样热闹,早扭到舒华身边一叠声赞姑姑英明姑姑神武姑姑睿智过人武功盖世云云了。

    舒华心知他这是谋划着马屁神功先将人拍晕了,好借机要求下次跟着看热闹,暗中却奇难道是她舒大姑娘八字相克磁场不合,怎么生生把个神雕杨养成了爵爷韦?这可如何是好……于是随口应道:“正是正是,你姑姑我还要文成武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惊得憨厚的李莫愁师徒三人看着她一脸愕然。

    杨过自然知道舒华这是随口支应他罢了,垂了头兀自不乐,果然舒华便伸指在他额上弹了一记道:“姑姑还有妙计,端看你愿不愿意受累了。”

    杨过一听还有妙计,哪里还有什么不乐,忙抬了头眼巴巴地望着她。舒华最见不得这般小狗样湿漉漉的眼神,便微微转了头悠悠道:“既然说了是‘九阴九阳’,总得给他们变出一本来不是。”

    舒华这么一提,次日古墓师徒二人便在杨过的催促下开始了造假工程。

    舒华早将《九阴真经》记了个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这时起了意要假造一本唬得住人的《九阳神功》,自然最先便想到黄蓉唬弄欧阳锋的那一招,当下将经文默想了一遍,念与杨过手书。

    李莫愁听她口中念道:“寅午卯酉四正时,归气丹田掌上推。面南背北朝天盘,意随两股行当中。意注气海一阳动,左右回收对两穴。拜佛合什当胸作,真气旋转贯其中。气行任督大周天,温养丹田三柱香。……快慢合乎一十八,九阳神功第一重。”虽知必有猫腻,然而细细想去,又觉深蕴义理,不由调动体内气息照此法运转,岂知方转了两周便觉胸中一滞,才知竟真是舒华信口编的,再不敢动念。

    舒华念完一段,见李莫愁神色一凝,便知她恐是犯了习武之人见猎心喜的毛病,竟照她说的试了,遂停口笑道:“师姐只将凡气海便改成丹田,凡丹田改成气海,大周天改为小周天,三柱香改为一柱香再试。”李莫愁依言一试,果然周身一畅,方才的气闷感减轻不少,便知舒华有意授她一门高深武学,也不多问,只照着舒华的指点在心中默默记了。

    如此,舒华一边指点李莫愁《九阴真经》的法门,一边着杨过将“逆九阴”录了,转念一想,《九阴真经》是道门武学,《九阳神功》却系出少林,犹恐被人看出门道来,便将杨过录的这一本题作《九阳融雪功》,只望似这般似是而非,或可混上一时。几人又将抄经的薄绢用尽方法蹂躏了一番,直到做成一副似是历尽沧桑劫难的模样,这才交由舒华潜入全真的藏经阁内寻个妥当地方藏了。

    李莫愁见古墓暂且无事,便要告辞离去,却被舒华拉着手道:“师姐便不再留几天,看看全真如何鸡飞狗跳?”耐不住心下好奇,便又带着两个徒弟暂住了下来。

    果然全真上下将那十六字中的意思想了又想,虽然明知王重阳已将那《九阴真经》烧了,所谓《九阳》,更加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然而终究觉得既有人言之凿凿觊觎于此,总归又叫人生出些莫名的期望。

    一干道士想破了头还是不知所以,其中倒也有人道:“那活死人墓也是祖师旧居,话里又只说‘终南山上’,说不好难道在墓里么?”只是随即便教师长敲了头:“那林女侠入主古墓是什么时候,重阳先师华山论剑夺了《九阴真经》又是什么时候,汝是鬼迷心窍了居然作此揣想?”

    王重阳虽有遗训全真门下不得修习《九阴真经》,那也得将经文当真烧得灰也不见,如今分明有人明言那不世出的神功就在山上,全真门人若不寻了来好生严加看护,谁知道何时便被旁人取去。因此牛鼻子们恨不得将殿上的青砖都一块块掀开来看看的心情,委实也是可以理解的。

    道士们终日讲究清心寡欲,然而这寻经的热情一旦烧了起来,却如老君的丹炉般熊熊不息。更难得这些人竟也深谙藏物之道,深知要想藏起一片叶子,最好自然要将它藏到树林里,于是寻经之火一燃,烧得最旺的地方自然非藏经阁莫属,饶是马钰等人再怎么三令五申,也阻不住徒子徒孙们空前高涨的求知之心。

    舒华等人冷眼观望了许久,终于这一日便叫一个无名童子在一本无名道书中翻出一张薄绢,绢上题道:“九阳融雪功……”    且不提《九阳融雪功》的现世在全真造成了怎样的骚乱,这里李莫愁在古墓一呆数日,终究还是不免尴尬——她当日未领掌门之位,便是与古墓派再无瓜葛,如今重回古墓,不过是襄助舒华之意,既见舒华这番作为搅得全真上下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已知古墓暂且无虞,便又向舒华提起要带了两个徒弟再往江湖历练。

    舒华见她去意已决,亦知再难挽留,便命孙婆婆备了玉蜂浆等物若干,又叫来杨过,一同将李莫愁师徒三人送出了古墓。

    洪凌波与陆无双常年伴着师父江湖漂泊,居无定所,好容易这回碰着个玩伴一同相处了几日,虽然总有些吵闹争执,这时也不免格外不舍。孙婆婆和杨过也是恨不得这些人日日聚在一起热闹谈笑的性子,哪禁得住这两个小丫头眼圈儿红红地看着,遂又到李莫愁面前一再相留。

    舒华正与李莫愁一处执手话别,还待嘱咐她些《玉│女│心│经》的关窍,却见孙婆婆与杨过两人一左一右闹着李莫愁定要多住几日,洪、陆两个小姑娘也是眼巴巴地在一旁不时拿话助着,眼见李莫愁已被缠得不奈,偏生又没法儿对这干人拿出赤练仙子的派头喊打喊杀,只无奈地递来数道眼风要她将孙、杨二人降下,不由心中好笑,却也并不出言助她。

    李莫愁被缠了半日,看舒华兀自见死不救,只得抖出女魔头的威风,冷哼一声调头便走,唬得杨过不敢再缠,洪凌波、陆无双自也不敢不走,这才终于脱身。

    舒华几人在墓门处目前她们走远,见洪、陆二人走不了几步便要回头摇手,似是颇为不舍的模样,不由打量杨过几眼,心下暗奇这几个小孩儿何时竟已这般要好。

    送走了李莫愁一行,杨过不免有些恹恹神色,与舒华过起招来尚有几分心不在焉。杨过前日堪堪捉得八十一只鸟雀,算是轻身功夫与那天罗地网掌业已小成,这日原该传他玉女剑法,然而舒华见他学得敷衍,也觉无趣,抬脚将他绊了个马趴,索性也不再教,反倒讲起《射雕》来。

    这整本《射雕》,因舒华讲来务求精准,尽量做到巨细无遗,因而一路想一路讲,便来得十分缓慢,竟到这时才将将讲到铁熗庙中杨康身死一节。杨过初时还为黄蓉紧张惋惜,既恨柯瞎子不分好歹,更恨郭靖一味痴蛮,然而对杨康,却是早从他杀了欧阳克还要起意骗他家传武学之时,已是失望透顶,及至听到黄蓉与杨康对峙之时将这话重提,亦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舒华语声缓缓,即使说到杨康偷袭黄蓉也并不带出一丝电光火石之间兔起鹘落的紧张,然而杨过听到此处,却如心有所感一般,忍不住惊呼出声。舒华看他一眼,见他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心内暗叹一声,仍是一路说到杨康咽气。

    舒华讲到此处,也料不到杨过会是怎样反应,本以为照他性情,虽有前文铺陈,接受起来也必有一番激烈反应,然而却见他只是良久坐在原地,垂着头辨不清神色,心下也不由忐忑起来,只得默默守在一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过哑声道:“姑姑,我爸爸死了,我竟连一个仇人也无么?”不意他竟这么快便接受了事实,舒华虽然早将杨康之死想得通透,这时听他问得慎重,不由又前前后后认真想了一遍,终究点头道:“确乎无人可怨。”杨过便怅然道:“难怪妈妈从来不愿提起。”

    二人默然片刻,杨过又问:“姑姑说的那西毒,可是我义父欧阳锋?”

    舒华先前刻意没有透露西毒的名讳,这时听他问起,不由讶然,虽知他聪明灵透不输黄蓉,也再料不到他方才想明白杨康之事,转眼便能想到这件事上,而且听他语气,分明已是十分笃定,也便点点头承认了。

    杨过问完这句,又是许久无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舒华心内替他压抑得慌,便道:“如今你明白了前因后果,意欲如何?”

    杨过想了一想,慢慢道:“我父亲算不得一个好人,然而非是身系国仇家恨,原本不致于此。我既恨祖母,亦恨全真的臭道士,他们未曾教他一日做宋人的道理,却偏要强着他做一个宋人;未曾教他一日做好人的道理,却偏要指望他生来便是一个好人——祖母不死,父亲未必如此,他们不逼他,他也未必如此。”

    他这番话说得中肯,然而对包惜弱与丘处机而言,实可谓针针见血,句句诛心,也不知早在心中思量了多久。舒华忽闻他这番说法,却没来由地想起前次他批欧阳克的那句话来,倏地有些心惊。

    原本书中总说杨过聪明机智颇类黄蓉,她因取不中杨过为人,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恐他小聪明太过,心性反而浮躁,然而此刻细想杨过这两番评论,却不免觉得这少年相人的眼光恁的毒辣。才不过十余岁便能有这番眼光见地,怎不令舒华这等凡夫悚然汗颜。

    杨过倒没留意舒华这番惊异,又道:“至于义父,我爸爸杀了他儿子,也因他的蛇毒而死。他若愿意,杨过侍奉他一世,若不然,便按江湖上父债子偿的规矩来算,那也不值什么。”

    舒华听杨过转眼将自身性命说得这般无谓,虽也感叹他这番潇洒恣意,却也不能十分认同。好在这笔帐也不是眼下便要算给欧阳锋,在舒华想来,只须静待杨过长大成人便是,届时无论他要生要死,那也是他自家之事,原与旁人无干。

    舒华这么一想,顿觉杨康之事既已掰扯清楚,自然还是眼下的生死存亡更要紧些,杨过就是要死,总不能死于她这个监护人的失职。遂想想杨过先前学剑那个敷衍塞责的态度,不由有些郁怒,于是摆出师父的架子正色道:“那些都是以前和以后的事了,现在姑姑要你想明白两件事,想通了再来见我:第一,各路宵小谋我古墓遗宝之事,有何应对;第二,江湖诡谲,倾天风雨转眼而来,倘或古墓势危,你当如何。此两件,你先在此处与我想想明白。”

    舒华将话撂下,果然便起身自去,留杨过一人在墓室中冥思。

    杨过这一日之间,先是送走了洪、陆二人,尚在感伤离别,又闻其父杨康之死,心中不免惆怅悲凉,好容易将上一辈的恩怨理清,舒华又以古墓存亡迫他,要他立时便想个明白,到底还是小孩儿,竟倚在墓室的墙角睡了过去。

    比起初来古墓之时的安稳塌实,这一觉却是睡得甚为辛苦。杨过在睡梦之中,一时见妈妈抚着他的头无言看他,一时见义父与父亲打在一处,又见郭芙等人耻笑于他,又见赵志敬欺侮他,最后却是梦见古墓之中一片火光,他拉了姑姑欲要出墓暂避,姑姑却甩开他转头向火中走去……

    杨过在梦中只觉热浪逼人,烟火几乎已卷到了他的袍袖,眼见舒华整个人没入火中,心中一片惶急,脚下却挪不动半步,喉中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急之下悚然惊醒,看看周遭还是阴冷冰凉的石室,这才惊觉是梦,不由擦擦额上的冷汗,心中还如跳空了一拍般惶惶不休。回想梦中的情景,仍觉心下难安,也顾不得姑姑叫他想明白了才见,一头向舒华所在的石室奔去。

    杨过一路奔了过去,却见舒华点着一支蜡,正就着烛光拿着件衣衫缝补,好端端一派安然,这才终于心下一安,唤了声“姑姑”。舒华早听见这个动静,已知是他,闻声抬头一看,见这孩子站在门口愣愣看她,不由心下一软,便叫了他过来。

    杨过经此一吓,心思电转之间已有了主意,走过来也不待舒华问他,径自跪在榻边,抱了舒华的膝,将脸埋在裙上,闷闷道:“姑姑,过儿已想得明白,古墓遗宝之事,既是旁人有意陷害,只恐咱们拖上全真也难全身而退。全真或可挡上一时,然而若有人真打起古墓的主意,咱们这里虽是易守难攻,终究防不住他们人多势众。”

    舒华要他慎思此事,便是要他明白此间局势,只是当真见他忧心若此,却又于心不忍,不由抚抚他的背心略作安慰。却见杨过抬了脸看着她道:“真到那时,也只得见机行事罢了,然而从今以后,杨过一定用心练功,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什么危难凶险,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姑姑。姑姑问我倘或古墓势危却待如何——杨过这一生,除了义父之外再无牵念之人,也不知义父若知道我是父亲的孩儿,还认我不认——假使有一日真被外面那些坏人攻入古墓,杨过,自然与姑姑同命。”

    舒华见他说得恳切,心中感动,却不愿露出来给他知道,于是笑道:“我叫你想这两件,不过教你知道用功习武而已,怎知竟绕出这样一大篇话来。”说罢把他拉起来站好,将手中将将缝好的衣衫抖开,比着他的肩宽道:“孙婆婆眼睛花了,做件衣裳费劲得很,偏你身量长得又快,这一件儿可是费了我老大工夫,你以后每日念完书习完武,便跟着我学些针线吧。”

    杨过再料不到他这般着急热切的一番表白竟换了句“你从此便跟着我学针线吧”,不由眨眨眼哑在当场,然而见舒华早又顾自将头凑到烛火旁,不时往尚嫌宽大的地方缀上几针,又对着他比比看看,心中却又不禁升起暖意,只觉若非那起江湖人生事,便在这古墓长居一生,似也再没什么不足。  山中日月长。杨过自从说过那番要用功习武,保护舒华的话,整个人竟沉静了许多,果然每日早起晚睡,练武练得格外刻苦起来,纵然舒华再三跟他保证早有迎敌之法,也不见他懈怠分毫。舒华看在眼中,既觉欣慰,又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如此未免辛苦。然而杨过既有向上之心,舒华自也不便拿这番宠溺心思耽搁了他,因此只默默将寒玉床让与杨过,一则哄着他按时睡觉,二则也好助他事半功倍罢了。

    这日三人围桌午饭,舒华刚夹了一筷蘑菇到嘴,便见杨过持箸比划道:“姑姑,若我方才如此这般攻你迎香穴,你便须放下蘑菇点我曲池,我便正可翻腕避你,顺道便夹走了那块蘑菇。”

    杨过说得一脸得色,舒华夹着蘑菇一时倒下不去口,索性递到他碗中叹道:“祖宗,吃饭也不得安生,这么一大盘蘑菇,你便非得如此看重姑姑碗里这块?”杨过便挠挠头,抱了碗乖乖吃饭,然而下一刻舒华去夹那笋片,他的筷子便不自觉又拦了过来……

    简直是疯魔了。舒华一顿饭吃得倒像校武一般,不由十分叹气,倒是孙婆婆见他俩抢得热闹,早知机地夹好菜躲到一边,丝毫不受波及。

    如此乱七八糟地吃完了饭,舒华搁下碗筷道:“孙婆婆且坐,不忙收拾。”又向杨过道:“过儿也先不急着练功。我有事同你们商量。”

    孙婆婆与杨过难得见她如此郑重,皆知必有要事,便都默默坐下听她来说。

    舒华便道:“这段时日虽有全真在山前替我们挡着,我瞧近日鬼鬼祟祟绕到后山的江湖人却也是越来越多了。我们古墓不似全真有偌大声名护着,再者全真便是有心看顾他们祖师爷的旧居一二,也实难时时顾得上这里。照我的意思,与其等那起人哪日放把火攻了进来,倒不若我们自己放下那断龙石撤了出去,届时外人断难进来,从此山高海远,只要咱们这几个人无事,古墓派便总是在的,他日仍可以回来。不知婆婆与过儿以为如何?”

    舒华会抛出这么个主意,实在是因为她本不是一个囿于此间礼法之人。正如她当初面对李莫愁时,从未生起过像小龙女一般誓死也不交出《玉│女│心│经》的骨气,如今面对各路宵小对那莫须有的重阳遗宝的窥视觊觎,她也从无死守古墓同他们周旋到底的决心。她所顾虑的,只是孙婆婆与杨过不愿暂离这个地方。

    杨过先前听那《射雕》的故事,自知他父亲杨康是个人所不齿的人物,那故事中令人感佩景仰的人物又多,他便不免在立身处事上面格外听得仔细些,久而久之,心中便有了些自己的揣摩——原来在江湖上要受人尊重,要么便如洪七公与一灯大师一般德高望重,要么便当如义父与黄药师般本领高强——当然,便是洪七公与一灯大师,本领自也十分高强。

    似洪七公一般敢说一生手仞二百三十一人,无一个枉死之鬼的大侠士,一口唾沫一个钉,自然江湖中人无不惧怕膺服;似黄药师一般恃才傲物,纵然行事古怪偏激,不服世俗礼法,又有谁敢说他一个不字。总而言之,要做个令人服气的人,最最重要自然要有能够压伏得住人的本事,若要锦上添花,倒也可以考虑有气节些。

    杨过既得出这么个结论,练起功来不免加倍用功了十分,却也将那些逼死他父亲的大道理、穷讲究看得越发不屑了十分,因此此刻听舒华说要舍了古墓出去避祸,竟也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当下便道:“一切全凭姑姑安排,过儿只要一辈子跟着姑姑。”

    他既已表了态,舒华便看向孙婆婆。孙婆婆却十分犹豫。她再如何热肠如何不喜古墓之中诸多规矩,其实却尚是这三人之中最重古墓规矩之人。小龙女本来立过誓言此生不下终南山一步,然而眼下情势如此,舒华既说了不愿留守古墓,孙婆婆舍不得她当真为这活死人墓去死,便也不去提它。但若要她同他们一起也弃古墓而去,孙婆婆看看这个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忽而觉得人老了,倘若一去再不能回来,不如死在此处,竟也没什么不好。

    孙婆婆既是这番想法,便向舒华道:“姑娘这是哄老身哩,断龙石一下,古墓再无出入之所,如何能够还再回来。老婆子年纪大了,跟你们出去,只怕反而拖累,倒不如死在此处。我已经在这活死人墓中住了大半辈子,人常说叶落归根,狐死首丘,这里就是我的家……”

    杨过听她说得感伤,便抓着她的手安慰道:“婆婆不走,我们也不走。姑姑一向有办法,待过儿练好了武功,便去扫平那起浑人,古墓不会有事,婆婆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

    舒华见这一老一小一边兀自伤心,一边还要互相劝慰,扑哧一声笑道:“你们忙什么,谁跟你们说断龙石一下,古墓再不能出入。舒华再无能,好歹也是古墓派的掌门,哪有如此不战而退,随随便便就舍去我古墓立派之根基的道理。孙婆婆若是担心我要舍了古墓再不回来才不愿跟我出去,不若我与你立个约就是,只待重阳遗宝之事一了,我们自然还回来这里,全都回来。”

    孙婆婆在古墓住了几十年,从末听过还有其它出口,不由愕然望着舒华。舒华见她犹不能信,不由大感无奈,索性道:“你们这便跟我来。”便将二人带到那石棺之下的密室,将穹窿上的地图指给他们看了,顺便对杨过道:“正好过儿便将那《九阴真经》背下来我们再走,去到外面练功可没有这样方便。”

    孙婆婆与杨过看着密室顶上的重阳遗刻相顾愕然,舒华也不去理他们,只将他二人留在密室发愣,径自去准备出墓之事。

    孙婆婆年纪大了,确乎不便随他们四处奔波,顶好便在终南山上左近将她安置下来,只怕还要拜托全真稍加看顾。全真上下,除却尹志平,舒华也再无可托之人,于是她知会孙婆婆与杨过一声,取了几瓶玉蜂浆,足下一点,便往重阳宫而去。

    这次尹志平却不在自己房中,舒华遍寻重阳宫不得,只得又到他房中留字,称有要事相托,入夜再来。写完左右一看,尹志平这居处却是甚简朴,一张床一架书,床前一只木桌,便再无其余陈设,各处也收拾得整洁,若非佩剑还挂在床边,几乎叫人以为他是下山办事了去。

    舒华觉得这般将字条大喇喇留在桌上未免招摇,若叫别人看了去,倒给尹志平惹事,遂无聊地在屋内转了几圈,见架上的书新新旧旧,其中一本《南华经》早连页角也磨得秃了,想必常看,便将字条折在其中,又故意将其中一页折起,这才塞回架上,拍拍手想了想,玉蜂浆却不便留在此处,只得再说了。

    如此回到古墓又去指点杨过功课云云,待到晚间再要出来,却被杨过拖住了袖子。

    舒华眨眨眼看看杨过抓着她衣袖的手,又看看杨过,问道:“我与尹道长有约,这时刻正应当去了,你这是做什么?”杨过便一脸古怪道:“有事我去就是了,姑姑累了一天,何不早些歇息?”

    这话说得甚是违心,每日里孙婆婆要照料他们饮食,杨过要练功,三人之中,舒华正是最无所事事的那一个,何来累了一天之说。

    舒华见杨过神色怪异,细一寻思,这才想到她本是恐尹志平日间有事,所以才订了入夜之约,此事她自己心中坦然,然而别人看在眼中却未必如此,若被人知道了,则更是麻烦,想来杨过已想到此节,只是不便说。遂笑道:“咱们此番乃是有事请托人家,岂有让你一个小孩儿前去吩咐的道理,你若实在不放心,同我一道去便是。”杨过这才撒了手略点了点头。

    二人趁月出行,十分悠然,一路咭咭呱呱说些乐事,竟比平常多用了盏茶工夫才到了重阳宫。尹志平这回倒终于在了,老远便见他房内亮着灯火,然而舒华越走越近,却忽然抬手将杨过拦住,疑道:“我怎么听着屋内有两个人的声音,倒像是正在吵架一般?”  舒华与杨过二人既知屋内有人,自然不好再去拜访,然而一听是争吵的声音,不由又好奇起来,遂屏了息蹑手蹑脚蹭到墙根,欲要听个究竟。

    却听屋内一个人道:“尹师弟,此事你再抵赖也是无用。难道必要逼我拿着这张纸闹到马师伯跟前?。”

    另一人道:“赵师兄何必苦苦相逼,那字条上已说得明白,不过是有事相托,你便是拿给马师伯,尹志平又有何惧。”却是尹志平。

    舒华一听已知坏了,想必是那夹在《南华经》中的字条到底还是叫人瞧见了,若是别人倒也还好,偏偏却是最难缠的赵志敬,这下却给尹志平惹了个大大的麻烦。

    舒华心生愧疚,不免凝神去听赵志敬又说些什么,便听他哼一声道:“有事相托,也要看托的是何人,尹师弟,你莫不是觉得师兄连这字条上是女人的笔迹都看不出?”

    尹志平默然片刻,沉声道:“赵师兄如此强人所难,不过是要我助你做得三代弟子之中第一人,日后好谋那掌门之位,然而你气量狭小、人品卑劣,单凭前番杨过之事,我尹志平便不屑与你为伍。今日之事,我自胸中坦荡,赵师兄若不信,尹某大可随你去见马师伯。”

    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听得舒华、杨过直在窗下暗呼过瘾。却不知尹志平实是外强中干,口中说得正气凛然,心内却是忐忑得很,只盼赵志敬一怒之下或是拂袖而去,又或是当真吵到掌教师伯跟前,也好过在此争持不下,若万一被龙姑娘不明就里闯了来,那时却是糟糕。

    赵志敬被尹志平气得冷笑三声,嘿嘿道:“尹师弟好骨气,不知我若将这张纸亦交予马师伯处置,却又如何?”说罢窸窣两声,还清了清嗓子,似是掏出张纸来抖开要念。听得舒华两个竖起耳朵越发好奇。

    尹志平这时却被他逼得发了急,夺了两夺未遂,冷声道:“赵师兄好涵养,何时竟爱上到我房中翻拣字纸了。”

    赵志敬仍是嘿嘿地笑,得意道:“若非我偶然得见,竟不知师弟一修道之人,却还有此雅兴。”说着抖抖手中的纸张,念道:“闲扫花│径半掩扉,日斜微风小叩门。茶香催得暮色老,冷月入杯水无痕。”

    舒华听到此处,尚不解赵志敬何意,却闻他又道:“寅午日候美不至,于藏经阁。尹师弟,若非这最末一句写得明白,我竟不知这山上还藏着个什么美人,还与你在藏经阁有约。也不知你们相约,是要行什么龌龊之事,想必我若向马师伯禀报你勾结外人盗取我教中经义秘卷,道心不稳,身犯淫戒,你也是胸中坦荡,无言可驳?”

    舒华听得大惊,只听尹志平怒道:“我何时犯过淫戒?”

    赵志敬便道:“我全真门下,除了俗家子弟,皆是修道之人,讲究的是持修不辍,清心寡欲,如今你为这美人洒扫庭除,竟日相候,甚而还给她留了门好教她偷入我藏经阁,你敢说你没犯这淫戒?”

    赵志敬本是一怒之下将这张纸抖了出来,此刻气得发昏,越说越觉得这番猜度甚是有理,竟不待尹志平再说,上前捉住他的胳膊便要扭到马钰跟前分说。

    尹志平情急之下拔出剑来,正要与赵志敬拼个死活,一想此处左右皆是三代弟子所居,几个师弟巡山完毕,也该快回来了,若这般打了起来,反而不妙,索性垂了手甩开赵志敬道:“师兄不必如此,我跟你去便是。”说罢两人竟皆运起轻功,一路往马钰居处而去。

    舒华已知此祸多半是由她而起,见尹志平二人往掌教房去,不由大急,拉了杨过也随后跟去。

    也是合该尹志平这日有此一劫,赵志敬将他拉到马钰处一看,不由大喜,除了马钰,丘处机、孙不二、郝大通三人竟也在此,不知商议何事。这尹志平师从王处一,道学、武功皆是师兄弟中之翘楚,自从杨过之事后赵志敬受罚,近日已隐有三代弟子之中第一人之势,教赵志敬愈发横了心今日必要将他拉下马来。

    马钰等人见他二人大晚上的忙忙赶来,还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待赵志敬指尹志平“勾结外匪,身犯淫戒”,更觉他言行粗鄙,越是不喜。然而马钰将赵志敬呈上的两页纸一看,却不由脸色一变,半晌不发一言。

    丘处机等人在一旁看得奇怪,将那纸接过去一看,也各自脸色一凝。平日因这尹志平为人端方持重,武学资质亦好,全真七子皆对他青目有加,格外关照,这时见赵志敬所指非轻,最是性急的丘处机还未出言,孙不二已急道:“志平你说,可有此事?”

    尹志平踌躇半晌,还是马钰慢慢道:“这去藏经阁的女子,我是知道的,是我令志平接引于她,你们若疑其中尚有盗取教中机密之事,我可为他两人作保,绝无此事。然则志平作此诗,却是不当,且,你二人如此私相往来,却有多久?”这末一句却是问的尹志平。

    岂知马钰虽有意将舒华从中隐去不提,然而终南山上素无女子,他这么一说,丘处机等人也皆猜到了十之**。

    舒华此人,丘处机与郝大通二人原是见过的,前番杨过之事,对他二人而言实是尴尬,此刻也不愿再提。孙不二却道:“马师哥何必如此护着那活死人墓的妖女,志平必是教她迷了去,才会行此不端之事。”

    尹志平不过写了首酸诗,先是被赵志敬骂他犯了淫戒,又被孙不二说是行了不端之事,心中自也噎得不轻。偏生赵志敬骂他,他还可拔剑相向,孙不二这般言语,他却有口难言,只得辩道:“弟子与龙姑娘并无私相往来,今日回房见她留字说有事相托,到现下也尚不知何事。”

    孙不二只怕是丘处机之下全真第二性烈之人,听闻尹志平如此说法,还道他有意包庇舒华,立时怒道:“那妖女私入我全真三代弟子房,又留字相约入夜再会,能有什么好事。依我说,莫如我们这便拿这字条问到她古墓门上,好教她日后收敛些,勿要行此妖异之事。”

    同为女子,孙不二这番话说得如此尖刻,漫说舒华听得挑眉,连马钰都皱了眉欲要发话弹压,哪知舒华一个没捂住,却听杨过怒道:“你才妖女你全家都是妖女,我姑姑行事光明磊落,何时行过妖异之事,你这老虔婆好歹也是修道之人,心思如此龌龊不堪,口中却与我放干净些。”

    杨过骂得慷慨激昂,殊不知舒华却在心中揩了把汗——玉虚散人孙不二出家之前,可不正与马钰是一家么……然而情势如此,却也容不得她多想,只得提了杨过跃入室内,按着他行了一礼,道:“古墓派龙舒华与弟子杨过,见过各位道长。”

    他二人这么一露脸,丘处机与郝大通倒是一时无话,孙不二乍见“妖女”,赵志敬再见杨过,不由皆盯着他俩恨不得眼风如刀,将这二人片它个百八十片儿才好。

    舒华倒是坦然,又向马钰一揖,谢道:“四年前家师仙逝,多谢道长着人指点舒华武功。”又向尹志平一揖,谢道:“多谢尹道长数年关照,舒华感激不尽。今日之事,全因我有事相托,虑事不周所致,还请道长勿要怪我。”

    赵志敬见她说得云淡风轻,实在恼恨得很,怒道:“妖女休要诸多花言巧语,说什么有事相托,焉知不是谋算我教武功秘笈,也不知你是给了尹师弟什么好处,他要如此相帮于你。”

    武功秘笈之事,本是马钰作了保的,他这般说,实在已落了下乘,引得众人皆是皱眉。舒华却恍如未闻,也向含笑他一揖,恳切道:“这一揖却要谢道长,若无道长那番腌臜行事,我却收不到杨过这般恭顺懂事,天资过人的好徒弟。”

    赵志敬一拳打空,倒被她借力翻出杨过之事,老脸一红,愈发恼羞成怒,倏地拔出剑来猱身而上,便要教她知道知道厉害。然而舒华是什么人,前番丘处机亲自上阵,也未在她手中讨得什么便宜,如今这赵志敬于武学一道虽然颇有心得,碰上个一身武功俱是克制全真的古墓传人还敢如此勇武,倒教舒华额角一跳,龇一龇牙不知说他什么才好。

    舒华手中却无兵器,见赵志敬来势汹汹,不由腾空一避,竟在这小小室中闪避腾挪起来,还偏要仗着轻功灵巧,只往马钰等人所在之处游走,赵志敬一时一剑喂到了马钰面前,一时又险些收力不及剁到了郝大通,不由越发气恼,口中喝道:“兀那妖女,有种便不要躲,只管停下来与我较量一二。”

    舒华回头一笑,一边脚下纵跃不停,一边嗔道:“我可不就是没种的妖女咯,道长若然有种,何必非教我停下。”说是这么说,却向尹志平道:“姓尹的,将剑给我。”

    尹志平听她要剑,也不及看几位师长脸色,便将佩剑丢过去道:“龙姑娘接好。”

    舒华探手接住,拔出剑来,左右一看,又往孙不二身边跃去,顺道将她的剑亦夺了来,这下双手各持一剑,却向屋外一跃,将赵志敬引到室外,施展起玉女素心剑法来。

    说起这玉女素心剑法,舒华本来以为她并无小龙女那般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之能,一个人想必练不成一手全真剑一手玉女剑的功夫,所以练它,只不过是左右无事,不如试试看的心思。岂知一试之下,虽无应变之能,左右手倒也能似昔日弹钢琴一般从头至尾合上一遍,此番对上赵志敬,自忖若要又能显出本事,又要不伤性命,这玉女素心剑竟是正好,于是竟施施然将赵志敬当移动背景练起剑来。

    那林朝英创此玉女素心剑,本便是怀着或有一日能与王重阳相携抗敌的心思,一招一式,既讲究弥补全真剑法之不足,又力求举手投足间美态毕现,且此剑既要使剑的二人心灵相通,舒华一人使来,自然全无阻滞,虽然少了些情人间若有若无的连绵之意,反正全真这干人等却也看不出它来。因此舒华舞起双剑,全真几人但觉写意无双,剑影漫天,一时倒顾不得赵志敬身在其中,有苦难言。

    舒华如猫戏老鼠一般将赵志敬耍弄了半日,杨过乐得在一边拍手叫好,一时喊“好好好,姑姑打他个平沙落雁”,一时又叫“姓赵的好生卑鄙,你当你将颈子往剑上伸,我姑姑还当真不敢杀你”。原来赵志敬被舒华打得晕头转向斗志全无,好几次竟是将自身要害送到舒华剑下,偏偏舒华亦知若是伤了他,全真诸人却须不好应付,反倒将剑避开,只求打得他丑态毕现,好好耍他一耍。

    赵志敬气闷之下再闻杨过之言,恨得几欲喷出血来,好容易待舒华一套剑法演完,便掷了剑愤然道:“弟子无能,请掌教师伯主持公道。”

    门下弟子这般技不如人,马钰又有什么好说。何况便是丘处机出面,也未必赢过舒华。若为此事竟摆起天罡北斗阵来,全真怕不成了武林之中的笑话。因此就连孙不二欲要站出来再与舒华比过,也被马钰拦了下来,向舒华道:“门人学艺未精,徒惹龙掌门笑话。不知龙掌门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舒华本也感念马钰当日着尹志平提点之恩,全真既给了台阶,她也就乐得就坡下,便道:“近日江湖盛传钟南山上有什么九阴九阳的秘笈宝典,由后山上来刺探之人越来越多,我古墓不堪其扰,欲要下山避祸,然而门中有一仆妇上了年纪,不便远行,便想将她安置在山下,托全真代为看顾。今日约尹道长一见,便是欲以此事相托。”

    马钰听她如此说,便捋一捋长须,道:“此是小事,龙掌门既然托付我全真,我今日便应下啦。时候不早,龙掌门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这便是逐客了。左右相托之事已了,舒华便牵过杨过又施了一礼便要告辞,不意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尹志平这时却道:“龙姑娘且慢。”

    马钰一直称舒华“龙掌门”,便是以门派相交之意,双方说了什么,约了什么,都代表了背后整个门派,说白了就是公务往来。因此尹志平这声“龙姑娘”一出,便是好脾气的马钰也不由眉间一皱,看他意欲何为。

    只见尹志平越众而出,走到马钰面前拜了几拜,口中道:“掌教,赵师兄说得不错,弟子虽无淫邪之事,然也确乎道心不稳,心障丛生。恳请掌教准许弟子随龙姑娘下山修行,何时堪破心结,何时再返重阳宫。”他这么说,虽未明言,在场的却也都明白了这心障却是什么意思,孙不二顿时哼一声道:“还说不是妖女。”

    尹志平面色白了一白,又是一拜,道:“此事与龙姑娘无关。”

    马钰见他如此,只得叹一声道:“既如此,你此刻便去吧。你师父那里,我跟他讲。咱们大家也散了吧,志敬,你今日言行失当,明日自去找你师父领罚。”说罢广袖一拂,挥退了全真诸人。

    于是舒大姑娘下江湖之事还未成行,便莫名其妙成了全真上下有口皆碑的妖女一枚,还附带未来时强│奸犯尹姓道长一名……舒华摸摸鼻子带着杨过欲回古墓,走了几步一回头,见尹志平倒当真跟了过来,不由一阵无奈。如此一直走到古墓门口,舒华回头吞吞吐吐地问道:“尹道长,舒华见识浅薄,实在没看出您哪里有‘道心不稳,心障丛生’之相——”本来想说你实在可以不必这般跟着我,转头一想,却道:“尹志平你莫不是自己想下山游玩偏要拖上我给你垫背吧!”

    尹志平亦摸摸鼻子,还未开口,便被舒华“呯”一声关在了古墓之外……   也不知尹志平自去何处过了一夜,总之次日舒华等人方出古墓禁地,便见丘处机瞪着尹志平,一脸怒其不争。

    二人一见舒华,相持之势倒是略缓了几分,只是丘处机尚不忘狠狠瞪上舒华一眼,便是舒华心中不惧,却也微觉后颈发凉。

    怎么说也是前辈,舒华施礼道:“丘道长早。”丘处机哼了一声并不理她,只向尹志平道:“昨日马师兄不愿申斥于你,我们在旁也不便逾越。然而你竟当真要跟这妖女下山?”

    舒华从昨夜起妖女之称便不绝于耳,饶是她本来并不反感妖女什么的,这下也听得大蹙其眉,便出言道:“在下怎么也是一派掌门,虽是晚辈,马掌教待我也是执掌门礼的,丘道长如此污我,便是辱及我古墓一门,还请道长言语放尊重些。”

    尹志平见丘处机脸色一涨,又要发作,忙道:“弟子有负师伯厚望。”

    丘处机吃了舒华一噎,又被尹志平从中一拦,无处发作,顿时勃然怒道:“你也知有负厚望?你扪心自问,这些弟子门人之中,我们师兄弟几人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原是看你为人稳重,资质亦好,还盼着你武、道双修,日后支撑我全真门户,你如今这番作为,难道一句有负厚望便完了么?”

    说完见尹志平垂首不言,丘处机怒火更炽,一掌将身旁的大树拍得落叶纷纷。舒华等人见他二人如此情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亦没什么立场出言相劝,只得看了看日头琢磨着不若让他们中场休息片刻,也好暂且让出路来?

    正在踌躇,却见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舒华抬眸一看,这人长眉入鬓,面白身宽,若非身上穿着道袍,这般捋着一副长须悠哉哉走来的气度,倒如哪个富贵人家的员外老爷一般。却听尹志平行礼道:“刘师伯。”便连丘处机也喊了声“刘师兄”。舒华抚额一想,方知原来是全真七子中长生子刘处玄。

    刘处玄一脸和气地走到跟前,慢慢道:“丘师弟也太性急。”丘处机闻言正要反驳,便听他道:“志平这孩子,从十四岁上随马师兄上了山,虽是拜了处一为师,也不过是跟着他学些箓法罢了。这十几年来,前前后后,你教的他剑术,大通授的《易经》,便连我也教过他几日书画,他是怎样为人,别人不知,若连你我竟也不知,岂不要伤了孩子的心?”

    这刘处玄一来,如同天降救星,几句话倒将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丘处机说得讷讷难言,便连舒华、杨过也看着他一脸膜拜。只听他停了停又道:“我全真虽是道门,重阳先师立派之旨却是儒、释、道三教合一,是以咱们这些人,从来是出家而不出世的,如今马师兄既然信得过志平下山历练,咱们便指几桩大事令他顺手做了便是,有咱们指点着,想必也耽误不了些什么,那又有何不可。”

    刘处玄这番话说得却是轻巧,听得丘处机噎了几噎不知说什么好,奈何尹志平敢坦然说他心有绮念,丘处机却无论如何没脸当着这些人的面讲这话说个明白。于是刘处玄三言两语间,尹志平分明是被赵志敬以道心不坚为由挤兑得自请下山,倒变成了秉持王重阳济世救人之宏愿下山历练。转眼间如此异变,舒华等人尚在张口结舌,刘处玄已招了手将尹志平叫到跟前低声交待起某“几桩大事”来,真叫一干人等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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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舒华多么不想与尹志平同路,等她安置妥了孙婆婆,装备好林朝英遗下的各种宝贝领着杨过下山的时候,尹道长还是俨然成为了这古墓派师徒二人的家长。

    原因很简单,若要靠舒华与杨过两个人的江湖经验,且不说找不找得着路,根本下了山连个马都买不到,既不知道什么时辰宜赶路,更不知道沿路哪些地方可打尖,因此这师徒两个在山下茫然四顾,看着尹志平牵来的两匹高头大马及一头小毛驴儿略作挣扎,也就毫不矫情地默许了道长大人的导游资格,踏上了渺不可知的江湖之旅。

    驴自然是舒华的,盖因尹道长心思细腻,早料舒华不会骑马,驴么,个头既小,性情也温顺些。打听明白舒华这一趟初步想去江南,尹志平点了点头,牵了毛驴儿的缰绳,一骑在前默默领路。

    舒华头次下山,骑在驴上摇头晃脑,总算是尚且顾及着杨小帅哥还在身侧,还记得端着师父形象,没兴奋到唱个什么“我有一头小毛驴”之类,然而看两眼尹志平的高头大马,再看两眼自己的小毛驴,却也不禁有些哀怨——有谁见过路虎拖个QQ满街跑么,有么有么?偏偏舒大姑娘此刻还是那QQ……

    舒华盯着尹志平的白马哀怨了片刻,随口问道:“尹道长,你好歹也是全真门下的得意弟子,马道长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放了你下山?”尹志平也不回头,照了刘处玄的说法坦然答道:“龙姑娘可听过一句话叫‘衣冠不同,修行如一’?一则我全真弟子虽是道门,却同少林一般,也须下山化缘;二则如今世道沦丧,我辈武林中人,也正应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掌教师伯放我下山,为的是全我份内的修行,并不为龙姑娘。”

    原来如此。舒华点一点头,表示受教,又想起尹志平行在前面,可看不见她点头,遂道:“我还奇怪你们名门正派,何时变得如此豁达。”杨过却道:“这帮道士稍不合意便要喊打喊杀,这时却说什么修行。姓尹的,你们道门不是讲究平和中正,淡泊虚无,何时除暴安良也成了修行?”

    尹志平早知杨过厌恨全真,听他如此说法,倒也不怒,转过头悠然道:“佛祖普渡众生,也尚有雷霆手段降妖伏魔,我道门供的虽是三清道尊,理出其一。岂不闻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若无急怒悲喜,何以言淡泊?”杨过便哼一声道:“果然是一般的欺世盗名,哄骗世人。”尹志平闻言一笑,却也不再理他。  舒华三人皆无要事在身,下了山便一路晃晃悠悠向东南而行。舒华骑在驴上晃得久了,便有些眼馋杨过、尹志平的高头大马,只觉马虽比驴高大些,想必也是一般骑法儿。因而时不时便趁道路偏僻,行人稀少之时便将杨过赶去骑驴,自己却抢了他的马来横冲直撞一番,仗着一身轻功,倒也不曾出事。

    只是杨过正是年少爱俏的年纪,便是早二年郭靖带他上终南时也是随着郭靖骑马的,这时如何能够甘心骑驴。舒华便每每拿古墓的高妙功夫哄着他道:“你瞧见我那日戏耍赵志敬的那套剑不曾?你现在尚是打基础的时候,我本不欲授你那般高深武功,只恐你日后根基浅薄,眼高手低。然则你若将马让我骑一骑,我心情大好,说不定便教你个一招半式,也教你知道知道上乘剑法又是什么境界。”

    舒华口口声声将那玉女素心剑法说得如何高深巧妙,实则她既不懂得全真内功,又未习得《玉│女│心│经》上的内家功夫,左手的全真剑法尚是因为同尹志平过招得多了,有意无意从他身上偷的,整套剑法不过练了个有形无神。当日之所以能败赵志敬,一则是赵志敬修为不到,二则也不过是仗着《九阴真经》之力,勉强使出了剑法威力之六七罢了。否则以舒华之能,虽然拿得住赵志敬,却也绝无当日那般稀松漂亮。

    换句话说,既然只是有招无功,那便完全谈不上不适合杨过修习云云,因此舒华这般信口诌来,说白了也就是诓诓杨过罢了。偏偏杨过这时于武学上也甚懵懂,听她这么一说,还当真以为有上乘武功可学,自然便乐不颠儿地时不时将马让给她骑。

    舒华那日使的剑法虽然奥妙难言,然而左手一套全真剑法尹志平还是识得的,一猜便知她是从哪里学来。他见舒华成日拿那剑法钓着杨过,也不说破,只每每见舒华这个无良师父哄了马来纵马便走,便也急忙拍了马紧紧跟着,全不管杨过欲哭无泪地跨着头看到路边的野草便要上去嚼两口,打也打不动的小懒驴儿,远远坠在后面喊“姑姑等等我”……

    这日几人也不知晃到了何处,二马一驴“的的”地行在官道上,靠左是一望千顷的碧绿湖泊,靠右是层层幛幛的绵绵青山,风光却是大好。

    舒华这时控马的能耐已经略有长进,便也不顾官道上偶有行人经过,径自抢了杨过的枣红马来,蹶了蹄子跑得一扭一扭地在道上撒欢。尹志平笑一笑便策马跟上,只觉看那自在高兴的劲头,倒像这青山绿水间便是她家一般。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偶然还能听见山间鸟啭猿啼,正觉此处风光宜人,胸怀大畅,忽然从右边一条岔道上挤来一队元兵,驾着奔马隆隆驰走,甩了他们一脸烟尘。

    舒华一边嫌弃地掸着衣上灰尘,一边将马带到一边郁郁打量,却见这队元兵不过二十余人,虽是匆匆驰过,已看得出个个神完气足,剽悍之风尽显,跨下亦皆是好马,匹匹膘足腿健,身姿昂然。转头想想宋室重文轻武,积弱已久,也不知倾举国之力,可能组得出一支军队能有这般悍勇之相,不由略叹一声,缓下马速,慢慢向前。

    杨过尚不知心忧这些家国之事,见这队元兵这般嚣张已是不喜,待见他们所驭皆是骏马,心中却又转起别样心思来。尹志平在一旁看他两个眼珠儿骨碌碌乱转,知道他必是打上了这路元兵的主意,心中好笑不已,也不相拦,只待看他又要玩些什么把戏。

    三人各怀心思地驭马向前,待到暮色四合之时,竟又遇上了那队元兵在林中扎营。舒华与尹志平不愿生事,远远看到火光便刻意绕了开去,杨过却着意将那元兵所在的方位默记在心,这才打着小毛驴儿向前面二人追去。

    但凡赶不到驿站需要露宿,埋锅造饭自然又是尹志平的事。舒华素手纤纤,向来是不做这些的,杨过倒是会些,可是若只伺候舒华也还罢了,加上个尹志平,杨小爷便十足再懒得动弹。好在尹志平脾气甚好,见这师徒二人皆没什么动手的诚意,也便捎带着他们的份一起做上,偶然间舒华若愿意掏出瓶玉蜂浆来稍微料理一下火上烤着的獐肉兔肉,那更是再好也没有了。

    三人吃罢烤肉,尹志平自在树下练功打坐,舒华却是每日必得睡上三个时辰往上的,也便摸摸肚子跃到树上养神。杨过下山前方得舒华传了《九阴真经》,这时老老实实盘腿照第一层运气数遍,料想姑姑想必应该睡着了,便蹑手蹑脚爬起来向外走去,途中见尹志平睁眼看他,还挥拳作了一番威胁,这才放心大胆要往元兵安营之处而去。

    尹志平暗思以杨过资质,近日已将玉女剑法练得烂熟,用起来往往还别出机杼,信手拈来,若然单论这一路剑法,只怕比舒华尚且强上几分,虽然内力稍逊,想来悄悄对付几个元兵料应无事,遂也闭了眼只当不见,并不去管他。

    杨过运起古墓轻功避过哨兵,潜到元兵所在,四下一看,那些军马却教他们拴在一处,面前堆了好些草料,正吃得酣然。这些军马各个体态矫健,纵然尹志平当时买马并未吝惜,然而与这些马一比,却也逊色许多。他白日一见,便已起意要谋它两匹过来,与姑姑一人一骑,省得姑姑老将他挤去骑驴,又或哪一日拐着姑姑跑起马来,说不得便将姓尹的丢得老远,再寻他们不着。

    杨过心中想得得意,越发仔细在这许多马匹中挑了两匹格外健美潇洒的,蹭过去又是顺毛又是喂盐,厮混得熟了,这才卷起两件旧衣将马口塞住,又将马蹄儿都包了起来,便要将马牵走。岂知方挪了几步,便不知如何惊动了元兵,其中一个警醒的见他盗马,跳起来朝他便砍。

    杨过这时若要舍了马回去,这元兵也不能奈他如何,然而他却正想着要偷了这马去哄得舒华开心,如何愿意这便撒手。闪身避过那元兵数刀,眼见围过来的元兵越来越多,杨过心下也觉得没底,遂咬咬牙一横心,翻身上马,便要驾马冲将出去,偏又贪心,手中还抓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不放。他驭马之术本来有限,这一下两马并驾,顿时跑得跌跌撞撞,险象环生。

    尹志平与舒华闻声赶来,看他这副情状,皆觉好笑不已,然而眼见追得最紧的那元兵招招狠辣,亦觉不妙。

    舒华脚下一点,落到空着的马上回头阻了那元兵一剑,趁他攻势一缓,从杨过手中接过缰绳拍马便走,还冲尹志平藏身之处喊道:“尹志平,剩下可交给你啦。”杨过有样学样,腾出手向马臀上抽了一记,口中亦道:“尹道长,这些元兵便归你啦。”二人竟是倏忽间绝尘而去。

    尹志平笑容一滞,虽然暗恼他二人胡为,却也不得不现身为他俩善后,顿觉又回到了前些年时常被舒华以各种手法偷袭之时的哭笑不得。

    好在尹志平习武也有快二十年时光,心中再怎样无可奈何,手上功夫总还使得,算计好已将元兵缠了盏茶工夫,足够舒华师徒二人走远,便瞅了个空子另夺了一匹军马飞驰而去,待元兵反应过来上马欲追,早被他甩了老远。

    舒华、杨过勒了马在官道上等了片刻,便见尹志平亦抢了匹马随后而至。杨过虽有些惋惜居然没趁此机会甩了他,还被他也得了一匹良马,然而远远见一队元兵杀声震天地追过来,也只得又随着尹志平与舒华驱马狂奔,倒也没空生出许多抱怨。

    三人一路策马急奔,天明时竟已到了一座城池之外。舒华因为杨过扰了她一夜好觉,甫一进城便急急觅地补觉。按说习武之人,一两日间睡眠不足,其实并不至于如何疲惫,然而舒华既然对睡觉这般执念,左右也不赶时间,尹志平与杨过便也只得暂且停下来待她补眠。

    待得舒华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洗漱完毕转下楼梯,便见尹志平与杨过已点了一桌子菜等她。只是这两个一个笑得云淡风轻,一个扒饭扒得如啖杀父仇人,舒华看了两眼,只觉莫名其妙得很。

    果然吃完了饭,杨过看他做尽了委屈愤恨之态也不见舒华询问,便忍不住道:“姑姑,尹道长不带我,你定然不舍得不带我的。”

    舒华擦擦嘴看他两个一眼,放下筷子静待下文。便听尹志平低声道:“昨夜那支元兵之中,我瞧堵截杨过那人武功狠辣,招招致命,不似寻常军士,正巧今日便见他们进了城中千户老爷的居所,便想趁晚间前去探听一二。本想你若有意,咱们两人同去,当是万无一失,哪知这小子非要跟着。”说着还一摊手,看着杨过一脸无奈。

    舒华拿眼一看杨过,果然是一副万般不愿的样子,不由心中好笑。本来不欲管这些闲事,然而转念一想,杨过习武以来,还未曾有什么机会真刀真熗地试上一回,此番不过是探探元人长官的居处,杨过轻功已成,料来并无什么大碍,便道:“你若要与我们同去,却须事事听我的吩咐,万万不可冒撞。”杨过忙一概点头应了,还要抽空哼上尹志平一声,端的一副小儿情状。

    好容易等到入夜,二人随着尹志平潜到千户家的房上,四处一望,这庭院内假山流水,照壁回廊,皆是典型的宋人园林,想必先前当是汉人富户所居,而今连年战乱流离,竟叫元人抢占了去。舒华心喜这园中景致,仗着轻功高妙,竟从房上跃了下去,轻轻巧巧避开各处巡夜之人,鬼魅一般在园中闲逛,不时看到奇山怪石,红莲锦鲤,还要比着手势向二人指点一番。尹志平与杨过却无这般本事,虽然被她勾得心痒,也只老老实实在屋上纵跃来回。

    三人一路往院中灯火最盛之处觅去,路上不时见有仆从捧着食盒穿梭来回,想必主人家正在宴饮。终于来到大厅之外,只见里面人影幢幢,灯火通明,舒华与杨过二人探着头看了半日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尹志平沉吟不语,似在静听。

    杨过见尹志平一脸高深状,未免不服,便要去得更近些好探个明白,岂知刚刚落到那厅檐上,便听厅内人声一寂,灯火俱灭,却是冲出一个人来,口中喝道:“何人在此,给狄某出来!”杨过江湖经验不足,被他这么一喝,只当已教人识破行藏,心下一惊,一落脚便踩碎了一片瓦去。那人要的便是这么一声,当下拔了刀合身扑来,便与杨过打在一处。

    尹志平有心看看杨过本事,见那人行止间不似高手,倒是厅内动静全无教人担心,便按住舒华不令相帮。只见杨过初时虽是吃了一惊,待见那人持刀跃上房来,反倒迅速镇定下来,不但一套玉女剑法舞得破绽全无,反而越打越得其中风雅高华之味,抬手举步越发潇洒畅意,倒教舒华也在心内喝了声彩。

    那人眼见一轮急攻竟拿他不下,忙喝了一声“兄弟们出来帮忙”,手上挥刀连砍,便要将杨过逼下房去。杨过正将玉女剑法使得适意,被他猛然加力,顿觉刀上的压力排山倒海而来,一时不支,只得脚下一点跃到院中。岂知这一下又合了对方的诡计,甫一落地,便见数道黑影围将上来,不由心内暗苦,手中剑舞得更急了几分。

    舒华原本见杨过忽然遭袭,还尚想出面相助,然而见他打了半日,虽然异变陡生,倒还章法不乱,又见对方虽然人多,似也不是什么高手,便暂且放下心来,踢了尹志平下去相帮,口内还嘱咐道:“且用你们全真剑法。”

    尹志平虽不知舒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她这般嘱咐,便果然一板一眼使起全真剑法来。杨过心下正在暗暗发急,手上压力一松,见是尹志平前来相助,虽然也不甚满意,却也只得凑合用了。两人聚在一处,便听舒华时不时指点道,“过儿,你使举案齐眉,刺他下颌”,又或是“尹志平,你二人皆使清饮小酌,断他去路”,却是合他二人之力,使起玉女素心剑法来。

    这玉女素心剑法,本取情人相护之意,最是一门半含半露,遮遮掩掩的功夫,杨过与尹志平虽然绝无情人之间的灵犀相通,然而这二人尹志平居长,又受舒华所托,非得对杨过相护一二不可,偏生杨过对全真芥蒂甚深,十分不愿承他人情,虽然招招照舒华所言使来,却是招招不在剑理上走,如此,倒正全了那欲走还留,欲说还羞之意,二人出招之际虚虚实实,着实叫围攻的一干人等如坠云雾,糊涂不已。

    这干人武功本来不过末流,仗着人多才能围上杨过一围,如今舒华借他们给杨过演完了玉女素心剑的妙处,也懒得再与他们多耽,便拍拍手道:“过儿与尹兄便照方才这般,同招不同式,展开手段收拾他们一番咱们好收工吧。”舒华看戏之余,倒还记着尽量不露出尹志平的门派师承,真叫这两人汗颜。

    然而她这般看戏,着实叫尹志平与杨过心中郁闷难平,可叹这帮人中围堵他俩的居多,偶然有识货的妄想攀上房去将舒华捉拿下来,便被她一踹一丢,仍然扔回二人所在之处,真叫两人无可奈何,只得手下加紧,迅速将一干人等收拾了一顿,瞅个空便展开轻功急急遁去。  舒华三人散开来在千户家的房顶上纵跃奔逃,不多时已将追兵全都甩了开去。舒华在湖中的凉亭上待了片刻,见尹志平与杨过也不知去了哪里,索性一跺脚又要往人家后院飘去。岂知刚刚跃起,便被尹志平领着杨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还捉住她衣袖道:“龙姑娘欲往何处?”

    舒华正提气要走,被他拉得一顿,险些倒栽了下来,遂落稳了一吡牙道:“不知尹道长下山行侠仗义,包不包括劫富济贫?”尹志平伸手一拉便知免不了又要被她记恨,倒也安然,笑一笑道:“下山前刘师伯嘱我,若为济世救人计,可以便宜行事。”舒华便拍拍袍袖作势又跃,点头道:“那咱们便先将这家劫了吧。”

    杨过向来是惟舒华之命是从的,舒华既说要劫这家,他便当先跟了上去,中道还要回头看上尹志平一眼,意思自然是耻笑他磨磨唧唧,诸多犹豫。尹志平见这师徒二人一般的胡作非为,嚣张跋扈,无辜地摸一摸鼻子,也只得随后追了过去。

    舒华轻飘飘往后院而去,心中尚在权衡这千户老爷若要藏钱,也不知是藏在卧房好呢,还是藏在书房好呢,一时倒有些难以决断。然而转头一看,尹志平已经毫无玄念地奔书房而去,也便急忙跟了上去,心中还要暗叹一声全真那一窝道士教出来的弟子居然如此全知全能,杀人越货打劫放火无所不会,咳,实在是居家旅游必备佳品。

    到得书房,尹志平、杨过二人自去翻箱倒柜,舒华悠哉哉看看瓶中的画轴,摸摸博古架上的玩器,翻翻书格上的藏书,忽然从某处取出一只匣子来。

    这匣子方方扁扁,通体皆是铜铸,不但做得纹饰精美、严丝合缝,竟还挂着一只铜质小锁,舒华拿在手中颠来倒去看了半日,终究觉得越这么锁起来越叫人想要一探究竟,于是放下匣子暗道一声对不住,却从袖中摸出一对冰丝手套来,戴在手中运劲于指,使力一掰,虽未将匣子掰开,然因盒盖与盒身受力不均,竟将匣子拧出一条缝来。

    舒华又将那缝隙掰得更大些,探指进去扒了扒,却是勾出一张信纸两张银票来,信上写的蒙文她是不认得,也不知这元人千户在行些什么背人的勾当,然而银票上的数字还是认得的,对光一看,匣内似乎还有一卷这样的银票,登时大喜,忙将信和银票往袖内一收,匣子却抛给杨过叫他收好。

    三人在书房一通翻拣,拣出的东西统共还不若舒华身上两张银票贵重。舒华便觉有些于心不甘,遂苦闷地坐在书桌前,一面把玩笔架上的湖笔,一面打量着书房各处,暗思若在何处寻出些机关信息才好。

    须知舒华出身古墓,这机关之术她就算本来一概不通,自从将古墓的机关认全,也算是在这上面小有心得了,这书房中但凡真有机关,除非是高人所设,一般惯用技巧断难瞒过她的眼去。然而她将整个书房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全无发现,只得怏怏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得去他姬妾房中取些珠宝首饰,以慰我心了。”

    舒华发了话,杨过自然屁颠屁颠地遵命执行。尹志平却还没有堕落到陪着这师徒两乱闯妇人闺房,遂摸一摸鼻子自请在外把风,舒华闻言将他自上而下一番打量,倒也笑一笑不去相强。

    舒华与杨过略一商量,便选了布置最为华美的一处院落潜了进去。官员的钱财不好找,妇人的首饰却是再好找不过,舒华潜进屋中四下一看,施施然坐到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挑拣起来。杨过却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但见室中那架八宝拔步床上重重帘幔垂遮,华奢非常,又闻帘中呼吸均匀,显见那睡觉之人对他们到来全无所觉。

    杨过想想这千户府中翌日只怕好有一番鸡飞狗跳,不由得意非常,转头见姑姑正一件件看首饰看得心醉,左右无事,竟好奇起是什么人能够居此豪奢之所,卧此精致云床来,也不知元人的女子可有姑姑这般清雅秀丽。

    杨过自穆念慈去后,素无人教导他这些礼教大防,郭靖、黄蓉是尚未来得及,赵志敬倒想他懂得些尊师重道之理,却也教不来他,舒华么,自己对此间规矩尚是半懂不懂,却是从未怎么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因此杨过心中一旦动念,便当真探手将那重重帘幕一层一层掀了开来,欲要看看里面那女子是什么情状,却不防掀至最后一层,反被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脉门便要将他拽入帘中。

    这一下拽得杨过大惊,急忙双足连踢,便要将帘中之人甩了开去,奈何这人却如附骨之蛆,晃身避了几避,手中却始终扣住他不放。杨过正要拔剑,却见一道金光叮铃铃袭来,直取那人手背的合谷穴,原来是舒华惊觉异变,匆忙甩了银索金铃过来解他之围。

    那人见金铃击来,反而扣死了杨过将他挡在前面,无论舒华如何使绸带回环击来,总以杨过迎她,倒教舒华一时无法,近他不得。

    杨过如何肯这般束手待毙,早悄悄扣了几枚玉蜂针在手,只待那人露出一个空当,抬手便射。那人闪避间一把没抓牢,便被杨过脱了出去,索性掀了帘长身而出,取了枕边铁扇向他师徒二人攻去。

    只是他这一露脸,却叫杨过讶了一声,而后悲愤不已,招下发起狠来,舒华手中金铃滴溜溜转动不停,见他二人情状,却也不由心下好笑,暗道神雕侠头回入室偷香,怎么就碰上个男人。原来这帘中之人一身雪白中衣站在二人跟前,纵然面目俊秀,墨发披间,然而神色狡狯狠辣,却是一望而之是个男人。

    杨过方才幻想了半日这床上不知是怎样佳人,这时陡然发现原来是个长得尚不如他的男人,还被此人戏耍拿捏了半晌,心中如何不气恨难平,于是手上使起玉女剑法,猱身上去提剑便刺。那人挥动铁扇连避数合,一眼见舒华尚且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替杨过掠阵,不由目中一狠,喝道:“达尔巴、狄原,还不出来!”

    舒华见他居然搬起救兵来,顿时一跺脚也喊:“尹志平给我出来!”便听门外乒乒乓乓打成一片,过得片刻,却被一名干瘦藏僧冲了进来,舞着只金色的降魔杵照她便砸。

    舒华跃起一避,引着这藏僧往那穿着一身睡衣尚没空换的男子砸去,教这两人好一番手忙脚乱。舒华冷眼看了一阵,见这藏僧红袍金冠,来来去去只会横八杵竖八杵,再横八杵再竖八杵,一边心下好笑,一边叹他当真神力。所谓一力降百巧,虽然看得明白他这一路杵法,然而要拿住他,却也殊不容易。笑叹了一会儿,忽而福至心灵,惊道:“达尔巴,你师弟霍都王子何在?”

    达尔巴不懂汉语,见舒华忽然问他话,便叽哩咕哝用藏语回问一句:“你说什么?”舒华却也不懂藏语,被达尔巴叽哩咕哝一问,也对自己居然向这番邦和尚套话之举十分哑然,便闭了嘴甩起白绸又向达尔巴击去。

    那白衣男子正在发愁杨过身法轻巧,又有达尔巴从旁搅局,一时拿他不下,听闻舒华此问,虽然心中生疑,却只将攻势一缓,摇一摇扇道:“原来小王声名远播,便连中原这般美貌的小娘也十分仰慕于我,竟还趁夜来探。”随即将扇一合,疾点杨过肩井,口中还道:“以姑娘这般样貌,来前知会一声,小王自然倒履相迎,只是姑娘却带上这么个坏事的小孩子做什么?”

    霍都言语如此轻薄,舒华皱皱眉正待将达尔巴的金杵再往他身上一引,教他有空多舌,却见杨过怒喝一声道:“不许你辱我姑姑。”手中剑势愈急,狂风骤雨一般向霍都招呼过来。又听“哐”的一声,却是尹志平料理了屋外的狄原,踢倒了半扇门闯进来,亦同霍都斗在一处。

    杨过此时急怒之中,倒也不暇与尹志平斗气,两人一个将玉女剑法舞得潇洒飘逸,一个将全真剑法使得凝重大气,霍都被他二人剑气一滞,心中惊奇杨过的剑法明明与先前无异,何以自得了尹志平之助,竟变得破绽全无,神妙无比,因此倒也没心肠再占口舌便宜,只得凝神将扇上挥击点刺的功夫用到十分,咬牙强撑着静待达尔巴相助。

    玉女素心剑法虽然精妙,然而林朝英创招之时并不欲伤敌十分,霍都倒是出手狠辣,奈何杨、尹二人双剑斗他,彼此剑法皆是相辅相成,守望相护,一时间竟是谁也奈何谁不得。

    舒华在侧瞧见此种情形,知道今日端看自己与这达尔巴谁能抽身相助,然则她两人亦是一力一巧相持,达尔巴固然捉她不住,她却也伤达尔巴不得,一时半刻竟也看不出胜负。

    既然如此,舒华将眼一溜,一眼瞥见霍都那架八宝拔步床,心道搞点破坏也好,遂将白绸向床柱一甩,人便借力飘飘跃上床顶。达尔巴果然舞起金杵又砸,顿时“哐”一声将好好一架奢华精美的檀木床砸了个稀里哗啦,听得霍都嘴角一抽,心道多亏今日孛勃齐儿将那美姬借去奉宴尚未归还,不然达尔巴这一下下去,美人也成了浆糊。

    舒华偷眼见霍都一脸痛苦,瞬间觉得十分趁意,索性又如法将那房中各色古董摆设一一抛到达尔巴杵下,达尔巴却不如霍都识得这些汉人风雅,但见暗器飞来,便利落地抡杵一击,至于霍都肉痛得直吸气,他是既不懂,亦不知,只是越打越躁,甚烦这汉人娘子如何始终闪避挪移,却不与他正面一击。

    舒华将房内家什全数粉碎在达尔巴的金杵之下,然而双方僵持的局面还是一般没什么改变,不由抚额一思,将先前掖在怀中的一包首饰摸了出来,用古墓的暗器手法向霍都、达尔巴两个漫天撒去。

    霍都正被尹志平、杨过二人缠得吃力,哪有功夫理会这些暗器,只略一闪身避过全身要穴,却忽觉腿上一丝麻痒,心中叹叫不好,忙收了扇提气忍住,却还是麻痒难耐,一时血行不畅,大叫跌倒,口中扬声道:“小妖女,你放的什么暗器?”转头一看,达尔巴金杵一扫,虽将那些宝石耳坠之类避了过去,却比他尚多中了数枚,此刻早已痒得难耐,抛了金杵全身抓挠起来。

    舒华自从出得古墓,正派邪派一概呼她妖女,教她也是哭笑不得,这下见霍都与达尔巴皆已被玉蜂针制住,倒也懒得与他们计较。便听杨过一收剑跳起来道:“番邦的王子,小爷便教你一个乖,这是我派的玉蜂神针,中者浑身麻痒难当,没有我们独门解药,便是将全身都挠烂了也是无法的。我姑姑天人一样,你若叫上一声仙女祖奶奶,小爷或者考虑发你一粒解药,若再口出什么‘小妖女’之类的狂言,你便在此痒死了吧。”

    杨过已然将这玉蜂针之毒说得十分可怖,然而尹志平在一边犹嫌不足,也挽个剑花收了剑,闲闲道:“过儿,前日你读了本什么书,我记得其中是不是有一句叫做‘痛可忍,痒不可抑’?”

    杨过听他此言已解其中深意,心中一乐,便拍了手恐吓霍都道:“正是正是,这痛楚么,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真好汉可不怕它。然而这痒可是难耐,当日我们祖师婆婆捉来那些试药的,饶是再怎么英雄好汉,还不是一样滚在地上痛哭求饶,还是祖师婆婆心善,见他们惨得那样,这才给了解药。”

    说着还特意绕到霍都身侧,假作怜悯地叹道:“尹兄你却不知,这痒啊,就好像将你丢在那蜈蚣坑中,千百之触脚在你身上抓挠,偏偏你再怎么挠它都挠不到痒处,直似痒在心里一般,那滋味,啧啧,不说是生不如死,相去也不甚远啦。”尹志平见杨过将霍都气得两眼翻白,倒也不去计较他言语中连自己也编排了,冲霍都阴阴一笑,便欲撤走。

    然而舒华忽然想起袖中那封蒙文信件来,见霍都这时已痒得神志恍惚,正是套话之机,便掏出信来将首尾有款处一叠,蹲身递到霍都眼前,使出移魂**道:“你将这信里的话念给我知道,我便给你解药。”

    霍都被杨过吓了半日也不曾出言相求,本也是心智坚忍之人,然而此时大半精神分在忍耐那麻痒之上,哪里还禁得起舒华软语催眠,遂乖乖道:“阿拉斯次央侬,阿盖格勒德措,弘勒孔格勒哎雍,喀拉雅库勒哎雍,雅噶雅丘玛扎,侗里达恰兰丘……”竟是说的蒙语。

    听得舒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又道:“用汉话说给我听。”岂知霍都此刻神志已经十分昏愦,竟看着她一脸无措,似是全然想不起汉话是个什么东西了。

    舒华无奈,又兼本来与霍都也没什么仇怨,便丢了两粒解药令杨过喂霍都与达尔巴吃了,起身拍拍衣袖便走。不意霍都精神果然顽强,几人刚刚落到院外,便听里面霍都已然醒过神来,高声道:“还请姑娘告知名姓师承,好叫霍都知道日后当寻谁报今日之仇。”

    他这般问,盖因江湖规矩便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既敢结下梁子,便没有惧怕被人寻仇的道理。然而舒华向来没什么身为江湖中人的自觉,若必然不想理他,他自也无法,岂知舒华偏头想了一想,朗声答道:“那你便记清了,在下姓杨名过——”顿了顿,竟还故作扭捏道:“人家都叫我玉面小白龙的。”

    舒华话音一落,霍都在屋内咬牙将杨过之名念了数遍,尹志平脚下一个踉跄,默默抚额无语,至于杨过,除了自行死到一边吐血三升,还有什么话好说…… 三人在千户府闹一晚,皆有些累了,趁夜潜回客栈,倒头便睡。

    次日早起,果然又是舒华最晚。舒华挑挑眉看尹志平与杨过二人坐在窗边吃着小菜喝着粥,毫无愧色地拿起一个三丁包子问道:“怎不叫我?”这话自然是问的杨过。杨过便以手支额,微微扭头作不忍状,咕哝道:“天地良心,姑姑你倒问问尹道士,怎么没叫你,叫了你五六七八回,店里的小二见您弟子我一早捶门捶得手抽筋,看我那眼光跟看傻子似的……”

    舒华这才想起她原先便有个总也听不到闹钟响的毛病,想来在梦中只怕恨不得把捶门的杨过当闹钟掐了,只是一梦醒来,连这么个想头也全不记得,不由默默汗颜一把,埋头吃饭。刚填下一个包子,便听尹志平问:“龙姑娘,在下有一处疑问实在难解,不知姑娘可愿为尹某解惑?”

    几人同行了一路,尹志平说话仍是这般斯文客气,教舒华也只得客客气气相待,生不起什么笑闹推拒的心思,遂咽了口粥大方道:“你说便是。总要先瞧瞧我知是不知。”

    尹志平便道:“龙姑娘昨日指点我与杨过各使一套剑法,这两套剑法本来剑理不同,招式大异,然则合在一处,便如我全真的天罡北斗阵一般,相护相助,威力陡增,在下识浅,便想问一问这其中却是什么道理。”

    舒华见他问及玉女素心剑法,正待要答,却又有些犯难——这却怎么说,难道便说我们家祖师奶奶思慕你们家祖师爷许久,虽然后来幽居古墓,奈何情丝难断,竟创出这么一门玉女剑法,乍看之下招招辖制全真剑术,实则若然两剑联手,便是互补阙漏,携手抗敌的高妙剑招?这么一想,倒是把自己先噎了一噎,遂顿了一顿没有答言。

    尹志平见她犹豫不决,还当是事涉什么秘闻阴私、门派机密,正要劝她不必为难,却听舒华略一沉吟,道:“你可知道我们古墓派渊源?”尹志平便点点头:“听闻是林朝英女侠所创。”

    舒华听他这般答,也不知林朝英与王重阳之事他知道几分,便简单总结道:“她与你们师祖王重阳本是好友,想必一同行走江湖的经验甚丰,对彼此武功路数亦是十分熟知,故此二人创下这两门互为臂助的功夫,便是你们的全真剑法与我们的玉女剑法,双剑合璧,便有事半功倍之效。只是两位祖师去后,咱们两派素无往来,你们门中无人识得,那也没什么奇怪。”

    林朝英与王重阳当日之谊,尹志平并不知其中究竟,杨过曾听舒华说过,却也是头回听闻玉女素心剑法的来历,二人遥想王、林二人当日创招之用心,再想两派多年来形同陌路,这一路剑法如今江湖之中竟再无人知,不由心生怅惘,为之一痴。

    舒华喝着粥看他二人一脸感叹,心中暗道,才不过听个高山流水版便感怀成这样,若将逼婚恨嫁幽思暗恋版拿了出来,尹志平如何反应尚不敢说,杨过小子只怕要跳到桌上痛骂王重阳负心薄性了嗯哼。

    却听尹志平叹一声道:“单看这玉女剑法的招式造诣,委实已高出我全真剑法良多,处处别出心裁,匠心独运,林女侠以一人之力,竟能开山立派,创出如此剑法,其行其能,真令我等七尺男儿汗颜,当真是巾帼之英雄,女中之丈夫。”

    舒华却不以为然道:“尹道长这却是叫我们的繁奥剑招迷花了眼罢了。遥想昔年聚贤庄中,丐帮的乔帮主只凭一手太祖长拳便能扫平天下英雄,那样的高手,武功运用已臻化境,全真剑法与玉女剑法于他又有什么分别?只怕他还嫌咱们玉女剑法啰嗦小气哩。”

    尹志平只道她是随口安慰,便道:“当世之人,五绝之流已到了绝顶,尚要费尽了心思夺一本《九阴真经》,我却不信竟有那般高手,当真将高深武功全不放在眼中。”

    舒华却嗤一声道:“我若说天下剑法,有个人只要一式便破,尹道长想必也是不信的?”她这般说法,尹志平纵然觉得难以置信,却又被勾得非得听一听究竟不可,杨过更是早已搁下碗筷两眼放光地瞅着她,待要听听是到底怎么个一式尽破法。

    舒华便道:“剑魔独孤求败之名,料来你们却不曾听闻,然而他有一套独孤九剑,咱们操剑的却不可不知。这一套独孤九剑,所以称九剑者,虽有三百六十种变化,统共却只有九式,便是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破熗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和破气式,皆是有式无招,全凭对敌之时料敌机先,以快制胜。那独孤前辈创此剑后,以无招胜有招,杀尽仇寇奸人,败尽英雄豪杰,打遍天下无敌手。生平欲求一对手让自己回守一招而不可得,最后埋剑空谷,茕茕了此一生。因此我说天下剑法一式便破,可确乎不是在诓你们。”

    杨过摇头道:“我却不信。天下自有许多剑法,这独孤九剑,九式之中才只一式破剑,也忒狂妄了些,我可不信他便真能破得咱们祖师婆婆的玉女剑法。”尹志平虽然未将这番想法说出来,显见也并未全信。

    舒华便笑,对杨过道:“你这便以指作剑上来攻我。”杨过见她笑得轻松,知道无妨,遂捏了剑指照玉女剑法使了一招锦笔生花,向舒华左腕疾刺,料想他这一招可虚可实,后招甚多,但凡舒华进退闪避,皆在他剑招笼罩之下。正自得意,不防舒华手腕微转,亦并指为剑,指他右臂曲池,他这一招只要再向前进上一分,便是先将自己一条手臂递到了舒华剑下,只得撤了招暗恼不已。

    舒华见他一招失手,神色间虽然懊丧,却并不服气,笑道:“再来。”杨过正觉不服,听她这么一声,连忙振作精神道:“姑姑小心了。”这回却是使了一招竹帘临池,卷向舒华面门。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将这脸面看得重要无比,何况舒华是女子,对脸上的威胁愈发看得重要三分,杨过便是瞧准了这一节,想要激得舒华乱上一乱,才好混水摸鱼。不想舒华唇角一笑,端起粥碗不知是欲喝还是欲倾,却是正好将一碗热粥拦在他面前,眼光还在他脸上打了个圈,倒好像在说你敢刺我便敢照你脸上泼一般,迫得他不敢再进,怏怏收手。

    杨过两番失手,自然知道其中必有奥妙,倒也不恼,只眼巴巴地要舒华教他。舒华便放下粥碗笑道:“你也不必懊恼,我这便是取的‘料敌机先’之意。你的剑法既是我教的,抬手我便知道你要出哪一招,自然便可算好时机,行那围魏救赵之法,逼得你非得撤剑回防。然而这层意思我亦悟得有限,也只能欺负欺负你罢啦。”

    杨过转转眼珠若有所思,还是不解,问道:“如果姑姑不能事事料在前面,那位独孤老先生又如何能剑剑看破,时时占先呢?”他这时总算服了气,虽然不解,倒也尊称独孤求败一声老先生。

    舒华便摇一摇头道:“你当你师父是天下第一么,我所不能的,天下自然尚有别人能够的。譬如那独孤先生,他既敢自封剑魔,剑上的造诣自然无人能及,如你我这般,看山是山,看玉女剑法与全真剑法,截然便是两样剑法,然而在他那样的人眼中,兴许凭着你怎样花哨讨巧的剑法袭来,在他看也不过就是劈、刺、挂、荡、截、点、撩罢了,那便自然招招可破。”

    舒华一口气与他说了这半日,粥也凉了,见他点了头兀自去想,便也顾自喝粥。待喝完了粥,见尹志平与杨过两个皆在发怔,暗叹一声独孤剑魔之称果然不虚,只这几句话而已,已教这两人魇了进去。只得咳一声道:“我虽好心教你们知道山外有山,你们也不必如此介怀吧?”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暗中不免苦笑着想:“五绝等人的武功好歹还在咱们能够理解,至少是能够想象的范围,您老人家陡然抛出这么个天马行空,不似世间人的剑魔前辈来,我们很受冲击的好不好。”

    舒华却不管他们如何苦恼,她说起独孤求败,固然是被尹志平一句话勾了出来,却也是思量许久,觉得杨过看似灵巧跳脱,甚合古墓武功,实则潇洒不羁,其实颇合令狐冲的路子。如今她这小龙女的蝴蝶翅膀一扇,《玉│女│心│经》自然没教杨过学了,还这般早早便出了古墓四海游荡,也不知杨过原先那些奇遇与苦难会不会还在原处等着他,无论如何,让他早些学会从已有的资源中思考提炼总是好的。

    舒华这么一想,便曲起右手手指在桌上连击数下,也不管杨过二人看着他一脸诧异,心中将《命运》弹出几个音来,顿觉与天斗其乐无穷,索性又出言提点杨过道:“过儿,这位独孤前辈的武道独竖一帜,姑姑却觉得,这般的气势万钧、洒脱不羁,才是再适合你不过了。今日所言,总不过一句‘天下武功,惟快不破’,你此时或不能解,却要记在心中,时常推敲。我记得独孤前辈埋骨之处似在襄阳左近,他日你武功有成,咱们便去那处凭吊拜祭于他。”

    舒华这番话,其实多少有些以原本神雕大侠的标准来判断杨过,对此际这个刚将玉女剑法练熟的少年来说,或许有些拔得过高了。然而杨过此人,胸中自有他的豪迈坚韧,又正值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浑然不惧肩上担的期待过于沉重,反倒被舒华说得豪气陡生,如逢知己,一双眼睛含泪看着舒华哽噎难言,倒教舒华干咳几声不知如何是好。 舒华、杨过二人正在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却听窗外一个浑厚嗓音嗤一声道:“嗟乎,小儿无识,说来说去尽是早已作古之人,全不闻当世之英雄。”

    杨过扑到窗边,只见一个乞丐歪在窗下,一面举着只脏兮兮的酒葫芦仰脖喝酒,一面抹着胡子啧啧有声,料想那话自是他说的无疑,便道:“乞丐大叔何不进来一叙,顺道与我们数一数天下英雄?”

    他先前流落嘉兴,也不过是乞丐混混样人物,也曾得过乞儿的接济,分过乞丐的狗肉,若非得遇郭靖,早早晚晚,多半也便入了丐帮,因此对乞丐本无常人那些嫌恶心思。加上又听舒华说起《射雕》之中各个前辈高人,虽然最慕黄药师之顺心随性,睥睨风流,却也对那贪馋好吃,正气凛然的洪七公十分服气,是以忽闻这中年乞丐发话,顿觉必是丐帮之中的前辈高人,便径自做主,请他进来叙话。

    窗下那乞丐先前只听得他们说话声音,并不见人,全因这几人说起丐帮许多年前一位大智大勇的乔峰帮主,语中竟似十分了然模样,这才起意细听,不想他几人说了半日,全是那莫须有的独孤剑魔之事,不由大感无趣,因此出言相讥。

    这时听杨过相邀,晃悠悠站起来一看,窗内三人除了一个道士看去朴素些,另外一男一女虽然年纪尚轻,却皆生得一副好相貌。那女子一身白衣,长得欺霜赛雪,偏偏眉眼含笑,端的清艳难言,比之帮主黄蓉,也不知谁高谁低。那男子一身青衫,站在窗边抱拳相请,全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昂然少年意态,便如一杆亭亭青竹,健雅无俦。

    中年乞丐这般打眼一看,虽然腹中并无几本诗书,却也忽而生出几分“珠玉在侧,觉吾形秽”之叹来。然而又见杨过长揖相请,其意甚诚,遂笑叹一声,走进来盘起腿,就地坐在他们桌旁。

    舒华素性喜洁,见这乞丐并不上桌,也便点头打个招呼,不再多言。杨过与尹志平再三相请,这乞丐也只称是行内规矩,只教他们或者酒食有余,便分些与他,上桌却是断乎不肯。

    尹志平行走江湖已久,多少知道些丐帮的讲究,遂也无话。杨过却是个慷慨任侠的脾性,见他这般一说,立时便高声喊得小二过来又加了几个酒菜,自己一样动了一筷,这才全数堆在乞丐面前,喜滋滋地叫他快快吃饱了好讲那当世之英雄。舒华看他这般高兴模样,不觉好笑,心中却想,这人晚生十年,与那小东邪郭襄倒真真是一家。好在这时已有些晚,吃早饭的客人已散得差不多,店小二虽见杨过让进个乞丐来,知道这些均是惹不起的江湖人,却也并不过来驱赶。

    那乞丐见杨过这般热切,也不推辞,不但大吃一顿,还将随身那只酒葫芦装得满满,这才抹抹嘴哈哈道:“你们先前所说那些,也是英雄,然而这长江一浪赶着一浪,你们说的那些,早已化成滩上的浮沫,灰也飞了,烟也灭了,又有什么好讲。我鲁有脚今日吃小哥一顿饭,却也不白吃,便与你们说说当世这些高人,日后小儿辈行走江湖,听到这些人的名头,也好知道避忌一二。”

    说着喝一口酒道:“说到如今江湖之中的绝顶高人,首先自然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这四人中,东邪说的是桃花岛主黄药师,为人亦正亦邪,学问却是四人之中最高,杂学之术天下只怕无人能及。”

    本来世人说起黄药师,多半是视礼法如粪土,桀骜不驯,喜怒无常云云,然而这鲁有脚身为丐帮门徒,却不好公然非议帮主黄蓉的亲爹,是以避重就轻,竟说了半日他学问如何如何厉害。杨过本已从舒华处听过四绝之事,转转眼珠便知其中道理,却觉从这乞丐口中印证姑姑所讲,也是一件妙事,遂只与舒华相视一笑,并不出言打断。

    便听鲁有脚又道:“西毒说的却是白驼山欧阳锋,武功毒术之高,世间少有人及,然则自从十余年前在我们黄帮主手中吃了一回大亏,这些年却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是活。”

    杨过心说,我爸爸偌大本事,自然活得好好的。然而终究不喜鲁有脚之言,便催着他说那南帝。

    鲁有脚便道:“你们小孩子家行走江湖,若听见前两个人的名头,便须避着些不可惹事,若遇着后面这两人,却是无妨。这位南帝,实则是以大理皇帝之身出了家,法号一灯大师,最是仁德和善,佛法精深的,他座下四徒渔、樵、耕、读,本是大理文武官员,也都是本事了得。”

    说着顿了一顿,看他三人一眼,略有得色,道:“若说这最后一位北丐,便是我们丐帮的前任帮主洪七公,他老人家一身功夫,却是由外功而至内功,至刚至阳,且我丐帮降龙十八掌自乔峰帮主之后末十掌佚失,便是由洪老帮主补全。”鲁有脚说到此际,捋一捋胡须,得意道:“若论大智大勇,忠信义烈,我们洪老帮主较之当年的乔帮主,只怕也不惶多让。如今洪老帮主虽已卸去帮主之位,常年四海遨游,行踪不定,然而所到之处,奸人匪类无不丧胆,你们少年人行侠江湖,若能得见,便替鲁有脚向他老人家带个好。”

    舒华等人见他虽以四绝为引,说了半日,四绝之中其他三人皆是只言片语便了,一大篇话全是说的洪七公,不由心下好笑。杨过便道:“你们洪老帮主这般本事,不知鲁大叔随他办事,从中习得几分,若方便时,可否指点我等一二,也教我们长长见识?”

    鲁有脚生平最是敬服洪七公之顶天立地,嫉恶如仇,然而他生性愚鲁憨直,于武学上悟性却实在有限,是以听杨过这么一问,不由老脸一红,赧然道:“洪老帮主武功盖世,姓鲁的蠢钝,却是未能学得他老人家九牛之一毛,实在羞愧得很。”许是自感丢人,转而又道:“然而洪老帮主一生收得两位高徒,却也是当世难得的人物。”

    他这么一说,在座三人皆知必是说的郭靖、黄蓉,杨过却是闻言一怔。他当日被全真诸人欺负得狠了,也曾发狠骂郭靖送他上终南山是不安好心,此时时过境迁,回头再想郭靖带他上山之前那一路爱护教导,虽是叔侄,何异于父子,只恨黄蓉待他芥蒂太深,终究无缘罢了。

    杨过想着前事,竟未接话,却是尹志平道:“我与郭兄及黄女侠皆是旧识,未知他二人一向安好?”

    鲁有脚乍闻这道士竟是黄帮主旧识,自然高兴得很,不觉间说话也恭敬了几分,答道:“老鲁此番奉黄帮主之命来此,不想竟得遇帮主与郭大侠的故人,未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可是全真门下?”

    尹志平便道:“在下尹志平,正是全真门下。”鲁有脚捋捋胡须笑呵呵道:“原来是尹道长,黄帮主与郭大侠自来在桃花岛上不大出来,现下已收了三个徒弟,听闻皆还出息。”

    舒华听他这话,不自觉便看向杨、尹二人。杨过么,听说郭芙与大武、小武十分出息,显见便有几分黯然,约莫是觉得以自身资质,原本强过他们许多,有些不甘罢了。

    而之所以看尹志平,盖因舒华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世间既有郭靖、黄蓉这般占尽天下好处的存在,他们的同龄人可怎么活呢。譬如尹志平,若只在全真看,他已是三代弟子中的领军人物,道学也好,武功也好,甚而书法绘画,都是极有功底的,然则若与郭、黄二人一比,差距却是有若云泥——比方此际郭、黄的弟子皆已为人称道,尹志平之名却还鲜少人知,尹志平,难道就不会像杨过一般妒忌不甘?

    舒华探究地向尹志平看去,却见他一脸平静,笑得悠然,口中还道,“他二人的弟子,总是不会差的”,行为举止皆自温和有礼,看不出半分惆怅自失,舒华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撇了脸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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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1-09-03 0
然而鲁有脚提起郭靖、黄蓉,倒教舒华想起前日从千户府中得来的密信来,原来她这时才猛然想起,郭靖可是在蒙古长大的,读封蒙文信可不是分分钟的事么。于是看看周遭无人,忙踢了杨过去房中将那铜匣取来,交给鲁有脚低声道:“鲁长老,这铜匣是我们昨日从千户府中偶然所得,其中有许多银票,并一封蒙文信件,我虽读不懂蒙文,然而见这宗银票数额甚巨,恐怕元人有什么重大图谋,因此顺手便带了出来。我虽是小女子,也知道你们丐帮向来反金抗元,尽多义士,这笔款项交你们黄帮主处置料想应是再合适不过了,烦请鲁长老代为转交。”

    鲁有脚接过铜匣,尚不知舒华所言的巨款却有多少,然而见这美貌女娃也知反金抗元之事,更赞他们丐帮尽多义士,心中高兴,自然无有不应,忙将那匣子揣到怀中,遮掩妥帖了才问:“不知帮主若问此物系何人所赠,老鲁应该如何说法?”舒华偏头一笑,杨过正觉不妙,便听她笑咪咪道:“长老便说,侄儿玉面小白龙问郭伯父、郭伯母好便是。”

    鲁有脚闻言抬头,虽然不解,亦知她此言大有深意,倒也并不多问,又与三人闲谈几句,将酒喝完便告辞离去。 (姑姑说,要升级,于是作者亲妈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霍都小怪兽……)

    送走了鲁有脚,舒华三人也便包袱款款打起马来,又往东南而去。

    这日因舒华起得晚了,后来又与鲁有脚海侃一气,上路便有些迟,尹志平看看天道:“今夜只怕要露宿。”杨过转头看舒华一眼,笑道:“我们男子汉却是不惧。”

    舒华知这二人联起手来笑她懒怠,便也故意将眉一立,佯怒道:“世人皆称事师如父,过儿如今出息大了,竟敢调侃起师父来。”杨过便一缩脖子,告饶道:“尹道士你听见不曾,今日若不能快马加鞭赶到集镇,让姑姑睡得上高床暖枕,她便要指我杨过不孝啦。”说完扬鞭将马抽了一记,当先向前奔去。

    这条道路平坦宽阔,杨过纵马一驰,一溜烟儿去得老远,舒华、尹志平一笑,也便打马跟上。

    不意前方杨过忽地勒马急刹,回头喊道:“姑姑当心。”自己却弃了马拔剑向前扑去。舒华定睛一看,原来路边的树林中转出两个人来,一个峨冠博带,摇着扇衣袂飘然,一个红袍金冠,正震臂击在杨过的马上,赫然却是昨夜被他们作弄了一番的霍都与达尔巴。

    那达尔巴膂力如神,一拳击在奔马之上,马儿一声哀鸣,轰然飞起,竟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杨过早见达尔巴运力欲击,人虽跃了出去,却也不及救马,只得拔了剑乘势向霍都刺去。他来势虽猛,却于空中无处借力,霍都张开铁扇将他一拦,回手收扇一拨,便轻轻巧巧将他带到一边,却如中原文士一般展开铁扇摇了几摇,向舒华揖道:“杨姑娘,昨夜相见仓促,未能好生留客,今日霍都特来相请,不知杨姑娘可愿赏面?”

    杨过全力一剑被霍都轻轻巧巧拨开,本便愠怒十分,忽闻霍都这一声“杨姑娘”,瞬间又有吐血三升的冲动,新仇旧恨碰到一处,顿时持了剑返身又刺。

    达尔巴蓄力良久,单等着舒华两骑奔到面前便要出手一击,舒华却还爱惜坐下骏马,挥出绸带缠向达尔巴双拳,竟欲借奔马之势将他拖倒,口中尚向霍都闲闲叹道:“汝个蛮夷王子,作何偏学我们中原文士风度,似如今十一二月天气,竟还摇把折扇附庸风雅,真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可笑可笑。”

    霍都向来自负风流,却被舒华如此一噎,脸上的笑意也便阴狠了几分,手上动作一僵,却被杨过又缠了上来。舒华白绸挥出,却被达尔巴的拳风扫得叮铃铃一退,心下暗惊,瞥见杨过与霍都相斗,却擎出长剑,弃了马飘身过去拦在杨过身前,悠然笑道:“过儿,此处我来,你去斗那大和尚一斗——须记得他们蛮夷脑子笨,只懂得横八杵竖八杵,你却正可用那独孤先生的法子,戏他一戏。”

    这时尹志平也已与达尔巴过了数招,见舒华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料想杨过轻功甚好,当可缠上达尔巴数合,遂也持了剑向霍都杀来。

    霍都见他们言笑晏晏,浑然不惧,不由懊恼非常,挥扇拆了二人几招,咬牙道:“我师兄虽鲁,却有一身蛮力,杨姑娘却不怕这小子转眼便被他锤碎捣烂?”

    舒华见尹志平来援,手下自又闲逸了几分,随手递出一招花前月下,逼得霍都连退数步,一脸狼狈,掩口朝他咯咯笑道:“所以说当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蛮夷之人,你们若肯对我大宋俯首称臣,说不得咱们便勉为其难将尔等教化一番,教你们不必如此蒙昧。”

    她这番话说得状似轻松,实则总归略分了些心神,霍都面色一阴,招下又狠了几分,舒华倒险些教他削去半缕头发,还是尹志平急急一招浪迹天涯,逼得霍都偏了半分。

    舒华便朝尹志平感激一笑,回头冲霍都道:“你看你,分明愚顽蠢钝,还不许人说。”说着听到达尔巴一声怒吼,偏首一看,见杨过果然摸到几分门道,逼得达尔巴纵有百斤力气也无处可使,缠了几合,居然急得吼了起来。杨过正戏耍达尔巴耍得有趣,见舒华一眼扫来,便有心露上一手,遂手底下卖了个破绽等着达尔巴横杵挥来,待他劲力运到十分,却拧身一转,绕到达尔巴身后抬肘一推,便将达尔巴推得趔趄数步,扭过脸来一脸气恨。

    舒华看得一乐,随手支应霍都一剑,笑道:“兀那蛮夷王子,瞧见不曾,我今日便教你一个乖,你那师兄气力再大,我那徒儿却总有本事教他一身蛮力反施己身。这便是我们中原所谓的‘四两拨千斤’啦蛮夷。”她这里一口一个“蛮夷”,达尔巴全然不懂,倒也不觉得如何,霍都自负早已将中原人的行事言辞学到十分,本身亦是蒙古贵族,如何咽得这下口气去。

    霍都只气得面沉如水,索性不发一言,陡然间挥扇甩袖,舒华只觉被他一道劲气刮得肌肤生痛,扭了脸一剑挥出,却在劲风中划出一道刺耳破空之声,不由心下暗惊,再不敢托大,闭了嘴认真打过。

    霍都这一门狂风迅雷功尚未十分纯熟,一击不中,冷哼一声,拇指一按,竟从扇中嗖嗖射出几枚暗器来。舒华二人长剑一卷,便将暗器尽数扫到地上,低头一看,却是几枚飞镖钉在土中,幽幽泛着毒光。尹志平目中一厉,扬手一招关河梦断平平向霍都当胸斩去,舒华一怔,忙递出一招罗带同心刺向霍都后腰。

    霍都腹背受敌,却将舒华片刻怔愕看在眼中,不由拧身一避,哈哈一笑。

    他虽被舒华骂作蛮夷,其实非但并不蠢笨,心机还十分深沉。他二人这一套玉女素心剑法,他昨夜乍见,只觉处处攻守皆备,进退兼美,实在如捧着个抱成球的刺猬一般无处下手。然而这套剑法合用虽好,那也要用的人合得上才行,霍都略一留心,便发现他二人若要合得上拍,便须进招之先报给对方招名,比方方才尹志平一怒之下径自出招,那小娘便愣了一愣不知如何是好。

    是以霍都闪身避过他二人夹击的两剑,心情却是大好,这般拙劣的配合,要搅乱它实在是太容易了。霍都想通此节,进招陡然便又快了两分,果然见舒华二人招下一乱,便有些疲于应对,捉襟见肘之相。如此连攻数合,霍都眯眼见已将二人阵脚打得大乱,收起折扇向舒华一点,引得尹志平回剑驰援,却又转手一按机关,扇内的毒镖便全数向尹志平撒去。

    尹志平这时再要撤招闪避已是不及,虽然匆忙中挥袖一卷,也还是走漏数枚,却被一只毒镖打在左肩,顿觉痛痒难当,跌在当地。

    杨过正在想方设法诱达尔巴来攻,又用起料敌先机之法将这大和尚耍得哇哇乱叫,陡见舒华处骤然生变,忙随手一剑将达尔巴一阻,人却跃到舒华面前。他二人武功本便有限,此时玉女素心剑法的为难之处既为霍都所觉,也再难以这一路剑法胜他,又有达尔巴亦追着杨过搅了进来,一时间竟要以杨过、舒华二人应对霍都与达尔巴,二人不多时已打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二人之中舒华既是师父,且也年长,不自觉便处处拦在杨过前面,杨过见她应对得惊险,已知自己这两手武功实在派不上多大用场,然而要他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那也不不可能。他方才戏耍达尔巴之时已将霍都两次毒镖偷袭看得明白,这时每见霍都欲下杀手,便陡然喝道:“看我暗器!”

    霍都昨夜才尝过玉蜂针的厉害,方才又以毒镖数度偷袭二人,以己度人之下越发杯弓蛇影,顿时打得缚手缚脚了起来。舒华见杨过一计得逞,心下好笑,又欲借机将霍都放倒了好换尹志平的解药,竟当真摸了数枚玉蜂针在手,杨过喊到第四声“暗器”,眼见霍都是再不欲信了,偏偏舒华当真扬手撒出一把玉蜂针去,教霍都仓促之下闪避得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倒是达尔巴不懂汉语,杨过虚张声势之时他固然全不受影响,这时当真是狼来了,他尚还一脸茫然,轻易便教舒华一击而中,放倒在旁。

    霍都本来盘算着自己与达尔巴二人,总不至于拿不下这一个小小子一个小姑娘,岂知达尔巴还没派上片刻用场,便被他们又拿昨夜之法撂倒在一边,此番若不能拿下这两个刺头,回头只怕还要拿解药换他,不由又是无奈又是气恨,却又不能甩袖过去踢他两脚,实在是气得额上青筋直爆,胸中郁郁发闷。遂甩开膀子与他们斗得越发难解难分。

    这三人正打得酣然,却见官道之上尘烟滚滚,伴着一阵大笑之声直奔他们卷了过来,几人对视一眼,正在各自惊异,便见数条套索向三人抛来。这下自也顾不上再打,各人闪身欲避,岂知那绳索却如生了眼睛一般,竟然闪躲不开,不一刻三人便尽数被那绳索缚住,只觉身上一轻,竟飘飘然如风筝一般被人放上天去,端的是惊愕莫名。“在下霍都,敢问几位是何方高人,欲将在下缚往何处?”霍都用铁扇斩了套在腋下的绳索数下,竟不能割断那绳索分毫,不由心下一凛,放声问道。结果只闻几声怪笑,自然是无人答他。

    舒华与杨过一般也被绳索缚在肋下,双手倒未受制,遂也试着挥了挥剑,果然也是全无用处。舒华蹙眉一想,却从袖中抖出银索向那绳上一掷,使了个巧劲密密缠住,一抖腕欲以两索摩擦之力将自己拉下去两分,想来低处风中飘浮之力略减,或可渐次落下地去,即便不能,只待降到玉蜂针掷得着处,那也好办许多。岂知她刚一运力,那拉绳之人便将绳索一抖,堪堪将她震回原处。

    杨过屡次试图倚仗一身武学根基在空中拧身借力,奈何每每以为成功在望,便教那拉绳的抖一抖绳索,远远掌风一送,困得他功败垂成,倒似当日舒华传他天罗地网掌时被他困在掌风之中的麻雀一般。只是这一手功夫被那人使在他身上,比之他当日戏弄鸟雀,实在又不知难了多少,杨过试了几次全不奏功,也不由暗中为那人的功力之深、手法之妙乍舌。

    三人折腾了一番全无办法,便只得苦中作乐地暂且在天上看起风景来,心中再有什么疑问,也不妨待落地了再说。这三人轻功也算不低,然而平白了难跃上这样的高度,且要这般滞留在空中,更是不可想之事,舒华暗暗吐了吐舌,也便放宽了心放眼看身侧白云流走,脚下江山如画,甚至很有雅兴地张开袍袖兜起两袖清风,幻想自己这便羽化登仙,乘风飞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只当是坐了回飞机罢了。

    杨过却没有这般老实,两只眼骨碌碌好一通乱转,每有飞鸟远远飞来,便定定盯着恨不得怎生使个法儿来,教这鸟儿乖乖飞到脚下与他借力。然则他们几人被人拖着一路呼啸而过,偶有笨鸟飞得略近,也叫那劲风几个跟头扇出老远,飞到近前给他借力什么的,实在是无稽之谈。

    霍都却没他俩这般超然,拧着眉苦思如何脱身,不自觉将那铁扇摇了几摇,被杨过错眼瞧见,不免又耻笑了一番“附庸风雅”云云。霍都瞪他一眼,将扇一合,高声道:“下面的前辈,霍都自思并未得罪过这等前辈高人,你们若是冲这两位来的,那可抓错了人,与他们一路的那个道士,被在下放倒在路上啦!”

    高处风急,他这一番话喊来,凭空添了不少呜呜之声,叫杨过、舒华听得十分好笑。喊完等了半日,底下却仍是一片咭咭呱呱的嘻嘻之声,竟是全不理他。

    杨过虽见他这一番表白全无用处,却忍不住要气他一气,心思一转,便也高声道:“底下的前辈,在下杨过才是真真并未得罪过你们这般前辈高人,你们若是冲这霍都而来,那可真是抓对了人——这人乃是蒙古的王子,行事狠厉毒辣,真正是坏事做尽,死不足惜!”

    他虽然才只见过霍都两面,这一番话实在是信口诌来,然而话中既有民族大义,又有武林正义,倒似于公于私,对待霍都此人皆应得而诛之一般,霍都此际尚不知这忽然从天而降的几人是什么底细,惟恐他们真被杨过这一席话说动,不由大急,倒也顾不得这小子何时又成了“杨过”,放声又道:“下面的前辈,在下虽为蒙古王子,手中实无半分权势,绝无入侵中原,杀戮百姓之举,这个小儿信口污我,前辈不可听信于他。”

    杨过便一番白眼又道:“前辈,在下昨日于元人千户府中见他,尚还锦被高床狎妓取乐,说是无兵无权,未兴兵灾,实则有钱有势,鱼肉乡里啊前辈!”

    霍都被他编排得几欲吐血,正要再辩,却闻舒华哼一声道:“吵什么,不听见人家全不理你么,若要伤人,也不必将我们当风筝放上这许久了,霍公子不如且先想想你是得罪了哪一路神仙的好。”在她想来,她与杨过初初下山,人都没见过几个,自然不可能惹来这等祸事,那便只有着落在霍都身上了。

    霍都怒:“小王不姓霍……”被舒华一瞪,却当真垂首去想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一路神人来。

    这时却听底下一个人道:“她说风。”另一个道:“什么风?”又有一个声音道:“当风。”先前说话的两人一齐切一声道:“那是什么风?”后面一人便讷讷道:“不知道,问问她。”

    几人说话间已奔至山间一处庄园,这时当先将舒华身上的绳索一拽,舒华只觉一阵劲风扑面,随即便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刚一落地,便见三个形状古怪的老者齐齐将她围住,齐声道:“是你刚刚说风?什么风?”

    舒华见他们衣饰腌臜,鬓发凌乱,又被三张热切古怪的脸忽而挤到面前,不由后退一步,愕然道:“什么风?”

    三人大怒,道:“我们问你。”舒华再愕,捋捋头发感觉风从脸上掠过,愣愣道:“北风?”三人便转身自去嘀咕:“她说北风。”

    舒华这边厢落了地,仰头一看,霍都和杨过尚在天上,难为这几个老者虽然凑在一起议论风的事情,手中却还记得时不时使力一抖,叫他俩欲下而不得。偏偏这时底下牵绳的两人站得太近,风向一乱,霍、杨二人眼看却要缠在一起,不由皆是大急。

    舒华见那几人挤在一处喁喁有声,便想悄悄过去将缚了杨过的绳索抢来,岂之她这边伸手一夺,那老叟向右一跃,一步跳出老远。

    上面霍都眼见杨过撞来,一时无法可想,只得伸掌一击,杨过眼见避无可避,也只得出掌迎他。若此时二人掌力相当,自然暂可相远,奈何霍都掌力强劲,杨过学的古墓掌法却系女流所创,尽是以步法轻功制胜,借力打力的法子,这掌下功夫虽然奇招迭出,气力却着实有限。是以他二人两掌一接,杨过不自觉运起柔劲,虽将霍都绕了过去,缚住二人的绳索却越发相缠,舒华在底下徒然看着,一时也是无计可施。

    三个老头兀自相谈,全然顾不上他二人这番短兵相接,谁知两人掌下一错,两条绳索越拧越紧,倏忽一道大力绞来,霍都尚且无事,杨过年小力微,却被这一下大力拍在后背,噗地喷出一口血来,将舒华唬得面色惨白。  舒华见杨过受伤,也不知伤得怎样,不由急怒非常,扬手一蓬玉蜂针便向三个怪叟打去,岂知这些老头儿行事古怪,轻功却好,也不见如何躲避,身形一晃,便将玉蜂针尽数躲去。

    三叟倒似这才发现杨过、霍都二人绞在一处摇摇欲坠,一抖手也不见如何施力,那套索一软,便飘飘落了下来。霍都一个倒跃,自行落在地上,将套索解出来甩在一边,舒华忙跑过去接住杨过看他伤得如何,哪知刚要伸手探他内息,便被杨过拦回来道:“姑姑勿急,皮外伤而已。”

    舒华哪里肯信,正要说话,便见其中一个一身白裳,便连头发胡须也俱是雪白的怪叟将手中套索一收,走过来道:“你们三人哪个最聪明?”三人尚不及回答,另一个脑袋上用红线绑出根小辫的凑过来凶狠地瞪他们一眼道:“陶白问你们,谁最聪明?”

    舒华三人被他们问得莫名其妙,一时间皆不愿出头,那叫做陶白的有意无意将手中套索一抖,舒华、杨过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指着霍都道:“他最聪明!”霍都被他二人一指,手中正摇得悠哉的铁扇一顿,登时一口气闷在胸口,偏偏又无他二人这般没有风度气节,要他放下架子辩称自己其实蠢笨不堪,实在是不可能的事,遂只得摇扇摇得越发超然,心中暗自盘算这“最聪明”也不知是祸是福。

    三个怪叟看他几眼,许是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由便信了几分,便有一个穿一身不伦不类的花色衣衫的老头儿蹦过来道:“陶中,咱们须得将牌给他认,认得出来才行。”那头上绑个小辫的陶中便一跃蹿出老远,屁颠屁颠从不知何处掏出两面金牌来,远远掷给那花衫老头道:“陶发陶发,你叫他们认。”

    那陶发便振一振衣袖,接住金牌很神气一般将金牌往霍都面前一递,道:“念。”他一身花色服饰,古怪难看不说,还十分脏污,本人也是须发纠结,满颈黑垢的样子,看去实在与乞丐无异,因此舒华、杨过见他这般正儿八百昂然庄重如王候一般命令霍都王子,“念”,不由在心内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忍着笑将眼光在陶发与霍都之前转来转去,看得格外仔细。

    霍都也被这疯老儿这番做作之态噎了一噎,好险没将早饭吐将出来,收了折扇状似无意地往金牌上一看,却见这金牌大如婴儿手掌,厚约二指,说是金牌,其实竟如金砖一般。粗粗一瞟,成色也是十足赤金,牌上刻的字繁复曲折,难得笔意却还简约舒展,显见雕工不凡。霍都凝神一认,不由一讶,竟是中原最最难认的大篆,心道难怪这三个老头儿要找最聪明之人,恰好他虽几乎识不得大篆,侥幸这个字却是认得的,便摇着扇十分得意。

    三个老叟使劲盯着霍都,倒似比他还紧张一般,见他略一惊讶之后一脸自在坦然,更盯着他十分期待起来,待霍都摇摇扇慢慢念出一个“万”字,竟皆是十分激动欢喜的模样,舒华在旁冷眼看着,几乎以为这群怪叟要与霍都逐一握手拥抱一番以示欣喜愉悦之情了,还暗暗在心中幸灾乐祸了一番。

    三叟小范围雀跃了片刻,还是陶白表现得最有领袖气质、最矜持,果断地打断另外两个的欢呼,又将另一块金牌递到霍都面前,道:“这块。”

    霍都认得一个“万”字已属侥幸,他一个蒙古王子,平白学这些中原人几百几千年前弯弯绕绕的文字作什么,因此这时看着递到面前的金牌,不由一脸菜色,收了扇在手心敲了半晌,哼一声闷闷道:“不认得。”三叟瞬间一片鄙夷之声,直教霍都面色变了数变,心道你们中原鬼画符一样的死了八辈子的古董字,怎么不去问我身后这两个中原人却是什么,小王草原贵族出身,认得一个已经是学识无比渊博了好伐啦。

    奈何再如何腹诽,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所谓形势比人强,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霍都王子看一眼此间情势,他自然不是这三个怪人敌手,便是加上舒华、杨过,只怕也是不济事的,更何况,回顾一下方才被这师徒两拱了出来的悲惨经历,草原来的霍都小王子无比悲摧地发现,长生天只怕一时还庇佑不到这里……

    难得霍都认出了一字,三叟到一旁喁喁半晌,陶中与陶白便晃晃脑袋走过来一人提着霍都一只胳膊,原地一跃,将霍都不知带到了何处。

    舒华早掏出瓶玉蜂浆递与杨过喝了,虽然杨过不教她诊视,但舒华见他虽然气色惨些,呼吸吐纳却似并无不畅,这才略放了些心,便令在他原地歇着,自己去探这山庄的出路。

    早先还在天上飘着的时候,舒华便留心看过此间地形。这山庄建在山腰,山前山后皆是密林,虽然不是高山,山势却十分陡峭,那密林层层叠叠傍山而生,乍一看树木品种繁多,漫山黄是黄绿是绿,隐有红色掺杂其间,十分错落有致。然而如此精致,倒似人为一般,加上三个怪叟奇奇怪怪的言行武功,倒教舒华下意识生出几分警惕,惟恐这山中如桃花岛一般遍布了奇门遁甲之术,因此才将杨过留在庄内,自己先来打探一番。

    舒华一边留记一边前行,果然过得片刻便迷失了前路,来来去去总在作过标记处打转。如此折回了四次,舒华又怕杨过一人在庄内有何闪失,心中便有些急躁,索性足下一点,跃到一棵大树顶上想辨一辨方向,奈何她本便是个不辨东西南北之人,立在树顶上放眼四顾,总不过皆是大树而已,反倒越发茫然。

    舒华并不十分懂得这些奇门术法,想必总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有心直接从树顶上纵跃下山,总归出来得久了,不放心杨过安全,且她本人也十分没什么方向感,对着这一片茫茫树海,出不出得去尚是未知之数,只怕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那才真是大大的糟糕。因此舒华心下一叹,也只得摸回原路乖乖回了庄。

    走到山庄门外,进去之时未曾留意,这时一看,匾上题着四个字道:“长发其祥”。舒华不由摇头好笑,建庄之人想必希望此处会是一块福地,因此取了福泽绵延,吉祥长久之意,以前怎样她是不知,只看眼下被三个似疯似傻的老怪作了此间主人,便知这世间之事,泰半事与愿违,难偿所愿。只是这三个怪叟虽然疯傻,言行间偶然又有些气度,终究不知是怎样底细。

    舒华摇着头寻回杨过处,三个老头与霍都还没有回来。现下杨过伤着,她又没探明出路,不敢贸然行事,左右是暂且脱不得身去,便扶了杨过自去庄内觅地歇脚。

    慢慢逛下来,这座庄园虽然占地不小,但多是幽径回廊,殊少阁楼轩榭,忽略园中显然打理失当的草木建筑,整个庄园其实建得回环雅致又不失磊落大气,二人虽然不懂园林,亦觉这么漫步走来,半路被劫的郁气也散了几分,倒是感叹起当年造园之人当是何等匠心独运,胸怀丘壑。

    这般一路看一路叹,寻遍了园中的亭台楼阁,皆已年久失修,一时断难住人,唯有曲水上一座水榭,约略收拾一番,倒还勉强可居,也不知那三个怪叟日常起居何处。舒华、杨过两个略一商议,也便在那水榭之中安下身来。

    这水榭依着园中一道流水而建,春可凭栏观鱼,夏可近水赏荷,秋可把盏玩月,冬可煮酒问雪,若在昔日风光鼎盛之时,必是园中再也难得的佳处,然而此时园中事物久已无人打理,处处皆是一片荒芜,便是这水榭之中,也是一概陈设摆饰俱无,连四面的窗纸皆已朽腐,只余雕花的窗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日光。

    舒华、杨过二人实在对三个怪叟的破坏力叹息无语得很,只得自己动起手来,约略将这阁中打扫了一番,这才向窗下凭栏坐了,看着流水向不远处的池中缓缓流去,暗暗思量不知霍都处是何情状,不知尹道士昏在路上若被来去的奔马踢了可怎么办,不知那番僧醒来若寻不着懂得藏语的霍都王子可得多么滑稽。在这什么都是未知的庄园中,除了静观其变,伺机而动,似乎也只好这么苦中作乐地用别人的苦处安慰自己了。

    二人呆了半日,既不见那陶白、陶中、陶发再次出现,也不见霍都,中途舒华拉着杨过又往林中试了试,无论从树上走还是树下走,一样是诡异地迷路迷回了“长发其祥”的牌匾之下,倒显得舒华先前一路标记之举实在是白瞎得很。好在二人皆已颇得随遇而安之味,索性在林中烤了一顿野味吃了,至于这林中的野味会不会如三叟及树木一般古怪,那便实在是饿得顾不得了。

    这二人尚还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霍都被三个老头丢到水榭时已经是星光满天。舒华这时已将银索系在两柱之间,打算仿效小龙女的睡觉之法,杨过则掏出二人所有的衣物在角落里堆了个窝,舒华见他将自己的衣物也掏了去,嘴角抽了抽,转念一想,而今这种状况,沐个浴换个衣什么的反正也很遥远了,搞不好哪天被怪老头看不顺眼杀了,搞不好一天一天也被困在此间变成怪奶奶了,这些身外之物,便随它去罢。

    因此霍都刚被陶中从窗外扔水榭,便见舒华师徒两个俱是精神一振,从两个匪夷所思的所在探头看了过来。

    舒华两人探首一看,纵然霍都十分及时地掩面低头,却仍被二人犀利地瞟见他眼上两圈黑印,面上遍布了各种掐痕、抓痕、青痕、紫痕、——咬痕……好吧,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但是有一点显而易见——这三个老头动起手来绝对是相当的有原则——打人一定照脸……

    二人看一眼霍都便低头沉默一阵,再看一眼再沉默一阵,即使霍都王子将脸扭向窗外也不影响他们热切的目光,当然也绝对阻不住他们时不时发出一阵欲笑不笑,忍笑不禁的噗噗之声,终于在霍都一甩袖决定今日就算没脸见人也要收拾这两个浑蛋一顿时,杨过当先爆出一阵噗哈哈的大笑,成功将霍都笑得再次将脸转向窗外,两个拳头捏得咯吧咯吧响。

    这下舒华也崩不住笑出来,险些从银索上一头栽了下来,于是翻身下来,攀着银索笑得人仰马翻,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心中还在想,好吧好吧,我知道这样不厚道,我知道这样不好,我知道搞不好明天就轮到我,可是可是,唉,难得见霍都小王子这般喜感这般傲娇,无论如何,今天先让我笑死了吧。 次日一早,天还未明,舒华、杨过尚在酣睡,便被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惊醒,眯眼一看,却是霍都正在轻手轻脚爬出门去。二人心思一转,便知他这是欲要趁此时大家睡得正熟逃出庄去,遂也相视一眼,悄悄跟在后面。

    舒华二人前日数次打探也未寻到出林之法,这时见霍都要逃,虽知成功的希望不大,然而随他走一趟终究也没什么损失,于是眼见霍都往林中去,便也屏息凝神,远远坠在他身后。不多时,果然跟着霍都又绕回了“长发其祥”,虽是意料之中,仍是忍不住相对叹息——怪道这三个老头将他们抓了回来却全无看管之意,想当年瑛姑费了十年工夫也未救得出老顽童,他们两人全然不通八卦术数,要想出去岂不是更加渺茫。

    霍都不死心还待再试,舒、杨二人见他也不似懂得这些奇门之术的样子,也便不再那么热心相随,反正眼见霍都已试了三四五六次,每次也不过是如回形镖一般自行回到了匾额之下。二人趴在树上看霍小王子不死心地再三挣扎,甚至还顺手捞了两只野果啃得有趣,舒华心中正在叹息可惜没有瓜子佐兴,忽然一错眼见庄内扑出一道白影,哈哈笑着一套索甩将过去,便将霍都拖回了山庄。

    那白影自然是陶白,只是这回霍都一路又是抱树又是挠柱子地拼死顽抗,倒教陶白的速度比先前慢上许多,舒华精神一振,便拉了杨过潜在后面一路跟着,然而眼见陶白拖着霍都穿过一座假山,二人随后跟去,却全然不见了他两人踪迹,四处探看了一番,也是全无所获。

    显见是跟丢了。杨过回头看着舒华,舒华一摊手,想必此处又是布置了什么什么阵法,他二人又能如何,遂甩甩袖领着杨过向后山走去,看看能不能找着什么出路。

    此处也不知是什么山,山势本便陡峭,虽然山庄所在之处还甚平缓,然而再往上,却是越发陡了几分,舒华一面上山一面看着那笔直通天,只觉几乎望不到顶的山峰,忽然泄气地觉得无比郁卒——也不知是什么高人寻到这一处宝地,这山庄进有天险退有奇阵,一入此处,当真是进退不得,插翅难飞。

    二人边走边看,其实此山颇为险峻秀丽,此番若只是作客来此,算来也是一处绝妙所在,然而眼下前途莫测,走了这半日,只觉前行越来越难,往前看几乎无处落足,所谓出路什么的更是渺然无踪,不免便有几分焦灼。总算仗着一身轻功,手脚并用攀到了峰顶,杨过伸手将舒华一带,两人便并肩站在最高处狭窄的岩石上。

    山风猎猎,舒华极目往下一看,不由心下叫苦。原来从这里看,整座山便如一柄斜插的利刃,从此处往下看去,便只有一道森然峭壁,入目皆是沉沉雾气,也不知这悬崖其深几何,纵然舒华身负轻功,站在此处也觉心下悚然,惟恐一阵风来,便将她卷下崖去跌个粉身碎骨。原本还想或可翻过山去,此时才明白,那山庄主人并不在上山途中设阵,放他们大大方方上来,便是算准了此处已是绝地,果然不必再画蛇添足。

    这一趟又是全无进展,二人不免有些怅然,在山顶略站了站,便一同转身下山。

    上山的时候只顾直奔山顶,待到下山,怏怏之余倒也生出几分闲情,且也始终不能死心,一草一木,倒看得格外仔细了些。杨过到底年纪小些,初时有些失望,过得一刻,倒又关注起这山间景致来,时不时装模作样地指点道这一处比终南山如何,那一处比终南山怎样,见一处溪水从山石间潺潺流出,便要叹一声这山上没有那些臭道士,竟连水流也要澄澈许多,又见一株古木张牙舞爪地斜伸出来,便又赞一声这棵树嚣张得甚合杨某脾胃,还要跑到树下亦比个张牙舞爪的造型,叫舒华看他学得像是不像。

    舒华本来心中忧虑,见他这般比比划划没有一刻安份,知他好意逗趣,便也合作地掩口一笑,伸指敲他脑门一记,心中竟也当真轻快了些许,披荆斩棘又往前行。

    师徒两人沿着溪流走到一处浅潭,但见潭水清冽,鱼虾活泼,便停下来打算烤些鱼吃。舒华去附近拾些干柴觅些野果,杨过便在潭边捉鱼。时值隆冬,杨过虽然习了内功不俱寒冷,却也不愿下水捉鱼,转了转脑筋,便将前日从舒华包袱中抖出来的玉蜂针一把一把向水中撒去。

    杨过暗器功夫本来尚可,然而这水中游鱼,原比他目之所见潜得要深,他头回抓鱼不明此理,打出金针之时方位算得越准,一把针撒下去反而越难奏功。舒华兜着一兜果子抱着一堆枯枝走来,便见这败家小子对着潭水一把一把撒金针,不由额角跳了数跳,扔下木柴抚着额不知说他什么好。

    杨过这时却恰好试出金针射鱼的妙处,随手又发数枚,果然便有几条鱼扑腾两下肚皮朝天,乐得丢下金针两步蹦过去,拿剑将浮在水面的鱼扒拉到面前,就近在潭边剖洗干净,生火烤了。

    尹志平不在,这二人身上调味品一概俱无,生活质量便下降了许多,这时只得将就把浆果拧出汁来涂在鱼上炙烤,总算是些微有了些味道,趁着腹中饥饿,好歹能吃就是。

    杨过吃完烤鱼,这才想起来将所剩的金针及方才从剖鱼时起出的几枚交还舒华,舒华抽抽着瞥一眼还染着鱼腥的金针,十分不肯接它,然而本着有难同当的精神,还是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咳,过儿,我先前也许没告诉过你,本门的玉蜂针之所以比寻常针一类的暗器打得远些,乃是因为咱们门中向来是用足金所铸,所以说是金针,便是十足真金,并不似一般江湖中人一样拿些铜针铁针来哄人的……”果然便见杨过张口结舌愣在原地,约莫在回味方才这无比肉痛的一顿烤鱼,于是同样肉痛不已的舒华瞬间舒畅了……

    杨过鱼捉得很多,两人皆吃得略撑,鱼却还余两条,鉴于这顿鱼的金贵程度,二人吃又吃不下,丢在此处又舍不得,只得找了几片长大树叶洗洗干净,将所剩的两条鱼包了,这才又往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二人脚下一转,却是走到一处山坳,这道山坳浅却甚狭,若非上方一面光滑石壁略有奇处,舒华二人却是再留意不到它。杨过向那山坳一看,讶了一声便纵身掠了过去,舒华跟在后面,却听他急急喊了一声“姑姑快来”,也不知那山坳间有什么古怪,忙提了裙匆忙跑去。

    待跑到跟前,只见杨过正在俯身查探些什么,舒华走近一看,却险些将晌午吃的鱼全数呕了出来。原来这山坳虽然浅狭,却也一眼可见堆着许多尸骨,有些衣衫尚新,有些却已腐可见骨,舒华毕竟是女流,乍一眼望见山一般的森然白骨,不由惊呼一声撇过头去。

    杨过胆气却壮,正在研究这些尸骨如何会堆积在此处,忽闻舒华一声惊呼,忙道:“姑姑勿惊,我看这些人死得蹊跷。”

    这山间杳无人迹,偏偏这处堆着这些新新旧旧的尸骨,何止蹊跷,只怕还与劫了他们来此的三叟大有关联,舒华想到此处,愈觉惊怖。然而若不探明其中底细,她与杨过二人说不准哪天便也被丢在此处,化成这尸堆里的一抔黄土,舒华这般一想,便又乍着胆子往杨过处看去。

    杨过这时已约略察看了一遍,便跃上来道:“底下有些连骨殖也已烂了,有些倒似最近才死,都是被人撞烂了头骨抛在此处。这些尸骨腐化程度各个不一,多远多近都有,单是衣衫尚未朽烂的便有二十来具,那杀人的竟是个狂魔,只怕至多十日便要杀上一人。”

    舒华想想先前所见那番惨相,只听得毛骨悚然,不由伸出手去捉住杨过臂膀,杨过隔着衣衫觉得臂上温热,难得见舒华如此,不由心中好笑。转而沉声道:“我瞧这山中再无人居,这些人,必是如我们一般被那三个怪叟捉了来设法弄死的。”唬得舒华将他的衣袖绞得越紧。

    杨过本来说的是实话,然而见素来泰然的舒华此际竟是这般情状,心内的惊悸反倒被男子汉的豪情盖了过去,有心逗她一逗,便指着山坳上那一处石壁森然道:“我此时回想那三叟捉我们来时用的手法,只怕这些人便是教他们用绳索缚了放到此处撞死。”

    舒华抬眼看那石壁,越看越觉其中果然透出隐隐红色,心中想着难道这些果然是教人撞在这石壁上脑浆迸裂而死?不由愈惊,便指给杨过叫他辩认。杨过本来是随口唬她,此刻一看,险些将自己也唬了去,便将舒华拉得离那石壁远些,凛然道:“照这般十日一人的速度,若真是那三个怪叟所为,我们却须尽快想个办法了。”

    舒华原本只是见那山坳间惨相惊人,所以才一味惊怕,一多半全是难以自抑的生理反应罢了,这时听杨过此言,也不由心下一凛,反而当真转念想起法子来,一时倒忘了惧怕。杨过见他转眼便宁定下来,倒也没好意思再去吓她,便也在一边寻思起来。

    舒华想了一想,便对杨过道:“过儿,若要你去将那二十来人的衣料一人取上一块回来,你怕不怕?”杨过岂能容得这个“怕”字,当下拍着胸脯道:“自然不惧。只是姑姑要它做什么?”

    舒华便道:“此间除了那三个不知底细的怪叟,便只有我们与霍都三人,以目下所见,我们要逃出此间只怕不易,若能添上霍都一份力量,或者便能多一分机会。然而霍都此人,要他与我们同舟共济殊非易事,只有设法教他知道此间情势,才好迫他全力相助。我教你取那衣料,便是此用。”

    舒华说完,杨过便应一声转去那山坳之中收集衣料,待他再回来时,除却衣料,手中却还提着一兜鼓囊囊不知什么物事。舒华见他似是十分得意,不觉问道:“这是何物?”杨过便将那用死人衣料打的兜解开,舒华一见之下又是一声惊呼,转过脸去再不敢看。

    原来那布中包的却是一颗骷髅并许多只耳朵,骷髅上尚有腐肉,那耳朵中也是有些还算齐整,有些却已开始朽烂,乍一眼看去十分惊人,何况这一回离得比先前远远看那山坳时又近上许多,一眼看去再真切不过,舒华便教杨过吓得不轻,走路都不敢离得他近了。

    杨过素知舒华喜洁,奈何正如舒华喜欢作弄欺负人一般,杨过也不知是随她学的还是生性如此,也是个十足促狭性子,平日总被舒华消遣,这一回便起了意要存心吓她一吓,见她避忌如此,这才有些后悔,忙赔礼道:“姑姑,我先前不知你怕得这样,不然也不给你看了。不过你怕成这样,咱们回去直接把这东西丢给霍都,便不怕他不信我们,不怕他不着急害怕了。”

    舒华听他这般说法,才知他这一番打算,心中暗唾自己一声胆小,却始终不敢近杨过分毫,只得暗中自我调侃道:“原来神雕侠这时已有割人耳朵的爱好,怪道郭襄生辰他一出手便送了两千只,倒也难为小东邪没被他吓得花容失色,果然这两人是一家啊是一家。”

    二人这般各怀心思地摸回水榭,杨过因为舒华始终避他三丈远,只得自去觅地洗澡,又翻出前日做了窝的衣服换上,虽然皱些,身上那一套是无论如何不敢穿回水榭了。舒华见他远远将那些物事丢在水榭一角,这才略安生了些不再避他。

    待晚间霍都又被扔了回来,果然比前日更惨,一张脸上已经没有能看的地方,或许霍都王子也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杨过、舒华再探头看他时,便没再闪避,只是眼中依稀透出些“明日你们也是这般”的神色。

    谈判的事情自然还是舒华来,其实是全没有选择的事情,说起来也没什么好谈,他们若想活命,便非得相互合作不可。因此舒华冲堆着耳朵、头骨、衣料的角落一呶嘴,解释了一番那些东西的来历,霍都自己走过去看了看,便算是默认了他们的合作要求。

    “所以说,他们到底是抓了你去做什么呢?”既然攻守同盟确立,首要自然是交换信息,于是舒华两眼闪着八卦之光地问道。霍都哼一声答:“本王子其实也很想知道……”    舒华见霍都王子去了这两日,回来却说不知是干了什么,还当他结盟之意不诚,便使个眼色叫杨过将二人所剩的烤鱼丢霍都。果然霍都这两日约莫也是饿得狠了,接过便啃,也不嫌冷鱼腥膻,味道寡淡,纵然比乞丐什么的尚有几分仪态,对一个王子来说……舒华瞅瞅霍都顶着张已经不能看的脸吃鱼吃得如此迫切,终又忍不住噗噗笑出声来。

    霍都瞥她一眼,仍旧专注地剔着刺并不与她计较,舒华却秉持着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不肯让他吃得这般圆满,遂呲一呲牙凉飕飕道:“既已结盟,我们这两日的发现总要说与霍王子知道。”霍都略抬个眼反抗一句:“我不姓霍。”舒大姑娘闻言摇一摇手,无所谓道:“嘛嘛,管它姓什么呢,反正你我都知道是说的你咯。顺便说一句,我其实也不姓杨的,你可以叫我龙姑娘。”

    霍都瞪一瞪眼决定继续埋头吃鱼,不跟这个每次都有本事把人气死的小娘抬杠。舒华便接着道:“山前布了阵法,凭我们几人只怕出去不得,这你已是知道的,再往上却是一处悬崖,越发没有出路。”霍都闷声听到这句“你知道的”,晓得自己晨前那番瞎摸乱撞全落入他二人眼中,不免又噎了一噎,便听舒华又道:“我们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你已看过了,那山坳间尸首无数,衣衫尚未腐化的便有二十具之多,其它尸身朽烂得厉害些的更是不计其数,你比比那衣料和耳朵的数量便知。”

    霍都吃的冷鱼本来便有些腥味,此刻被舒华刻意说起那山坳间的惨相,又被她勾着回想那一堆放在一处令人生怖的耳朵,饶是他们蒙古人噬血好战,也不由心内恶心了一把,几乎叫鱼刺卡住,遂瞪了舒华一眼出声道:“照你说的这般情形,只怕不须十日便轮到我们,也不知他们是十日杀一个,还是十日杀一批?”

    舒华一笑:“霍都王子明白就好,以我所见,约莫是十日杀一个的,你若不将他们所行之事说得明白些,不消几日,便要被他们如那些人一般,用套索甩去山壁上撞死。”

    霍都这时如何还不知舒华这是软硬兼施要他略表诚意,然而他也着实无奈得很,只得一摊手将自己所见如实讲了,听得舒华、杨过二人直翻白眼。

    原来霍都被那三名怪叟每日捉了去,便被带到一间暗室,室内仅有一张桌子,桌上堆着许多那日三叟叫他辨认的金砖,几人便以抢金砖为戏。霍都自然抢他们三人不过,偏偏那三人赢得倒似比他还郁卒,遂每逢霍都输了,便要将他暴打一顿骂他蠢笨。每日被三个半疯半傻的老头子骂得猪狗不如,霍都只怕也委屈郁闷得很,这时说来虽然言辞含糊,面上的恨色可是清晰可见,想是十分不服。

    舒华、杨过二人听得糊涂,不由问:“他们三人若想找人抢得过他们的,何苦缚了我们几个全无还手之力的回来?再者,抢不抢得到金砖,与智慧蠢笨又有什么关系。”

    霍都虽然习了许久汉话,然而碰上这桩诡异之事,套用中原人的说法,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解释了好几遍舒华两人还是如坠云雾,不由急得冒汗。

    舒华先前还嫌他说个事儿也说不清,这时见他急得这样,忙道:“算了算了,我来问你来答。这样可行?”霍都本来已解释得昏头转向,又不知这么个他自己也没明白的事情,怎么说才能教这师徒两个明白,正急得团团转,实在是苦恼得很。听舒华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这个主意大好,遂顶着个猪头乖巧点头道:“你问。”

    舒华想了一想,便问:“你们抢金砖,怎样算输怎样算赢?”第一个问题又把霍都问得傻在当场,张口结舌了半天,怒道:“我怎么知道!”

    舒华哑然,努力道:“不是以数量胜?”霍都便摇头:“自然不是,大家随便抢,但每人十四块。”

    那却怎么论输赢……舒华眨眨眼有些想象不能,便听杨过道:“姑姑忘了那砖上是有字的?想必跟字有什么关系,譬如万比千大,抢到万自然是胜的。”说着又问霍都:“不知是也不是?”

    霍都无辜地想了想,无奈道:“我只识得一个‘万’字,胜负都是他们说,我如何知道。”转眼却似又想起来什么,喜道:“其中有些牌上绘着八卦,坎巽离兑什么的。”“还有呢?”舒华便问。霍都摊摊手道:“再就是有四块上面什么都没刻,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有其它,我也都认不得了。”

    这么说来说去,完全是毫无进展。虽然也从侧面证明霍都先前说他不知道每日做了什么,其实实在是大实话,与合作的诚意之类并无关联。舒华实在无法,只得道:“那你可能画得出来——他们抢得了怎样的砖,便能赢你手中的砖?”

    霍都摊手:“此际不能。我先前被他们打得糊涂,只顾气恨,并不曾留心,龙姑娘容我一日,我明日必能记得一组回来。”也只得如此了。几人讨论了半日也没明白三个怪叟到底意欲何为,眼见霍都也不知道更多,便也只好各自去睡,留待明日探得多些情报再议。

    这一觉三人皆睡得并不十分安宁,舒华辗转一夜,转尽了脑筋也想不出那几个古怪老头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竟于睡梦之中走到了瑛姑的木屋之外,恍惚梦到翁美玲拿根竹枝在地上推演运算,解那瑛姑的术数题,见她走来,还冲她欣慰一笑,舒华一时不解其意,不由蹙起眉疑惑不已。

    次日晨起,霍都自然又被三个怪叟捉去了不知哪里,舒华卧在银索上不愿起身,眯着眼想那梦境究竟是什么含意,杨过伸伸懒腰,蹦过去一张脸凑到舒华面前道:“姑姑,难道我们今日便在此处等那蛮夷王子消息?”

    舒华还在使劲回想黄蓉在地上写了些什么,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这下被杨过忽然探个脑袋过来打断片刻,却是什么都想不起了,只得跃下来拍一拍衣上褶皱,将银索解在手中怅然道:“自然要趁现下还能四处活动,探一探这山庄之中还有什么线索。”

    他们前两日只顾着找出庄之路,大半在庄外晃着,并不曾留意这庄中的情况,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似也只得尽力在庄中打探一二了。

    舒华领着杨过在山庄中穿行,这么一个朽废已久的庄园,若仔细看,却又分明处处可以看得出匠心之处,只不知为何落在三个疯汉手中,令人想来着实叹息。

    舒华二人先到了昨日跟丢了霍都之处,前后左右排查了数遍,果然还是全然寻不到那几个人的踪迹,只得叹一口气且往别处又去。绕过一处小丘,却见一道曲水抱丘流过,一座石桥贴水而建,十分别致地凿成形如荷叶一般,两朵三朵浮在水面。舒华见这小桥有趣,提起裙摆晃晃悠悠蹦了过去,却听身后杨过叫道:“姑姑,你看那边有座精舍。”

    舒华闻言站定,正往周遭查看,恰好杨过后脚也蹦了来,一个刹不住几乎撞在舒华背上,舒华听到风来,提裙一避,还故意伸脚绊他,杨过晃一晃身避过这一脚,吱吱哇哇叫道:“姑姑你忒不厚道。”舒华便笑:“你习我古墓轻功这些时日,方才若当真是停不住,那也太蠢钝了些,我可再不愿教你。”杨过摊手望天,假作不闻,转眼又凑过去嘻嘻笑道:“我瞧那竹舍漂亮,咱们过去看看吧。”

    舒华顺着他手势一看,果然竹林间一座精美竹舍,风过处便闻竹声簌簌,令人往屋前一站,便觉无限静谧幽然。

    此间也不知多久无人打理,地下的竹叶积了厚厚一层。二人踩着竹叶走到屋内,左右一看,却见这竹舍之中地方颇大,只是顶天立地全是书架。架上灰尘虽重,却也看得出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类杂学书卷,舒华随手抽了本拂去积尘翻了翻,又向那许多书架看了一眼,不由一叹:“原来世间竟有这许多杂学典籍,只是此间主人饱学此术,我们想要出去只怕越发难了。”

    二人相视一眼,只觉此处必是这山庄主人出入最频,相关信息最多之所,然而看着满屋的巨大书架,却又不免心生敬畏,不知从何处搜寻起。

    舒华便道:“不若我们从此刻起随意在这屋内翻找,一人一柱香内须得说出一条发现来,设若轮到谁一柱香内说不上来了——”舒华尚在犹豫拿什么做彩头,杨过忙道:“我便要再听姑姑说一个故事!”舒华瞪他一眼,怒道:“且不知输赢呢,你若输了又怎么说?”

    杨过闻言,假做捋须沉吟之态,笑道:“我若输了,便个想法儿将霍都身上的银两钱物全谋了来送给姑姑。”舒华心内一算,霍都身上再不济,那铁扇啊玉佩啊什么的总归还是能换点钱的,怎样也都不亏,便一拍手道:“好好好——记得给他留条裤子。那咱们这便开始!”  二人在书架间转了一柱香,杨过笑道:“姑姑先说?”舒华好歹也是做师父的,见这小子倒让起她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委实狂妄得很,便哼一声道:“自然你先,不然你便输了,心中想着是我欺负人在先,如何能服我的气。”

    杨过无所谓地一边向架上翻书一边道:“这里的书多为同一人所著,姓陶名广亮,应是此间主人,不知是不是那三个怪叟的亲戚。”

    舒华便笑:“这算什么发现,这些书多是手录,看看笔迹款题便知。”见杨过不服,又道:“我却知道此间主人原来是位女子。不意这世间竟有许多女子同我们祖师婆婆一般才华绝世,不输男子,只是世人却多不知之。”

    说着从一架书的角落处翻出一面菱花小镜,抛给杨过道:“这镜子一看便是这女子爱物,手柄处都摩梭得如此光润,这下看你服是不服。”

    杨过接过镜子上下掂了掂,皱皱鼻子道:“姑姑怎知这镜子不是一名女子送与此间主人的信物,这主人睹物思人,这才将镜子携到此处日日摩梭。”

    舒华闻言,又翻出本书抛与他道:“你看这书上字迹清秀娟丽,难道还瞧不出是个女子所书?”杨过接过一翻,书页间批注的确皆是女子笔迹,却又转身翻出本书来丢给她问:“那这本又怎么说?”

    舒华翻开一看,若说方才她寻出的那本笔迹是雅若竹枝,杨过甩来的这本却是遒劲如松,果然一眼便知是个男子手迹。瞧那草书写得时而蜷曲奇诡,时而舒卷张扬,蜷曲时力透纸背,张扬时挥斥逍遥,只怕不止是个男子,还是个黄药师一般甚有个性的奇男子。然而,舒华将书往架上一塞,颇是不以为然:“那又怎样?”

    杨过却走过来将那书册翻到序处,指点道:“姑姑瞧这里写的什么——古人尝言,居不可无竹,余居此竹舍十载,取竹枝制笔,剖竹片作剑,可谓尽得竹中之趣。竹之为物,或取其雅,则取其粗硕者数株,斫其枝桠,至高不逾尺,使麻布覆其上,每日晨起辙取竹筒中露华贮之,以烹茶,则茶味清甜甘冽,竹香隐然,不输梅上雪;或取其俗,每至雨后,于林中觅得新笋若干,剖之沥之,以盐巴去其滞涩,辅以林间獐肉快火烹之,则笋味鲜且韧,肉味嫩且绵,实乃人间至味。……而温卿又取零碎竹片若干,三两坠于檐下,每有风过,万叶千声间杂竹片朴拙乱响,便又添趣味十分……”

    这竹舍主人这段话中既有吃,又有喝,说得人垂涎三尺,口水欲滴,偏因说的是竹,却又显得高雅有趣得很,重点是,这字是男字,文中又言温卿如何,言语间亲昵不忌,摆明了还有个关系亲近的女子出入此间。这么一来,杨过说这此间主人便是这陶广亮,性别男,生平著书无数,倒实在是通顺得很了。

    舒华啪地将书一合,不教杨过往下再念,怒道:“好吧,此间主人是个男的,有个叫做温卿的知己,很会吃喝玩乐。咱们不如四处看看再往下论?”

    杨过向来心思灵敏,十分懂得观察推敲,譬如陶广亮那本手书,便是因为被主人放在书架最隐蔽处,偏偏一看便知被翻得最多,这才教他留了心看出门道来。因此舒华一时不服,他也并不心急,装模作样打了个呵欠,口中道:“过儿翻到这本书全赖运气还好,那咱们便再看看还能找出些什么吧。”

    二人这般一斗便到正午,从溪中捞了几尾鱼,正欲如前日般烤了,奈何看过那陶广亮的手书后,这般吃法便着实令人没什么味口。舒华想了一想,便去砍来几段竹节,将杨过剖洗干净的鱼丢在其中,灌水封好,架在火上烹起汤来。

    师徒两个眼巴巴地盯着火,不多时汤便沸了起来,又待了半晌,舒华开了盖拿竹枝戳了戳,见鱼肉稍一动作便整个剔了下来,忙拧了几分果浆进去调了味,招呼杨过一同将鱼肉吃了。这鱼肉煮得甚是鲜美,虽然缺一味咸味儿,两人趁热吃着,味道如何先不论,却是十分过瘾,片刻工夫便只剩得几副鱼骨。

    照说既已结了盟,有吃的也该给霍都留上一份,然而舒华、杨过吃饱喝足,皆不愿再动,遂将几个竹筒又加满了水,接着丢在火上煮汤。杨过听那竹筒内鱼骨在水中浮浮沉沉,水上的断浮出气泡咕嘟咕嘟地响,不由伸手过去还待偷口汤喝,却被舒华一把打回去道:“过犹不及,难道非得一次吃腻味了才好么。”见杨过咕嘟着嘴不大高兴,又补一句道:“回去就同霍都说这汤炖的时候足,鱼肉全都化在里面了。听到不曾?”杨过闻言复又高兴起来,点头道:“就是,我要喝上一口姑姑都不给。”舒华见他作怪,也只得照例伸指在他额上弹了一让作罢。

    吃完鱼自然又去屋内翻找,直到暮色四合,二人却也再无许多发现,只从书中只言片语约莫推知,这屋主确是那陶广亮,温卿约莫是他妻子。这陶广亮术数杂学皆是一流,虽有一身好武艺,生平所愿,却是创出一门学问,使这江湖中人皆有所学,不再嗜武生事,闹出恁多争端。陶广亮一生自负才高八斗,蕴藉风流,著书时有意无意封了自己酒仙诗仙剑仙若干名目,可憾却生了三个痴儿,便是陶白、陶中、陶发三人。一身绝学后继无人,陶广亮郁郁之中便早早离世而去,他妻子温氏后半生便全用于整理他的学说心得,将之录述成册,因此这竹舍之中各种书册才多是她的手笔。

    以书中所载及笔记旁批来看,这夫妻两个皆是当世奇人,可叹生了三个孩子都是这般半疯半傻,也不知是近亲结婚所致,还是这酒仙陶广亮果然饮酒过甚,精子质量有问题。舒华现下毕竟也是带孩子的人了,顺口便吓唬杨过不可嗜酒,否则便如这陶家一般要生一窝傻子,至于近亲,杨过倒是不虞此款的。

    二人理清这些旧事,算来果然却是舒华输上一筹,只得应了杨过下回书与他说那北乔峰的故事,师徒俩这才说说笑笑,提了竹筒施施然回到水榭。 霍都回到水榭时照旧已是入夜时分,虽然仍是照样被打得猪头三一样,但三人另有要事,便都将这些末节且先抛开不去计较,舒华两人急欲知道三叟意图,更是盯着霍都精神抖擞。

    霍都许是当真有所发现,反倒拿起架子来,接过鱼汤慢悠悠呷了一口,向竹筒内看了看,皱眉道:“怎么无鱼?”舒华掩口咳一声道:“煮得久了,鱼都化在汤里啦。”霍都看她一眼,将信将疑地又喝一口,怒道:“汤中有鱼无鱼,我难道还吃不出?”

    本来舒华只给他剩了点汤,心下还略有愧意,被他这般一发作,不免也有怒意,便甩手道:“爱喝不喝。霍王子有心情跟我们抱怨吃食,不若趁早将今日见闻说了,我们好参详个应对之法,不然连这无鱼的汤你也喝不到几顿,我师徒二人却总归还是比你多出几天时间找出路的。”

    霍都吃她一噎,情知她说的皆是实情,偏又不愿低头服输,镇日被三个疯汉虐待,回到水榭好赖还算有口吃的,而且舒华今日还生起火来将那鱼汤一直温着,此时面前一筒热汤散出扑鼻的香气如生着倒刺一般勾着舌头,若要教霍都索性便有骨气些不去喝它,三天前他自然做得到,现下却十分为难起来。

    霍都略作挣扎,这一天折腾下来,实在是又饿又累,遂也顾不得脸面气节,一横心将鱼汤喝得见底。喝完了汤,腹中有了底气,人顿时也硬气起来,傲然道:“你们如欲知我今日所见,便须明日替了我去应付那三个疯子。”

    舒华乍闻这般无耻言论,几欲脱下鞋去照他那猪脸上砸出一个坑来,却是杨过先道:“蛮夷王子,你便确信单凭那点见闻就足够教我们替你去死?我们若不替你,横竖耗上几天,待那三人将你折磨死了,我们总归有机会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若替了你,岂非自求速死?”

    霍都这几日本来被那三个莫名其妙的狂人折磨得似疯似傻,意兴灰颓,只觉舒华二人此时得意,总归有一天也是如他一般,便向来并不如何与他二人计较。前日忽而被舒华两人一点,猛然又生出些逃出生天的希望,更兼这时刚喝了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略微垫饱了肚子,胆气也便上来几分,恢复了些身为霍都王子的狠戾之气。因而此时乍然受得杨过一激,心道若再不拿出点手段,你们倒还当我霍都王子是由人拿捏之辈了,竟暴起一跃,扼住杨过咽喉森然道:“我只问你替是不替?”

    舒华这几日虽然忧心,自思与霍都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五十步与百步而已,并不十分将他放在眼中,不防他忽然这般出手伤人,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见杨过已被他制住,不由心下大乱。

    霍都也不知是不是被人虐待得很了,眼见杨过被他扼得脸色紫涨,面上倒有几分快意。舒华先时不敢妄动,见杨过眼珠儿转了转,到后来竟翻起白来,不由大急,拔出剑来合身扑过去照他便劈,好在霍都本意只在立威,不在伤人,见舒华拼命来砍他,也便皱一皱眉闪身放开了杨过。

    舒华见杨过呛咳不住,也顾不得霍都在侧,忙抢上前揽住他拍背顺气,又去取了半筒水喂着他慢慢喝了,这才见他脸色好些。杨过见舒华教霍都那一下子吓得不轻,缓过劲来便在舒华揽着他的手臂上拍了拍,轻声道:“姑姑不怕,过儿没事。”声音尚有些哑。

    好歹是自己养了这许久的孩子,又还孝顺,舒华听他这么一声,心疼得恨不得将霍都砍成八段,便哼一声道:“咱们今日便越性不理这霍都王子,瞧瞧明日那三个怪叟来了,霍王子可还有今天这般好本事。”

    霍都听她这般冷嘲热讽,倒也并不如何着恼,只弹弹袍袖,回他惯常起坐之处坐下,施施然笑道:“你们若乖乖地去,总还有那么几日时间,而且我近日所见,自然尽数都说与你们,那便还有见机行事的余地——”

    说着神色一厉,又道:“若必然不去,我虽一时杀不得你们两个,明日便在此激怒了那三个老儿,那三人一怒,说不好便将咱们一同杀了,我霍都王子阴曹路上还有两个美人儿相伴,那也是好得很的,只不知你们愿意如何。”

    霍都自然是不愿死的,只是舒华看他那狠厉神色,同归于尽这种事情,只怕还当真做得出来,何况他二人若不愿替了他,他不过几日之间,总不过一死,很大可能,倒真会放手一搏,无论如何,总不能拿自己两人性命去赌,遂瞪他一眼道:“我们替你便是。你倒是速速将那三人所为与我们讲来,若说得不好,我不爱听,咱们纵然明日便死,也请霍王子先行半步,与我们路上打点一二。”

    霍都素知这师徒二人狡猾多计,若能哄得他二人去会上那三个老头一会,一则或可看出那金砖之戏的端倪,拖延些许时光,二则即或不能,他霍都王子大可用这多出的几日光景探一探这山庄出路,总好过每日被那些疯子抓去戏弄折磨。因此他只听舒华应了明日替他,后面那些诅咒威胁之语便一概只作不闻,将铁扇往手中一敲,便开始说起那金砖之戏来。

    那金砖共百又三十六枚,因为其中许多文字图案他并不识得,前面几日便并没看出什么规律,还道那三个疯子不过是借机戏耍别人。这日留心一看,却见同样文字配不同八卦卦象的共有三种,每种配以九种卦象各四块,计三十六块。另有只有文字没有八卦图样的六种,同样每种四块,并有净面金砖四块。陶白、陶发、陶中若要赢他,往往或是三块三块同花,又或两块相同亦有,其中变化甚繁,霍都一连被揍了三天也不知其中是什么道理。

    舒华前日听他说起砖上还有八卦之类,已隐隐有些猜测,待晚间梦见翁美玲,便猜会不会是某种阵法之类,只是尚须霍都提供多点信息佐证,心中还道,若是比拼奇门阵法,那可是当真难办。今日听霍都这般一说,不由陡然一惊,脑中闪电轰轰,雷鸣滚滚——配八卦的一百单八块,又有白板又有字,每人十四块打着,三三两两这个这个,莫不是国粹麻雀么啊啊?!——原来梦到翁美女的意思不是说那是在演绎阵法,而是指那其实就是个披着古装皮的现代灵魂?神仙妈妈啊……  霍都将那金砖之戏细细说来,本以为舒华二人虽然聪敏猾黠,却也未必当真能看出什么来,不想却见舒华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实在是郁闷得很。

    杨过在一旁见舒华神色有异,也问:“姑姑莫非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舒华闻言一脸囧色,咳一声道:“未必尽知,料亦不远。”

    这话说得甚奇,知之便是知之,不知便是不知,她却说大概可能也许知道,霍都第一个便要笑她故弄玄虚。他却不知,舒华这番说法,可是再实成不过了——她本来就对麻将不甚了了,眼下换成这古代三疯版,也不知进化到了什么地步,只能说大致方向想必不错,其中细节,咳,便连QQ麻将舒大姑娘她也是不会的,怎么能保证料得中三个疯叟的思路。

    见杨过问,舒华仔细想了一想,将从前零碎知道的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慢慢道:“只是同我见过的一种玩法比较像。我知道的那种玩法叫做麻将,只是一般玩意儿罢了,倒教我一时竟没想到居然有人用金砖来玩它。同霍都王子说的无异,共有一百三十六张牌,牌面是一到九的万字三十六张,条字三十六张,筒字三十六张,所以用这三个字,倒不是别的讲究,万就不说了,一吊铜钱为条,一枚铜钱为筒,说的都钱罢了,合在一起这就是一百单八张,那金砖若与我见过的这个是一套东西,砖上的八卦便与数字同理。又有东、南、西、北各四张,应的是各个方位。再有白、中、发各四张,白是旧时平民服色,发是富贵之意,对应世人贫富之分。”

    她这番话只是约略将牌面一讲,杨过与霍都便听得两眼发亮,均觉这玩意儿学问倒似比象棋、围棋还大,听来便觉有有趣得紧,都催着她要听到底是怎样玩法。他俩这一催,舒华却犯了愁,原来她也如霍都一般,虽见过别人玩儿,自己却是不大知道其中门道的,只得将手一摊道:“我只知这副牌中总有四张相同,一个人手中十四张牌,总归渐次淘换成三张两张相同的便赢了。不同的牌面便是赢了,还分赢得大小,赢多赢少,委实繁杂得很,我并不会它,总之明日见机行事吧。”

    次日三个怪叟仍是到水榭抓了霍都便走,舒华、杨过倒不急开口,霍都忙喊:“换人换人,今日换人!他们俩都比我会玩你们那个牌,三位前辈既嫌我蠢笨,今日何不抓了他们去试试。”

    陶中拎着霍都的后领子拖着大步便走,头上的小辫跟着一跳一跳甚是欢快,听到霍都吱吱哇哇不停,并不管他说了什么,不耐烦地猛然回头瞪着他喝道:“别吵!”霍都这几日被他们打得怕了,一见陶中瞪眼,忙噤了声死命给舒华、杨过打眼色。舒华二人恼他昨日一番威胁,此时便呲呲牙俱不着急吭声,心内琢磨就算要替他前去,总要先将这场戏看到饱。

    陶中没听明白霍都说了什么,花色衣衫的陶发却一蹦跳到陶白身侧,一手揪着他的胡子,一手指着水榭中舒杨二人道:“老大老大,他说那两个人会打牌呀!”陶白却十分宝贝他那一副白须,将陶发挥开道:“不许拽我胡子!”陶发顿时不乐,又伸手揪他胡子一把,跳道:“偏拽!”

    一时间两个老小孩儿围着水榭打打闹闹,迅速把霍都的发言无视得彻底,完全陷入你推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我叫你拽!”“我就拽!”“不许拽!”“偏要拽!”的无限循环模式之中,陶中更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拖着霍都跑得一颠一颠跟在两人身后,时不时发出几声咯咯怪笑,仿佛看他两个兄弟追追打打是一件无比欣慰快意的事情,跑了几圈看得手痒起来,索性将被手中拖着的霍都向那两人处一甩,哈哈笑道:“陶白、陶发,我也来我也来!”

    舒华冷眼瞧见霍都被陶白一掌挥出场外跌到老远,方觉得略解了前日之气,倒也不敢再怠工下去,这才提起一口气朗声道:“陶白,不许打!你妈叫我来陪你们玩儿。”

    陶白打闹中听到舒华这么一声,果然停了手一副迷糊模样,疑道:“我妈死啦。”这三人虽然痴傻,到底陶白为长,他一停手,陶中、陶发便也跟着他停下来一脸迷惑状,相视一眼嘀咕道:“他妈死了,咱妈死了没?”舒华只要他们停了手带她去看看那金砖是否真是麻将,本来便是随口扯的一个由头,自然懒得与多与他们废话,便拍拍手道:“走走走,你们带我去,我便陪你们玩儿。”

    三个老头儿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都戒备地盯着舒华不愿答话,舒华这番好歹也算是舍生取义,先人后己一回,倒被这三个痴老头看怪阿姨一般看了半日也不愿理她,面色虽还勉强保持亲善状,心下却不免大是尴尬,磨着牙暗道,喵喵个咪的,姐难道长得很大奸大恶不成,屡次被人叫妖女就算了,还落到哄几个小孩儿心智的老头都哄不住的田地……

    三叟尚在犹疑,杨过却跳出来道:“别带她去。我可比她会玩儿多了,我同你们去。”他一发话,陶白马上道:“你比她聪明?”陶中、陶发也围过去点着头同声道:“真的?”见这三个老小孩儿瞬间解穴一般的反应,舒华心内吐血三升,自我总结道约莫是小龙女这副长相没有小孩缘,这才略舒服了些,拉了杨过的袖子令他不可再言,自己挤到三叟面前打算继续实施拐带傻小孩计划。

    杨过却在她手上拍了拍,冲陶白道:“我自然比她聪明,你没听过头发长见识短么,我头发比你们都短,难道不该比你们都聪明?”陶白三人看看他的头发,点着头想了一想,果然是短些,陶中便上前抓住杨过道:“那便是你啦。”

    舒华闻言大急,瞪着杨过欲要说话,杨过却低声笑道:“姑姑若被他们打成蛮夷王子那般,可就难看啦。”说得舒华一愣,人已被陶中拖出老远。

    舒华回神见三人拖着杨过烟尘滚滚而去,只得苦笑一声,心道这个徒弟甭管日后花不花心,又或是祸害了多少姑娘,孝心总还是够的。一时间既安慰又担心,再见霍都装死装到这时总算是拍拍身上的灰尘施施然欲爬起来,不由心下大恨,提起裙子奔过去踢了几脚,便自去庄园中晃荡看能不能找到那四人。

    杨过被陶中拖着,感觉委实不怎么好,遂抬肘撞了撞走在前面的陶中,打商量道:“我说陶中兄弟,你这样拖着我走,咱俩便比他们慢上许多,不若你放开了我,咱们都运起轻功来,便不会这样慢啦。”

    三叟虽是痴子,却也都是偌大一把年纪,给杨过当爷爷也够了,杨过这时管陶中叫兄弟,实是占了他莫大便宜。陶中却混然不觉,只摇头道:“不好不好,这里的路你不认得,我要是放开你,你或是丢了或是跑了,陶白便要打我,我还是这般拖着的好。”

    杨过无语望天,只得由着陶中拖着他走,一路留神看去,到了那日跟丢了他们的假山,更是留心数着陶中脚步,但见陶氏兄弟三人熟练地左折右转,片刻便将他带到一处凉亭之中,果然他们先前在附近寻了数次皆不曾见过。

    陶中将杨过往亭内一丢,杨过转身便见桌上一堆那日他们叫霍都辨认的金砖,黄灿灿堆在一处,当真晃眼得很。本来古墓用真金做暗器便教他很是乍舌了一番,此刻见三个疯汉镇日抱着这一堆黄金作耍,一时倒当真不知是何感想。正在感叹间,陶白将将金砖拣了一块递给他道:“你认得?”

    杨过向那砖上一看,心道我怎能认得,却怕陶白觉得他不甚聪明,又回水榭去抓姑姑来,遂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口中假作不屑道:“认不认得,玩过不就知道了。”

    陶白三人虽傻,杨过态度中的鄙视意味他们却还听得明白,陶发便怒道:“老大老大,他看不起我们。”陶中也跳来跳去道:“打打打。”

    杨过开始听陶中喊打,吓了一跳,惟恐他们连麻将也不玩便要上全武行,却见陶白带着头将袖子一撸,一只脚踩在桌旁的石凳上便开始抢金砖,陶中、陶发自然也不甘落后,三人扑到桌前边抢边打,呼呼喝喝不休。杨过扫眼一看,自思不能教他们瞧出他半点不会,遂也作势扑过去要抢,不想不抢还好,一伸手便被陶发伸拳打到一边,将他刚摸到手的金砖抢了去。 几个老头抢得一塌糊涂,杨过暗思这般扑上去抢也不过是多挨几拳,反正一人十四张,这三人抢完也还余八十四张,不如等他们抢完再慢慢挑就是了。哪知刚要闪到一旁,后脑上便吃了陶中一巴掌,杨过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呲着牙扭脸看他,便见陶中左手挥掌将陶发打开,右手便去抢陶发先前欲拿的那一块,中途还瞪他一眼,凶道:“还不快抢,你不抢我们怎么玩儿?”

    抢又抢不过,不抢还不行,杨过心道小爷今日碰上三个傻子,竟真是有理说不出,但转眼见他们三人你一拳我一掌,竟也打得十分精彩有趣,转念一想,我古墓功夫以变化灵动见长,难道还当真赢不得三个疯汉,遂运起舒华传他的天罗地网掌,左推右挡,也去抢起牌来。

    杨过初次玩儿这麻将之术,不大懂得却要抢些什么牌,只得留神一看,三叟抢些什么他便抢什么,一眼见陶白、陶发一人抢了一个白板,眼风向桌上一扫,便也瞄着一块白板伸手便抢。

    然而舒华不懂牌也曾说了这十四张牌须淘换成三三两两一样才能算赢,陶白、陶发既都抢了白板,怎能容得杨过与他们抢得一样,当下陶白一爪抓来,险些挠到杨过脸上。好在杨过眼下虽只一套天罗地网掌并一套玉女剑法习得好些,这尺寸之间腾挪闪避的功夫却深得古墓派的精髓,见陶白这一爪来得凌厉,急忙向后一避。

    奈何这般一避,避得过陶白的指爪,却避不过陶发的铁拳,陶发见杨过向后一跃,早伸了拳捣他后心,杨过只听背后拳风虎虎,心下惊出一层冷汗,只得硬生生在空中拧腰一转,却又见陶白五指鹰爪一样向脸上眼鼻处抓来,若被他抓得实了,这双眼睛便算是废了,然而此时身在空中,却是再无可避。杨过心中大急,只得冒险一搏,将手中的白板使力一丢,金光一闪,果然见陶白、陶发双双扑了过去,站定了再想方才那已至面门的一爪,不由心下大骇,再不敢轻慢视之。

    杨过被陶白、陶发一记拳爪夹击,侥幸脱开身去,再抢牌时便学了乖,即不敢不抢,又不敢抢三个老头取中的牌,只得使劲拿眼在一堆牌中寻那每张剩得多些的,双手齐上,拼了命往自己面前划拉,一面心中算着三叟处均是怎样牌面布置,一面依着葫芦画瓢,只是许多牌已叫他们抢去,他这瓢画得便不免为难了些。

    杨过眼观六路,手中不停,又要赶在三叟之前抢牌,又要防着抢到他们中意的不免挨打,脑中还要筹算着怎样才能将牌理得同陶白他们一样格局,这么一来,手脚便难免慢了些,三叟虽然不停催促,好在只要取的牌不与他们妨碍,倒也没再拳脚相加。

    这般如履薄冰地抢了半日,陶白忽然哈哈大笑着将自己面前的牌排了一溜推倒道:“我和了我和了!”陶发又从桌上摸了张牌,这才照样将牌一摆,也推牌道:“哈哈,陶中,你除了出娘胎那回比我利落,打牌可是从来没赢过我。”陶中见他二人推牌,将头上的小辫向后一甩,急道:“等等我等等我。”又向杨过凶道:“兀那小子,你和了没?”

    杨过好不容易等他们抢完,这才敢照着陶白二人推在桌上的牌面从从容容取牌,这时恰好摸完了最后一张,正与陶发一般凑的是四组三张同花,一组两张同花,正自心中没底不敢推牌,忽而被陶中凶狠一瞪,倒把心一横,也假作成竹在胸之态,大咧咧翻个白眼望天一周,这才推牌道:“谁像你这般没用,我自然也和了。”

    
yuvui.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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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1-09-03 0
白中发三个老叟闻言一怔,一起伸头看他牌面,竟真是一万三张、七万三张、九筒三张并东字三张及一对二万,一时间三张橘皮老脸越发皱得菊花一般,三双眼睛望着杨过皆是精光暴涨。杨过不知这三人是喜是怒,惟恐这牌和得不对,先前派头做得虽足,这时也不免将脖子一缩,感觉有些不妙。

    正自忐忑,忽闻数声大笑,杨过一惊,便见三叟忽地拔地而起,便如三只大鹤突然冲向杨过,探手向他抓来。杨过只道三叟识穿他不懂装懂,虚张声势,骇得转身就跑,可是三叟何等身法,杨过刚蹿出十丈,眼前一花,便被三人拿住双肩,托起双脚,一齐发力向天上抛去。风声呼呼过耳,也不知被抛了多高,杨过暗度此番不妙,料这三叟或是要将他丢在何处撞死,再不然便是待他跌下来自己摔死,唬得将眼一闭,心道,姑姑,过儿休矣……

    杨过心中惊惧不休,忽觉扑面的劲风势头渐缓,却又换了一股风劲冲背后来,便知这便要坠将下去,只道看来是要摔死了,一颗心竟似跳到了嗓子眼。这般想着,心下却总不能甘愿,遂乍着胆子将眼睁开,想着但凡入眼略有借力之处,便拼着重伤,也要搏它一搏。

    本已立心要豁出去全力一搏,岂知还未谋到机会,便觉身上一轻,竟是三个老头儿隔空打来一道巧劲,将他飘飘然放了下去。杨过瞬息之间如同历了几番生死,终于双脚踏到实处,愣了片刻,稳住心跳,顿觉恼火非常——你妹儿!三个疯子老不死合着是将老子当玩意儿抛着玩,险些将小爷吓死。心中将三叟及陶广亮的祖宗往前问候了十八代,只是顾着舒华尚在此处不得出去,倒不敢豁出命去同他们打上一顿谋个痛快,只得哼一声心中再想法子改日必要怎生捉弄这三个疯子一番才好。

    陶白三人自然不知杨过这番心思,兀自乐得在原地翻滚纵跃,不时六掌相击,喜动颜色,相顾欢欣道:“爹爹,爹爹,我们找到第四个会打麻将的人啦!您的绝艺不会失传啦。”

    杨过回想方才那般和法,心中不屑,暗暗好笑道,这么个东西,也配称为绝艺?想必那霍都王子若听过姑姑之言今日再来,也能糊弄得过去的。这般稀里糊涂的玩法,全无姑姑所说那般机智趣味,想必这三个疯子不明其理,早将陶广亮的麻将失传了,还四处觅那第四个会打麻将之人,觅不到便将抓来的人一概杀了,真真可笑可叹得很。

    他这般一想,便不愿再与这三人虚耗,遂一拱手道:“三位前辈,晚辈杨过既然确实会打这个,恩,绝艺,并不曾欺瞒前辈,今日便先告辞啦——”辞还没说完,人顺着先前记在心中的路径向外溜出十几丈。可是三叟却如何容得他开溜,几振臂一扑,便将杨过如拎小鸡一般又给拎了回来。

    杨过几次三番被这帮傻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心中恼极这三个痴子竟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又恨自己连三个疯傻老叟也斗不过,此时被陶中拎在手中将他一转,正与三人脸对着脸,不由勃然怒道:“晚辈已和了,为何前辈还要如此刁难,也不怕传到江湖,说你们三个为老不尊,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么?”

    这番话若说与正常人,若不心生羞愧,至少也要恼羞成怒,三叟却恍如未闻,陶发仍是满心欢喜地拍着手道:“来来来,咱来再来。爹爹说,这门绝技,最是变化繁复,任你功夫再高,也不敢称第一。小朋友,你方才虽赢了陶中,可又没赢我和陶白,来来来,我们再来打过!”

    原来陶广亮穷极毕生所学,创出这么一路玩法,本是想创一门供人推演消遣的奇门巧数,以使世人多些闲情逸致,略解争强好胜、逞武斗狠之心。却不想越推越觉精妙无穷,环环相扣,互相钳制,深陷此间不能自拔。陶广亮推演至此,心知此术已成,可叹彼时他亦心神耗损,油尽灯枯,无法将亲身将此法传世。

    温氏虽然敬仰丈夫学问,心中却深恨这夺了丈夫性命的麻将之术,竟也从此缄口不言,只是埋首辑书。却是三个痴儿曾见陶广亮推演此术,他三人虽然痴傻,向来敬慕父亲风度,竟将陶广亮偶然说的一言半语皆尽记在心中,此后便一直致力寻那能懂麻将之人。可叹这麻将本是陶广亮闭门所创,世间寥无人知,他三人又本是痴儿,自己既不解其中道理,更难说了明白,急怒起来也不知为此事杀了多少人。

    这三人也不知寻了多少年,这日忽见杨过也会和牌,自然高兴得无可如何,岂肯让他溜掉,自然要将他留下多拼几局。杨过见这麻将之戏果然与舒华说的无异,心中大定,虽然不大耐烦,奈何打三个老头子不过,也只得且与他们敷衍一二。

    如此又打了数局,杨过心中已将金砖上的图样与舒华所说的牌面一一对上,抢牌推牌越来越熟练,“我和了”也喊得愈发有气势,其间便也并不如何吃到拳脚,只是心里却越发烦恶起来——这鬼玩意儿不过哄得住这几个傻子罢了,哪有一点好玩儿,看他们这样子竟还没休没止了,难道小爷倒要陪着这三个老疯子镇日作此无聊之戏终老于此?杨过见陶白三人越打越开心,顿觉这般下去可不是个办法,需得想个法子分出胜负,教他们一时打小爷不过,小爷便趁机脱出身去才是。

    杨过这般一想,便故意放缓了手脚,心中琢磨那脱身之法。也不知到了第几把上,杨过心内一算,东南西北白中发这些字牌已皆教三叟拿了去,一、五、九的万、筒、条中侥幸还被他抢了三张九筒,遂伸手又摸出几张牌来,抢在三叟之前将牌一推,高声道:“我和了。”

    三叟见他推牌,急忙陆续也和了,正要将桌上的牌推乱了再行下一局,杨过却将三人一拦,道:“不打了,我自已赢了,你们打我不过。”陶白、陶发闻言皆疑,陶中最是暴躁,瞪眼道:“我们先前赢了都同你打,怎么你赢了一局便不同我们打了。”

    杨过便装神弄鬼地点着自家的牌道:“你们看我这一副牌,六、七、八、九筒各有三张,五筒一对,你们谁能大过我去。你们打我不过,我自然不同你们玩了。”他们几人打牌不过是比和牌早晚,本来无关大小,杨过这么说,实是欺这三人不懂罢了。好在三叟闻他此言,果然中计,皆不乐道:“你这牌如何便比我们大?”

    杨过有备而来,越发装得神秘高深,瞟一眼他们的牌道:“你们看我这牌,既可说是六、七、八、九同花四套,又可说是六七**同顺三套,还有一对五,这一字之中,从五到九皆被我占了,加加减减,如何不是我的牌面最大,你们却又有谁和出我这般牌来?”

    三叟听他说得煞有介势,听来又似颇有几分道理,仔细想去,却又浑不大明白,不由十分糊涂。陶白、陶发还在疑惑,陶中已举掌冲杨过打道:“你说什么!咱们再来打过,我们必能赢你。”

    杨过不防他说打便打,勉强侧首避过他一掌,飘身向一旁滑出二尺,也恼道:“说与你们也是不懂,小爷如何竟要整日与你们作耍。”

    此语一出,便连陶白、陶发也怒,一时间三人拳掌爪齐出,杨过在这三人手底下哪还有还手之力,险险避过陶白一爪,不想这老头竟也狡诈,瞬间收爪成拳,招招便比原先出爪之际远上半分。杨过本见他三人或掌或拳,只道这三人只各得了陶广亮一套功夫,孰料还有变爪为拳之事,一时躲避不及,便教他一拳打在肋上,只闻“咔”一声,也不知断了几根肋条。

    尚不及细察,陶发、陶中拳掌又到,杨过只觉背心也不知吃了谁一下,登时被打得一口血喷将出来,跌在当场。陶白三人这时已经打得疯魔,全然不知收手,杨过抬眼见陶白一拳又到,尽力翻身避过,心内苦道:“难道我杨过今日当真便要毙命于此?可惜姑姑不在,我临死也不能再看她一眼,说上一句话儿,更没本事带她从此间出去。”

    杨过这般胡思乱想了一瞬,也不知混乱中又只了几拳,忽而灵光一闪,高声道:“停手,不许打——”  却说杨过被三叟打得无法,忽而心生一计,高声喊道:“停手,不许打!”陶中闻言,掌下一缓,甩着小辫凑到他面前瞪眼道:“小子,你说不打便不打么?”说着挥掌又打,杨过唬得将眼一闭,急急道:“这世上除了我,便只余一人会打这麻将,这人独我一人知道,我这一手麻将便是跟他学的,便连我姑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你们若打死了我,可就再也别想找到懂得此术之人了。”说罢将头一扬,昂然道:“你们若是不怕麻将之术从此失传,那便在此杀了我杨过无妨。”

    陶白听他这番说法,留神一看,见他果然是一副视死如归之色,不由便有些犹豫。

    他兄弟三人毕生便只要寻到这会得麻将之人,只是许多年来将人杀了不少,说得上会的,却只得杨过一个。这杨过说他也是向别人学的,自然那人懂得更多,打得更好,若寻得着他,四人凑起一桌来,父亲的这一门绝学便可传得下去,此番若将杨过杀了,竟真不知那会得此术之人要向哪里去找。陶白如此一想,便将陶中、陶发拦下,向杨过道:“带我们去找他,便不杀你。”

    杨过见总算唬住他们三人,心中暗暗揩了把汗,转而又得意起来,盘算道:“嘿嘿,我便哄着这三个傻子先带了我们出去,若到时甩他们不开,大不了全带去找老顽童好了,还便宜了我们一路上多出几个厉害保镖。”

    原来他听舒华讲完一本射雕,虽未见过黄药师、洪七公、周伯通等人之面,心内已觉十分亲近,初见陶白三人之时便想到老顽童身上,然则老顽童只是爱玩爱闹,行事不大靠谱,这三人比他却是痴傻得多。不过正因为先前生过这番想头,才教杨过于生死之际想出一招祸水东引,以毒攻毒之计——想那老顽童武功既高,又爱戏耍玩乐,将这爱打麻将又缠杂不清的三人打包给他,岂不是各得其所?

    杨过一计得逞,见陶白等人殷殷望他,这才心下稍安,只是身上痛得厉害,欲要提口气站起来,却觉胸中闷闷作痛,只得歪在地上作态道:“你们先抬了我去水榭见姑姑,她许我带你们去,那才去得,不然你们便杀了我,我也不去。”

    三叟听他此言,倒也不敢相强,竟当真将他架起来送回了水榭。到得水榭,霍都自然不知去了哪里,舒华因为担心杨过,这日也没再四处乱逛,在庄内寻了一圈找他四人不着,便自去捉了几尾鱼炖在火上,好教杨过或是一时回来了,便能有口热汤吃。

    舒华正守着火出神,便见陶白走在前面,后面陶中、陶发架着杨过回来,再看杨过衫上溅血,脚步虚浮,不由大惊,上前搀住杨过道:“叫你不可同他们去!这是怎么了?”

    舒华一路将杨过搀到水榭中倚墙坐好,杨过这才抬头向她笑道:“我没事。姑姑,咱们或许出得去啦。”舒华却不管他得意,捉过手来按了脉,皱眉道:“怎么伤得这样重,这三个老货干的?”说着看着陶白三人一脸不善。

    陶白三人自然不觉得将人打死打伤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见舒华一副恨不能生啖其肉,随时便要扑过来斗上一场的神色,便也凶狠起来作势要打。

    杨过哪能容他们这时却又打起来,遂勉力先将舒华按住,又向三叟道:“这是我姑姑。”舒华见杨过重伤之下这般死命按她,自然不敢如何使力挣扎,一时间瞪着三叟并不说话。陶发却蹦上前道:“这位姑姑,你叫他带我们去找那人吧。”

    舒华闻言,便看向杨过,待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杨过本已重伤,正欲说话,却先咳出几口血沫来,将舒华吓得手忙脚乱,忙抵住他背心送入几道真气叫他凝神调息,不可妄动。陶白三人虽傻,也知杨过情况不妙,便都守在一旁静待舒华处置。

    舒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杨过调理得安稳些,见他神思倦怠,又喂了些鱼汤教他且先安睡,这才转向陶白等人,冷声道:“几位既是有求于我们,那便明日再来,他今日这般模样,也带不了你们去找什么人的。”说罢低头揽着杨过又输几道真气助他睡得安适些,却是再不理那三人。

    陶白三人面面相觑,倒教舒华这番怒气唬住,自知闯了祸,竟难得缩了缩头,你望我我望你,当真不吵不闹自己去了,舒华却浑然不觉这三人今日如何乖巧,只看着杨过一脸忧虑。

    待杨过一觉醒来,霍都也已寻路不着,又摸回了水榭,想是吃了舒华的亏,瞪着火上的鱼汤摇着扇一脸阴郁,正恨恨道:“你这徒弟眼见已是快死了,便是多喝你这一顿鱼汤也是返魂无术,倒不如给我霍都王子喝了,我若心情好时,说不得找到出路还愿意捎了你出去。”

    舒华并不理他,哼了一声,只将银索上的金铃拿在手中把玩,传出一阵细碎清越之声,霍都听那“叮叮”之声不绝,脸色却越发阴郁起来。

    杨过睁眼便见这么一番情状,又见三叟俱已走了,暗道姑姑发起怒来当真是不管不顾,颇有几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厉气势,竟连三叟和霍都都镇得住的。心中一动,又觉全身痛得厉害,没有一点力气,竟似连手都抬不起来,想起霍都那句“你徒弟已是快死了”,不由心中一震,一片骇然。

    他略微一动,舒华便觉得了,见他半晌也不说话,不知是不是霍都之言教他听见,也顾不得威吓霍都,忙推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过儿,别听他胡说。你伤得再重,姑姑总要想法子救你的——这世上的奇人异士,珍奇宝物,再没人比姑姑知道得多了,什么样的伤治不得——你难道还信不过姑姑?”

    杨过本也不知其中厉害,见她说得笃定安然,也便心下一安,拉着她的袖子道:“姑姑,我要喝汤。”

    舒华本来见杨过半死不活被三叟架了回来,委实吓得不轻,心内更是愧疚自责得很,这时见他要汤,忙从火上取了,放在身边凉了片刻,又细细地吹一吹,抿嘴试了温度,这才递到杨过唇边慢慢喂着他喝了。

    霍都见他们这般,鼻孔朝天哼了一声,负手出了水榭懒得与他们一处。杨过素来对舒华敬重孝顺得很,从无逾越之心,此刻见她这样殷切小心,还将亲口试了才喂与他喝,心内觉得怪异得很,兼也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苍白的面色也隐约升起一丝红色来。然而他终究心思细密,喝下几口鱼汤,却又不免暗思,难道这伤果然竟是十分为难,这才引得姑姑如此小心翼翼?

    舒华手中慢慢喂着鱼汤,见杨过口中抿着汤,却是一径发呆的神色,知他起疑,略一沉吟,便慢慢道:“过儿,你这伤,十分沉重。外伤尚好,虽然肋骨断了两根,侥幸不曾戳着内腑,你方才睡得酣沉,姑姑已与你接了骨,虽已接好,长好之前还是会痛,你须忍着。”说到此处停了停,又道:“内伤却十分难办,内息本应贮于丹田之中,也不知他们使什么手法伤的你,你此时全身内息散乱,四处游走,我方才试了试,竟无法梳理引导,而你自己丹田之内不能聚气,更无归引之法……”

    杨过本是争胜好强的少年人,且早已决心若要不教他人小瞧,便必要练好武功——只有练好了武功,才能如黄药师与义父一般,再如何离经叛道,也无人敢说,无人敢管。黄蓉行走江湖,只要报上黄老邪名号,旁人便不得不顾忌三分,郭芙与柯镇恶能从李莫愁手中全身而退,多数也不过是凭了那一对白雕。若想在这江湖中活得肆意,若要在众人觊觎古墓之际护得姑姑与孙婆婆周全,总归要有一身好武艺才行。杨过心中早将这些事情想得明白,此刻乍闻舒华说他内伤如此严重,不觉便灰心了十分,整个人都委顿灰颓起来。

    舒华见他如此,既自责又不忍,只得学孙婆婆拍抚着他的脊背柔柔道:“跟你说实话,并不是要你这般灰心丧气的。这伤虽然麻烦,我们难道不能去请一灯大师瞧瞧,难道不能去求你郭伯伯传授《九阴真经》疗伤篇?便是他们全靠不住,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总能慢慢想出办法。过儿,咱们以后许会遇到更多艰难,你当更加坚强,更有斗志才是。”

    杨过静默半晌,自己试了试,原先运转得得心应手的内息果然已聚不起一分一毫,没有内功支撑,虽有舒华偎在身边,火堆也烧得很旺,仍觉冬日之中寒气透骨,不免瑟缩了一下。

    舒华知他寒冷,只得将手抵住他的背心,运起功来助他暖和些。杨过却摇摇头道:“我只怕还要冷很久,姑姑总是这般,怎么受得住。”便挣扎起来不教舒华再渡真气。舒华无法,惟有将他揽得紧些。杨过却低声笑起来,慢慢道:“姑姑,咱们还是且说些高兴的事,心里舒服了,想必便耐得寒冷一些。”

    他方才睡了一觉,这时精神尚好,舒华也就“嗯”了一声由着他说。杨过因见不得舒华难过,反倒暂且将自己那些委屈伤怀放到一边,将日间与三叟打牌之事细细与舒华说了,还撒娇抱怨这麻将一点也不好玩儿。果然引得舒华皱眉一想,笑道:“他们这般玩法也太粗糙。”

    她虽然不会麻将,但是洗牌摸牌总归是见得多的,当下将这些规矩与杨过约略一说,杨过本来只要逗她开心,经她一说,回头想来,倒不由出起神来,只觉麻将若是这般玩法,岂止添了十分趣味,竟是真真足够教人醉心其中,确乎当得起陶广亮发下的愿解世人争胜之心的宏愿了。

    舒华见他若有所思,知道以杨过之智,凭他今日所见,加上方才所言,必已添补得出后世麻将的玩法,心念一动,忽然道:“过儿,你伤得离奇,若要治其根本,只怕还要从三叟的功夫上着手。”杨过闻她此语,怔道:“姑姑是要我拿这麻将之法,套取他们的功法之秘?” 舒华与杨过皆不是任人欺凌之辈,此番杨过伤在三叟手上,二人一番合计,虽想将这三人好生整治一顿,奈何此时力有不逮,只得先用麻将糊弄住他们,待哄出陶广亮这路功夫的罩门来,再将这三人丢与老顽童折腾。

    师徒二人这般定下计策,方觉得胸中舒畅了些,便连杨过,此时一心琢磨明日如何哄住三个怪叟,倒将一身内力半报废的悲郁恐惧暂且放到一边,整个人重又振奋起来,只思待他套出其中法门,自然寻得到恢复之法。

    只是舒华尚在迁怒霍都引出杨过今日之祸,如今虽有定计,却也不愿说与霍都知道,只与杨过两个喁喁将麻将之术又再推敲了一遍,这才安然睡去。

    次日仍是杨过先醒了。他先前已睡了一觉,身上又有伤,不时作痛,本便睡得不沉,又因舒华恐他受凉,这一夜便是偎在他身边睡了,杨过多少有些不惯,竟是睡睡醒醒一夜反覆。倒是舒华心内计议一番,将三叟、老顽童、一灯大师以及郭靖、黄蓉的主意依次打了一遍,暗道无论如何总要将过儿的伤势治好,这才心中稍定,睡得十分酣然。

    杨过虽然醒了,见舒华睡得甚沉,知她前日受惊受累,便不愿惊动了她。此时晨光尚微,霍都也还未醒,杨过初时因为肋上作痛,不愿再睡,这时耳中只闻舒华细微呼吸之声,鼻内也传来舒华头上隐隐发香,不觉竟发起呆来,也不知漫无边际想了些什么,却是直到霍都起身出了水榭才恍然回过神来。

    霍都动作虽轻,还是不免惊动了舒华,舒华晃晃脑袋伸个懒腰,正要站起来,这才觉得腿上一片麻木,只得先坐下来低了头慢慢捶腿。她这一番动作,半幅青丝拂到杨过背上又随即滑了下来,杨过此时算是内力全失,却分明觉得那温凉的发丝从背上一掠,便拂到了舒华脸侧,顿时僵住背脊一丝不敢动弹。

    舒华倒没觉得杨过异样,自己先将腿上的麻劲儿捶散了,见杨过坐着不动,只当他也麻了,又伸手替他按了按,一边口中笑道:“醒了怎么不叫我,便这般傻傻坐着?”

    他们师徒二人相处,杨过素来事师甚恭,舒华也从来一副长辈架子,虽然两个都是自在潇洒之人,言语行动之间偶有亲昵不避之举,其实心中从无异想,各自守礼得很。然则杨过此时毕竟已是矫矫少年,舒华此番因为内疚自责,又待他格外殷勤关切了几分,倒教杨过觉得狎昵尴尬起来。

    杨过心中不大自在,略咳了一声,见舒华素白十指在他腿上捏按,一时想到自己肋上两根断骨也是这般接上的,不由便将脸红了几分,又见舒华含笑嗔他傻气,唬得又咳一声,引得舒华以为他胸中不畅,又忙伸手与他拍抚,惊得杨过急道:“姑姑,陶白他们该来了吧?”

    杨过本是随手指上一事,但望将舒华引开片刻,然而舒华抬眼一望,倒果真见陶白三叟推推搡搡挤到了水榭之外。

    这三人虽然痴傻,难得竟怕起舒华的冷脸来,竟似还晓得昨日将人打伤了今日便求上门是件顶没脸的事情,因此三人扭扭捏捏挤到舒华面前,一时间倒是你推我我推你,皆不愿发言。看得舒华还奇怪起来,难道这三个老小孩儿虽然胡作非为,其实也还会怕大人怕老师?心内这么一想,自己也好笑起来,不自觉便拿出哄小孩儿的样子,拍拍手道:“好了好了,今天让杨哥哥带你们打麻将,只是他伤得甚重,不能同你们抢牌,咱们需得将这规矩改上一改。”

    三人一听舒华要改陶广亮的规矩,登时不干,又是瞪眼又是跺脚,将方才那点局促全忘了,吵闹道:“不能改不能改。”舒华有备而来,见陶中将头上的小辫一通乱甩,只觉可乐,却知不能由着他们撒泼,便掏出本陶广亮的手书在陶中眼前晃一晃道:“你们三人全没懂得你们父亲所创的麻将之法,还好意思镇日打得热闹,今日我说的规矩,可全是你们父亲书里写的,除了我二人,再没人能教得了你们,你们到底学是不学,改是不改?”

    陶发将书抢过去一翻,只见卷首写着陶广亮三字,顿时惊喜不已,又递给陶白、陶中也看了,几人皆是一片欣喜。舒华见他们这般高兴,心中暗笑,早料你们未必识字,果然随手带出来的一本陶广亮手书便糊弄了过去,妙在这三人竟还识得陶广亮的名字,这下倒真是深信不疑。

    可叹陶广亮虽然高才,却没那耐心教得自己的三个傻儿子多识上几个字,这三人见书中密密麻麻的文字,皆是翻一翻便头大如斗,忙丢给舒华让她快快地教来。舒华一时间被他三人吵得不耐,拍拍手教他们静上一静,又立了一番规矩,这才叫他们带了麻将到水榭来玩。如此,几人竟镇日在水榭之中打起麻将来。

    杨过虽然负伤,麻烦之处在于不能动用内劲罢了,除去武功不济,人倒还没有很大妨碍,又兼舒华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大许他动弹,养伤之日无聊,每日同三叟正经打打麻将,反倒成了再好不过的消遣。

    杨过也是个心思机敏之人,初时同三叟打牌,只求将他们教会,并不提什么武功内劲之事,后来教他们逐渐打得熟了,瞅准这三个老叟越发欲罢不能之时便假作不经意道:“整日这般枯打,我瞧没什么意思,须得添些彩头。”三叟便问:“那便赌些什么?”

    杨过等的正是这一句,便道:“不如这样,我若赢了,你们授我一套功夫,我若输了,便随你们学一套功夫。”三叟相视一眼,均觉有些犹豫,杨过便将牌一推,作势欲走,口中叹道:“跟三个输不起的打牌当真无趣,我还是听姑姑的话,乖乖睡觉养伤好啦。”

    三叟如何能容他不打,且也不能作那输不起之人,忙拉住他道:“我们赌便是,反正也未必便输给你。”说得杨过心中笑到内伤,面上却忍了又忍,这才百般不情愿地被他们拉回了牌桌,掷骰子又来。

    四人这般打打牌授授武,每日倒也悠然。三叟或输或赢,横竖杨过总有本事哄得他们教出一些武艺来,只是可惜这三人一身武功却如茶壶里的饺子,也不知陶广亮当年是如何塞了进去,总之如今要倒得出来却难,因此杨过随着这三人,也只得学了个一知半解。

    招式什么的还罢,杨过本来聪明得很,三叟演上几遍,他便能味出其中妙处,悄悄默记在心,若有时碰上三人一言不合打了几来,他更看得份外带劲,还要时不时出言挑拨一二。只是内功之类,三叟自己也得来莫名,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竟是一丝进展也无。

    好在舒华当日令杨过去向三叟套话,心中未必没有料到这般情形,只是要教他有些事情做着,心内存些希望罢了。因此杨过这边每日逗着三叟,舒华便趁空去那竹屋之中翻阅陶广亮的书札笔记,只望能从其中寻出些功法窍要来。可叹这陶广亮亦是奇人,他所著是书籍名目繁杂,涉猎广泛,天文地理奇门术数无所不包,奈何于武学一道却似十分鄙夷,弃如蔽履,除了随笔中偶有言及舞剑取乐等事,竟再不见此类记载,真叫舒华牙疼得恨不能把这一家子神仙拿鞭子狠狠抽上一顿才好。

    这日舒华已记不得在竹屋中泡了几日,仍是一无所获,不由心头火起,抬掌在书架上一拍,却闻轰然一响,书架瞬间塌成一地竹片,书也乱作一堆,顿时更头大了几分。原来舒华心中虽然急怒,手上却并没用上真力,全因未曾料及这竹制的书架年久朽腐,这才一掌下去将书架打了个粉碎,看过没看过的书全堆在地上,看得舒华额角乱跳。

    舒华站在原地呆了片刻,虽然甩手欲走,可是这已是最后一架书,总要全翻完了,实在没有,才能安下心去再寻别路,此时却不是任性的时候,只得叹了口气,蹲下身来耐心收拾。

    舒华心内懊恼,索性坐在地上将那书卷一册一册捡起来翻看,看过的分作一堆,没看过的便就手又看,虽然慢些,心内倒渐渐宁定下来,又按下心中急躁仔细看那字里行间可有线索。

    也不知这般看了多久,忽然拣起一册书竟是十分陈旧破烂,仔细一看,书面上还在压痕,连整本书都已被压得变形。舒华心内一奇,此间的书,哪怕旧些脏些,却少有脏污破烂成这般,再向旁边一个书架的底下一看,果然那书上的压痕应是垫在书架底下压出来的,看来这本书当是陶广亮不大瞧得上的。然而越是这般,舒华越是心内暗喜,也不嫌这书上一片霉渍,还甚多虫蚁噬咬的痕迹,匆匆翻开一看,果然竟是一本内功心法,名曰“归元心法”。  杨过本也不知陶白三人向来在何处歇息起坐,所以奔这凉亭而来,一则是碰一碰运气,二来,至不济还可以运起斜月步将霍都撂在此处,料他一时半刻也难出去,因此一到凉亭,杨过这计策已成了大半,心中底气便壮了几分,高喊了数声要三个老怪出来。

    杨过运气不差,喊了两声便将陶白兄弟三人陆续从树上惊了出来,原来这三人疯疯傻傻,有屋不睡,却惯爱睡在树上。三人梦中被人惊醒,皆没什么好气,陶白从树上伸个头懒洋洋道:“杨兄弟喊什么?”

    霍都见三个老怪露脸,便知又上了杨过的大当,不由心中一怯,情知此番骑虎难下,竟是只有将杨过拿下,或者还暂有周旋的余地,忙将脸色一沉,铁扇使得愈发凌厉了几分。反观杨过却是心中大定,再懒得与霍都再缠,踩起斜月步奔到三叟处,嘻嘻道:“你们三个好不够意思,不见我杨过都快被他打死了么,今日你们若不与我将他好生收拾一番,我生起气来,可是再不同你们打牌了。”

    陶白等人哪里听得再不打牌这种话,陶中顿时将小辫一甩,闪身欺到霍都面前呲牙凶道:“谁许你打我兄弟?”霍都一时愕然,陶发已晃一晃身一拳打到霍都面门。霍都忙挥扇欲格,陶发的拳头却诡异一晃,仍是避过铁扇打到了霍都鼻上,登时将他打得两管鼻血长流不绝。

    陶发一拳奏功,拍手乐道:“杨过你看,我再一拳打他左眼,你瞧好是不好?”杨过这时脱得险境,想着姑姑还在水榭之中不知什么情形,心中着急回去,便随口应付道:“甚好甚好,兄弟这一路跑得热得很,你顺手将他那铁扇夺来送我。啊,再将他身上的钱物也都摸过来,咱们明日开局也好添些彩头——他那身衣服虽说旧些,正巧小爷我这身儿前番溅了些血,姑姑见一次便皱一次眉,嗯,便也剥来给我吧——只是姑姑尚在此处,也不能教他太有碍观瞻,便给他留条裤子好啦!”

    杨过算计完了霍都全身家当,犹恐三叟干活儿不得劲,正要走开,转一转眼珠儿又回头嘱道:“我先回水榭看看姑姑怎样了,此事你们若办得好了,我便带你们去找教我打麻将的老顽童,若办得不好,姑姑生气,那我可是去不得了,你们自己掂量着办。”这才展开步法又往水榭奔去。

    舒华虽然吃了霍都一掌,侥幸终是迫得霍都避开了要害处,只是一时被他打得闷了过去。杨过赶回水榭见她未醒,按了按脉便知无事,却不知舒华如何始终不醒,终究不能放心,只得暗道一声得罪,照她人中下死力掐了几指。

    舒华吃痛不住,悠悠醒转,一见杨过,迷糊了片刻,急急问:“你没事吧?”杨过哪里能够体会舒华作为穿越人士,眼见主角险些死在自己面前的惊骇恐怖,见她这般关切,兀自在心中感动了一番,扭捏道:“我没事,姑姑没事才好。姑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舒华摇摇头翻身坐起,仍是有些迷糊,倒没理会杨过这番扭捏,左右一看,径自问:“霍都呢,你将他打发了?”

    杨过听她问起霍都,顿时得意起来,眉飞色舞道:“被我引到陶白他们那里去啦,正教他们好生整治呢。”舒华见他这般急于表功,心内好笑,便点一点头顺着他的意思将他很是称赞了一番,又把他拉过来细细诊视了一回,这才放下心来,慢慢问他是怎样知道陶白等人所在,又怎样将霍都引了过去云云。杨过正自得意得很,恨不得她多问几遍,忙手舞足蹈将当时的情景说了,换得舒华又将他赞了一通。

    师徒二人正说得相恰,却闻陶白三人闹哄哄走来,陶中当先抛出一物,黑沉沉向杨过飞来,口中还道:“杨兄弟接住。”杨过探手一接,却忘了自己全无内力,一条手臂都教陶中这一下振得麻了,方在舒华面前自得了片刻,这下登时又苦下脸来十分惆怅。

    舒华从他手中接过那物一看,原来是霍都的铁扇。她虽日日见霍都将这铁扇拿在手中,倒不曾这般亲手把玩,一时间拿着铁扇开开合合数了数扇骨,还去找那扇柄上的机关,看他将毒镖安在何处,觉得十分精致有趣。陶发却将手中一堆衣物向杨过一递,恼道:“我叫那王子不要动,他偏不听,害得我将这衣衫也撕破了几处,你看还能穿不能。”杨过笑嘻嘻一接,衣物内竟还掉出个钱袋,跌在地上“砰”的一响。

    舒华闻声一乐,将陶白三人拿来的东西一看,这才意识到原来杨过尚还记得二人赌书时的戏言,这时竟果然将霍都全副家当都摸了来。试想当日峨冠博带截他们道的霍都王子如今只剩一条裤衩被撂在凉亭中吹风的凄恻场景,舒华甚没同情心地远目望天,然后招手唤来杨过,拍着他的小身板儿毫无诚意地叹道:“霍都王子会恨你的,过儿。”

    三叟办事自然不是白干,兄弟几个将缴来的东西一交,见杨过、舒华都还算是满意的样子,登时吵闹起来要下山去找老顽童。舒华瞥了杨过一眼,心中暗揣这过儿也不知将老顽童的牌技吹嘘成了什么样,怎生招得这三个痴子这般惦记,转念一想,如今在庄内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杨过的内伤仍是不见起色,果然也该另想办法了,遂点一点头,同意了三人晨起出庄。

    次日一早,舒华二人便跟在三叟身后下了山,舒华自知在认路上才能有限,便悄悄嘱咐杨过仔细将路记了,至于都要出去了还记它作甚——杨过无言地看着陶白三个背着舒华教他们临时赶制的竹质麻将在前面蹦得欢实,心中泪下——该不会是为了三人遗在庄内的那一套足金麻将吧…… 一行人吵吵闹闹蹦蹦跶跶下了山,舒华、杨过站在三岔路口无语望天,无比窘迫地发现他们之中竟无一人识路,只得随手拣了条路先到集镇再说。

    进得集镇,三叟难得见这么多人,倒还稍微不自在了一下,然而也不过扭捏了片刻,陶中便甩着小辫乐颠颠跟在人家小媳妇儿身后,有样学样地踮个脚扭着身子走路,分明人家妇人走得婀娜娇袅,被这他这般一学,活生生倒成了蛇行鼠步一般猥琐可笑,连陶白、陶发都看得哄然大笑。

    舒华无奈地将陶中从人家小娘子身后拽了回来,将三人约束了一番嘱他们不得生事,心内却狠狠打了陶广亮一顿小人才罢——给人当家长真是个难事儿。好在,舒华欣慰地看一眼正将陶白死死拉住的杨过,心道,总算杨过少年已经出落得似模似样,聪明伶俐孝顺乖巧,知道帮师父忙啦。

    这二人好容易出得山进了城,自然首要便是住店洗浴一番,因此舒华颠了颠霍都的钱袋儿,一股脑将霍都的铁扇玉簪环佩等物拿到当铺典了,又到成衣店给自己两人约略添了几身衣服,便领着三叟找了间客栈缴费入住。本来有意叫三叟也清洁一番,然而这三人一听洗澡便同怕水的猫儿一般恨不得伸爪将舒华挠上一顿,杨过一个没拉住,转眼便跑得全无影踪。

    “不识好人心。”舒华咕哝一句,懒得再管这三个老小孩,便与杨过各去洗沐。过得一刻,二人神清气爽的换了衣衫出来,舒华向杨过身上一看,见他已换了一身竹青色衣衫。分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套成衣,被他这么一穿,倒如量身订做的一般平伏熨帖。杨过这时身量已开始拔高,舒华见他站在门外,幽竹一般挺拔朗润,心中暗赞,果然这便是金老爷子笔下一见误终身的杨郎啊。

    舒华在外买不到白衫,自己倒也并不十分执著,这时便挑了一身浅碧色褙衣穿了出来,与杨过站在一处,一如茂竹一如清荷,亭亭并立,倒教前来倒水的店小二看得一痴。杨过从未见她穿过白色以外的服色,此时一看,白色固然十分合衬小龙女清丽绝俗的相貌,今日这一身浅碧,却将舒华衬得格外妩媚风流,更添几分尘世温柔。

    杨过看得心中一动,抱住舒华的衣袖道:“姑姑以后别穿那白衫了,这般不就很好?”舒华方才暗中赞他有几分君子之风,转眼见他又是小孩样撒娇痴缠,一时倒不知说他什么才好,只得恨铁不成钢地伸指又敲他前额一记,嗔道:“以后不穿白衫,孙婆婆那些衫子难道便白做了?你呀,刚错眼觉得似个大人模样,不一刻又作起这孩子样来,真真教人哭笑不得。”

    杨过听她这般说法,如何肯依,顿时将手中的衣袖放开,退开一步正色道:“姑姑你再看看,过儿本来就已是大人了。”说着还伸手比了比二人身高,乐道:“待我再长得高些,看姑姑才如小孩子一般。”舒华本来不矮,奈何这男子的身高同女子怎能同日而语,遂被杨过说得十分郁卒,索性一甩袖懒得理他,自己出了客栈去找陶白三个。

    陶白三个虽然痴傻,反正也无人欺负得了他们,舒华一时倒也不急,便慢慢在街市上闲逛,杨过便笑嘻嘻随在身后。二人逛到一处字画摊前略略一站,却见陶白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将脸凑到舒华手中一幅山水上一看,撇嘴道:“十分不如我爹爹画得好看,姑姑爱看这样的,我明儿回庄里取一幅你看。”

    陶白三个同杨过打牌打得意气相投,便将他当作兄弟一般,口中也向来是“杨兄弟”、“杨过”之类同辈相呼,杨过乐得占这便宜,舒华也懒得管他们,只不知何时这三兄弟竟随了杨过也管她叫起姑姑来,三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时常正经八百毕恭毕敬说道“姑姑如何如何”,倒教舒华尴尬得很。

    舒华本也不过是随手拣来看看,不想竟被陶白无意间鄙视了一顿,嘴角抽了抽,顶着摊主哀怨的神色仍将画轴放回原处,忽闻身后一个声音乍惊乍喜道:“龙儿?”舒华闻声回头,却见李莫愁一身杏色道袍站在几步远处,因已弃出古墓,不便再喊师妹,却将这儿时的昵称喊了出来,一时间站在原地看着舒华一脸欣悦,身侧洪凌波、陆无双瞧见杨过,也是一副十分激动欢喜之色。

    舒华乍出麻将山庄,正茫然不知要往何处,却在此地忽逢故人,一时也是高兴非常,忙走过去同李莫愁携手叙话,陶白便人来疯一般招呼了两个兄弟在一旁蹦来蹦去吱吱哇哇没有一刻消停。

    李莫愁忽见舒华,洪、陆二姝又逢杨过,几人自然便有许多话要说,舒华皱眉见陶白三人疯得弹压不住,只得寥寥数语向李莫愁说了他们三人来历,将她师徒几个带到客栈叙话。

    到得客栈,杨过指了一事将三叟哄开,几人这才得以坐下来安生说话。李莫愁因闻舒华说道刚从这三个老怪的山庄中逃出来,便叹道:“原来你们竟不在霍都王子手上。”

    舒华、杨过对视一眼,料想必是尹志平醒来寻他们不见,便以为他们被霍都捉去,只不知如何李莫愁竟也知晓。

    一问之下,原来那日他二人同霍都一道被三叟掳去,尹志平却为丐帮长老鲁有脚所救,彼时达尔巴已不知去向,因此尹志平醒来,只道是霍都与达尔巴二人将他俩劫去。本欲回全真求援,鲁有脚却道丐帮已盯了霍都许久,此事可由他出面料理,因此携了尹志平回到丐帮布置人手。

    也是合该此事曲折,偏生鲁有脚回到丐帮,正逢黄蓉、郭靖夫妇出岛视查帮务,本来尚未觉得此事如何,只教鲁有脚自行处理便了。只是黄蓉接过舒华托鲁有脚代转的铜匣起开一看,饶是她从小惯见珍玩宝器,见到匣内巨款也吃了一惊,再将那蒙文信递与郭靖一看,果然元廷此番所谋非小。

    二人大惊之下将前因后果一问,又有尹志平从旁解释,前后一串,方知送信的竟是杨过,又原来杨过在终南山上遭遇许多波折,业已弃出全真改投了古墓,最关键的是,如今杨过师徒不知所踪,多数竟教那蒙古王子霍都捉了去,还不知是死是活。

    这还了得!郭靖当日顾着柯镇恶不愿,将杨过一个小孩家送去了终南山,本便心怀愧疚,这一回亲耳听尹志平承认了杨过在全真教过得坎坷,竟然到弃教自逐的地步,愈发懊恼非常。暗思这个侄儿从生来便不如芙儿有父母疼爱娇养,他这做伯父的将他送到终南山上便再不曾过问,竟至于连他做了全真的弃徒也全然不知,幸得古墓派龙掌门尚愿收他为徒,使他不致流离失所,只是想不到这师徒二人本是下山避祸,反落于元人之手。

    郭靖越想越愧,再看手中的银票、密信,更觉这个侄儿果然不同他的父亲,却是甚有他祖上的将门遗风,此番他这个伯父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遂与黄蓉略一商议,竟借丐帮之力通传天下,凡有从蒙古王子霍都手中救得郭靖世侄杨过与其师小龙女者,郭靖愿以一事许之。

    郭靖这番作为,黄蓉本来不愿,奈何杨过之事,确乎是她先前做得不大地道——她当年只恐杨过因为杨康之死记恨她夫妇二人,深怕养虎为患,所以才算计他一个小小孩儿,如今看这孩子行事,竟是很有骨气很有忠心的,并不肖似他那父亲,因此惊闻他落入元人之手,倒也骤然生出几分悔意。

    黄蓉自然从未想过要害杨过性命,然而此事闹到这般,杨过万一有个好歹,郭靖便不恨她黄蓉,只怕也要恨上他自己一生,无论怎样,皆非黄蓉所愿,因此郭靖只教丐帮通传天下,黄蓉却请尹志平描了龙、杨二人并霍都、达尔巴的小相,当下着人摩了数份传与丐帮帮众认了,又传令丐帮上下,无论如何必要找出这几人,救出杨过、小龙女。

    郭、黄二人这些年在江湖上名声鹊起,丐帮又是天下第一大帮,他二人这么一番动作,自然举世皆知,李莫愁便是听人议论此事,暗思郭靖放的话自然再无可疑,如此,舒华与杨过便是当真遇上了大麻烦,这才带了两个徒弟到舒华二人失踪之处左近寻找。因她在江湖上名声不好,惟恐遇到一般来此的郭靖、尹志平等人,更又横生事端,因此凡郭靖等人去处,她便避开了自去别处寻找,不想竟还是她运气好些,歪打误撞,却还先于郭靖遇到舒华二人。

    舒华听罢始末,心中叹道果然是山中日月长,如何他二人不过是在山中耽了些许时日,此事竟已闹得这般耸动,一时间尚还有些张口结舌,难以置信。

    杨过听说郭靖怎样叫丐帮放话找他,又怎样亲身到此寻找,心内感动,恨不得这就去找到郭靖,告诉他侄儿无事。然而激动了片刻,再想自己如今一丝内功也无,这般失意落魄,倘若教郭芙与大、小武见着,只怕仍旧要遭他们欺凌嘲笑,便又按住心中那一点急切,暗道还是找机会托丐帮弟子给郭伯伯递个话便罢啦。  李莫愁向舒华解说完他们失踪之后的事情,便又问舒华如何又不是在霍都手中,那麻将山庄又是个什么地方。舒华便一一说了,待说到为何这时才出来,一眼见杨过十分按捺不住的神色,心中好笑,遂一边取了盏茶自己喝了,一边叫杨过接着说与师伯。

    杨过此番将霍都整得凄惨,委实是得意非常,只是先前舒华与李莫愁说话,他也不好插嘴,如今舒华既叫他说,他便立马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说了,听得洪凌波与陆无双在一旁笑个不住,也不知是笑那霍都倒霉,还是笑杨过得瑟。倒是李莫愁听说杨过武功全失,不免面现忧色。

    舒华向来知道杨过将武艺看得甚重,如今内功全失,他自己也不知有多难过,这时见李莫愁面有哀悯之色,深怕刺激了杨过的自尊心,忙道:“师姐快别如此,我才劝过儿道内功失了没什么可怕——他郭伯父在江湖上名声又大,人面又广,郭伯母也甚是多识多智的,我们正打算先找他们问问可有什么办法,便是他们也是无法,我们师徒两个慢慢地寻访,想必总能找到法子。现在什么都还没试,如何是灰心的时候?”

    杨过闻说,也道:“师伯不知,弟子这回因祸得福,还在麻将山庄中学了一套神妙步法,奔走起来健步如飞,比咱们古墓轻功也还快些,日后弟子遭遇强敌,就算打不过了,逃起来想必没人跑得过我。”

    舒华便伸手弹他一指,笑道:“当真遇见强敌便逃,岂不要堕了我古墓威名。叫你将独孤先生那句话记在心中时时想着,难道便白记了?”

    杨过回神一想,不由目中一亮。

    原来舒华在心中想了又想,杨过的内力也不知几时才能找得回来,在那之前,便只有两个办法可想——一是破而后立,从头再练;第二,便是要借着斜月步法之威,好生在这句“天下武功,惟快不破”上作作文章了。舒华这番想法自己也不知有几分把握,眼下既有李莫愁在此,她于武学上的见识不消说自然要强过自己这个西贝货许多,因此才大胆将这话说了,看李莫愁是怎样说法。

    李莫愁听毕舒华所言,暗思倒似没什么坏处,又见客栈中恰好此时无人,便道:“无双,你去给杨过喂招。”

    陆无双跟在李莫愁身边,其实并未习得许多武艺,只因李莫愁念着陆无双是陆展元在这世上仅剩的后人,无论如何不忍杀了她,因此只得将她留在身边着意控制;陆无双却是惦着陆氏一门血海深仇,面上假作恭顺之态,其实却是一心学得了李莫愁的武功好伺机杀了她,因此这二人本应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反而竟成了师徒。

    只是李莫愁既对陆无双心存芥蒂,武艺上对她的指点便十分有限,此时既要找个人与内力全失的杨过过招,李莫愁自然便先教陆无双上前。

    陆无双虽然哄着洪凌波暗中传了她些功夫,这时自然小心谨慎不敢露出丝毫,起手便只一招入门的天罗地网掌法平平向杨过推去。这套掌法杨过亦是极熟,见陆无双使得这般平平无奇,心内便已有些托大,也不用出步法避它,反倒算准了陆无双的方位劲力,踏出一步照样一掌还了回去。

    陆无双见杨过如此消遣自家的打法,自然心下不乐,掌风一变,双手翻花一般连出数招,倒还使出了几分古墓功夫飘忽曼妙的味道。

    舒华在一旁看得点了点头,便看杨过如何拆解。却见杨过不慌不忙,踏出步法欺到陆无双身侧,出掌顺着她发力的方向将她左臂一推,饶是他这一下全无劲力,也将陆无双推得整个儿向右一倾。

    陆无双能在李莫愁身边隐忍了这些时日,心性中自然不乏执著坚忍,因此她接连两招皆被一个内力全无的杨过截了回去,心中虽怒,招下反而越发沉稳起来,当下心思一转,已知她与杨过的武功本是同源,他对这一路掌法自然熟悉得很,遂回头问洪凌波借了拂尘,用起李莫愁自创的功夫又向杨过扫来。

    原本李莫愁选了拂尘作兵器,自然也是作了一番考量,最后取中这拂尘的绵力颇合她一身古墓功法,且也正方便她施展三无三不手与冰魄银针两样功夫,因此在拂尘上很是下过一番苦功。这时陆无双右手拂尘击出,当绵处柔中含韧,当劲处一把柔丝甩得笔直,左手配合着时不时出掌进击,虽未尽得李莫愁的真传,却也将一手功夫使得有模有样,一时间迫得杨过倒也不得不收起轻视之心认真应对。

    杨过先前与她拆招拆得轻巧,不过是仗着熟习天罗地网掌法,便如舒华当日所言,陆无双一抬肘,他便能知道要来的是哪一招,这一招会从哪些方位打来,自然处处占先。只是不想他这般打法,陆无双不但不惊不乱,反倒转眼便想通关节,换了一手功夫再打。杨过一个算计不到,反倒乱了阵脚,一时顾着去挡陆无双进掌,便被拂尘扫中,一时避过她手中拂尘,脚下又被绊得一乱。

    杨过虽然武功全失,照说不至于如此不济,舒华看得蹙眉,便在一旁指点道:“静心宁神,看清招法来路!”杨过闻言一警,便将心中怯意去了几分,凝神再看,便觉陆无双拂尘上的功夫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原来与却是将古墓剑法化用到拂尘之上,招式其实大同小异。只是剑劲刚强,用拂尘使来,便多出几分缠、卷之力,又生出许多变化,这才教他一时未曾想得明白。

    这拂尘全仗几分刚柔并济之力,却又与舒华的银索不大相同。索与鞭用得好处,劲力其实也甚强劲,因此宜于远攻,拂尘长不过二尺,虽然变化多端,却全凭内力支持,因此这拂尘若由李莫愁使来,杨过此时自然惧它三分,换作陆无双么——

    杨过想通此处,冷眼见陆无双抖直了拂尘向他面上扫来,便知她功力不济,拂尘上必是虚招,又见陆无双左掌往他肋下横切,心里喝一声“来得好”,瞅准了陆无双进招的间隙反向她踏出一步,用起陶白的爪法拿住她左边肩胛,借力向后一转,一掌虚虚斩在陆无双后劲,笑道:“你输了。”

    陆无双虽然心有不甘,自知确是输了,也便撤了招走到李莫愁身后低头站着。

    李莫愁见杨过对付陆无双仍是轻松,这般却难有所悟,竟哼一声提起拂尘,一抖手仍以陆无双方才那招劈头盖脸罩向杨过面门。李莫愁出手,虽然用的同一招,与方才陆无双使来却又凶险了十倍,杨过只见一把银丝根根抖得笔直向他面上撒来,惊得侧脸一避,探手一掌拍向李莫愁上腹。李莫愁如何不知杨过此乃围魏救赵之计,脚下侧身一避,手中拂尘却是毫不容情,径直从杨过面上一拂,登时扫红了他半边脸孔。

    杨过见她出手这般狠辣,竟还一怔,颇有些不信之色,李莫愁手中不停,冷冷笑道:“不必看你师父,我若不曾留情,你这张脸现下已经毁了。”说着左掌急进,在杨过肩上一拍,将他拍得连退两步,口中道:“若想有所长进,便放开了再来。”

    杨过自受伤也来,虽也委屈茫然,本性其实也是争强好胜之人,如何禁得李莫愁这般激他,顿时将先前那点缚手缚脚放开,拔出长剑,运起斜月步同李莫愁打在一处。

    见杨过已然有些觉悟,李莫愁一柄拂尘再不留情,劈、缠、扫、抖妙招迭出,杨过也亦扬长避短,不再用极其考校内力的拳掌近身打法,转而用剑同她三尺之内相斗。二人如此过了近百招,李莫愁虽然仍有相让,却也委实打得精彩纷呈,直教洪凌波与陆无双两个看得屏息瞪眼,惟恐漏看了一招半式。杨过与李莫愁拆了这许久招式,心中隐有所悟,进退用招之间也越发巧妙得当起来。

    这时杨过所用的剑法,仍是古墓派玉女剑法。这一套玉女剑法,李莫愁自得了《玉│女│心│经》之后,几年来早将它揣摩演练得烂熟,一招一式皆是了然于胸,花样变幻再无不知,杨过在她手底下耍起此剑,应当败得更速才是。岂知杨过此时用出这一套剑法,却只是因为这是他练得最熟,想得最多的一套剑法,一念动处,抬手即得,倒非是因为剑法本身——譬如他见李莫愁横过拂尘挡他竖劈一剑,翻手便又接一招花前月下顺势去攻李莫愁的下盘,李莫愁探手将拂尘向下一扫欲挥开他斜刺一剑,他便顺势转身一招木兰回射刺她胸口。

    杨过越打越觉得此际招式功法反而倒是末节,怎样最快识别李莫愁的动作,怎样最快作出应对,甚至怎样先一步算计好后招,抢在前面引李莫愁入彀才是制胜的关键。简言之,舒华先前教他去想的“惟快不破”、“料敌机先”,杨过竟是在失去内功,全无所恃的情况下,被李莫愁迫出了几分了悟。

    杨过本来便是灵慧聪颖之人,从先前初学玉女剑法之时已颇能因势利导,随心施用,此时悟出以快制胜的道理,剑下又越发随意潇洒,蹊跷凌厉了几分,往往一剑递到李莫愁,本应是崩剑回劈的招数,他却崩起剑来将李莫愁的拂尘一拦,李莫愁正抖起拂尘欲解他回劈一击,他却转而剑尖一转,变成了提剑平斩。

    这般又过了百招,李莫愁见杨过已有所悟,推掌将杨过迫出战圈,手中拂尘挥起一收,笑道:“罢了,剩下你自去参悟。”杨过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李莫愁方才仍是留了手,却是好心点拨于他,也忙收剑一揖,谢过师伯指点。   杨过得了李莫愁指点,自在一旁垂首回思那料敌先机之法,舒华也十分感念李莫愁来此寻她之德,便与李莫愁细细说起《玉│女│心│经》的关节之处,好教她对古墓功法不得妄动情绪的弊端心中有数。

    几人正谈得相恰,却见一个老者倒悬在窗外,嘻嘻笑着探头看向他们,口中问道:“你们谁是杨过?”舒华几个一时不知究竟何事,你看我我看你,皆不愿贸然答言,还是杨过朗然答道:“我便是杨过,前辈找我何事?”

    那老头又是嘻嘻一笑,得意道:“原来你是杨过,老乞丐找你,陶白说你在,老顽童便先来看看。”说着晃晃脑袋疑惑道:“老顽童可没见过你这个小子,你作什么说我教你打过麻将?”

    舒华、杨过听得心中一愕,暗道虽说本来便是打算找到老顽童将三叟打包给他,其实二人尚不知从哪里找起,只想着边走边看,或者能够碰得上,哪知方才下山,老顽童便自己找上了门,倒教他两个一时间面面相觑,措手不及。

    李莫愁三人不明所以,舒华师徒两个一时无语,老顽童便一径吊在房上探个脑袋晃来晃去。舒华自从前番哄三叟不住,自知在哄小孩儿上手段有限,便冲杨过一呶嘴要他去将老顽童哄住。杨过点头领命,便摸摸头假做惊奇地糊弄道:“前辈前番于梦中教了我麻将之术,如何此时反不承认了?”
    老顽童听得一奇,竟从窗外倒跃进来,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一叠声道:“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你莫诓我,我老顽童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梦自己怎能不知。”说着偏着头左左右右又将杨过认了半晌,仍旧摇头道:“我当真没见过你。”

    杨过闻言,面上越发作出一副无辜神色,也奇道:“前辈你姓周名伯通,你若不曾授我麻将之术,我却从哪里知晓?”

    老顽童从不曾听过这般奇事,若换个人来,必然再不能信,他却听得有趣,催着问道:“我老顽童大名叫做周伯通,知道的人不多可也不少,你快说你还知道什么?”

    杨过见一时竟还哄不住他,心内将老顽童的私隐之事在迅速过了一遍,笑道;“你当日闯入我梦中拉了我一同打麻将,我手中一把正要和了,你却将牌一推说什么也要走,我抓着你不放,你便说什么瑛姑已然寻了来,若被她找到可是大大的不妙,我见你说得可怜,这才放了你的。咱们那一把赌得不小,到如今你还欠着我一路功夫哩。”

    老顽童再想不到他连瑛姑也知道,顿时缩一缩脖子四下看了看,倒似瑛姑便如曹操一般说到就到,作贼一般看了一圈见瑛姑不曾出现,这才嘘了一口气跳起来照杨过头上连拍数下,跳脚道:“不许提她。”

    杨过见他急了,眼珠儿一转,趁势耍起赖来,故意道:“你说瑛姑?她是何人,你怕得这样厉害。”老顽童急得扑上来便要将他捂住,杨过岂容他捉住,踩起斜月步鱼儿一般溜了出去,还要回头道:“你不记得还欠我一套功夫么,哪有欠债的如此凶狠。”

    如是平时,老顽童见得这般步法,自然要追着他见识一番,此时杨过句句不离瑛姑,却是戳中了老顽童的罩门,遂一跺脚咕哝道:“你这小子甚是狡猾,连蓉儿也及不得你,我不同你玩了。”说罢纵身一跃,便往窗外跳去。

    舒华等人均没想到他这般便走,皆是一愣,却见老顽童将将跃出窗外,竟又生生向后一跃,居然又倒跃了回来。正觉不解,便闻老顽童哼唧道:“老乞丐,这里不好玩儿,我去找陶白他们几个玩去,你拦我作什么。”却有一个年老乞丐乐呵呵从门外走进来道:“你不闻人家小子说还欠着他一套功夫么,哪里能如此便走。”

    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不知名的小客栈,遇到李莫愁尚是情理之中,陆续又来了老顽童与洪七公两尊大佛,便实在教舒华无语得很,看着杨过暗道:“果然是主角效应啊主角效应。”舒华尚在怔愕,杨过已脱口道:“洪老前辈?”

    先前老顽童说老乞丐找杨过,他说话颠颠倒倒,众人便并未留心,这时这名乞丐出手便将老顽童掀回窗内,杨过如何还能猜不出来的是谁。只不过他向来心中仰慕洪七公英雄了得,这时见到他本人,心内激动,竟脱口将人给认了出来,倒教众人又是一呆。

    洪七公见杨过认出他来,倒也不避,乐道:“你这小子梦中连我也见过?”杨过自知方才口快,忙道:“不敢。洪老前辈潇洒磊落,侠义无双,本来便是名满天下,无人不识。”说完还拖条登子请洪七公上坐。舒华见杨过不自觉间爵爷韦模式全开,一时间抚额无语,十分无奈。

    洪七公听他此言,但笑不语,慢慢将屋内众人打量了一番,李莫愁直被他看得提了拂尘心内暗暗打算一旦生变便要打将出去,却听他将几人看了一圈,洒然道:“后生可畏,江湖上何时又出了这些俊彦少年——”见李莫愁提着拂尘一脸戒备,正色道:“你这个女娃娃,心肠却是狠毒了些,我今日不同你动手,他日若再闻你作恶,便没有这样容易。”

    李莫愁闻言,知道自己恶名在外,洪七公如此,已是不知为何尚留了几分面子,犹恐带累了舒华,便也不敢露出同她相熟的神色,只对洪七公抱拳一礼,一言不发带着两个徒弟一径去了。

    洪七公清完场,转向杨过道:“好孩子,便是你将元人的密信送给丐帮?”杨过支吾一声正要解释,舒华却咳一声道:“那信里布置了什么大阴谋不成?”

    舒华练了十余年古墓功夫,虽然后来又转练《九阴真经》,养生的习惯却仍是如一,面上看来便较她实际年龄还小,洪七公本来只当她是杨过的友伴,后来见杨过事事看她眼风行事,这才想起杨过转投古墓派小龙女门下,据闻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方知舒华想必便是杨过那位师父。因此舒华此时插话,洪七公倒也不恼,淡淡答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便连老叫花退隐多年,听说这等事情,也再坐不住啦——你们两个小娃娃,这次功劳不小。”

    舒华虽知那信中必有阴谋,却也未曾想连洪七公也惊动了,不由十分不解。洪七公见他二人一脸茫然,料他们尚不知道江湖中偌大动静,便向杨过解释道:“你郭伯母以为你教元人掳去,她自己尚要留在丐帮主持事务,便托了我来救你。”

    杨过早将往事想得清楚,黄蓉待他,算不得好,却也不算坏,总算也曾教过他读书识字,算得上半个老师。他心里每每想到杨康之死怎么也跟黄蓉干系重大,总觉得既没有道理怪责黄蓉,却也没法不迁怒于她,因此感情上对黄蓉甚是尴尬。此刻洪七公特地说起是黄蓉托他来救,杨过便只淡淡应道:“晚辈与姑姑只是误入麻将山庄,教陶白兄弟耽住,那蒙古王子霍都现下被我们困在庄中,想必是再出不来的。”

    洪七公便点一点头道:“没事便好。我听说你们本来是下山避祸,如今便索性不要回去啦。”

    舒华听这话内大有深意,便问:“难道元人所谋与终南山有什么干系?”洪七公见她一句话便能想到此处,似是十分欣慰,答道:“你们久困山中所以不知,元人恨我们中原武林人士高来高去做些行刺他们官员,扰乱他们后方之事,这次竟布置了一条毒计欲将我们一网打尽,你们那终南山便是他们收网之地,因此我劝你们暂且不要回去。”

    老顽童难得安安分分听他们说了半日话,越听越是糊涂,便拉了杨过道:“你们说的这些好没意思,不如这个小兄弟你来教我打麻将好了,我瞧陶白他们那套牌就很有意思。”舒华听洪七公提及元人的阴谋,心中似有所悟,正要向洪七公求证,如何能容他这般吵闹,便笑咪咪向老顽童道:“老顽童别闹,我们跟七公说完了话便教你打麻将,咱们加上七公,正好四个人,包管打得比陶白他们好。”   老顽童闻舒华说要谈完了事情才可教他打牌,拿眼看看杨过又看看舒华,再看看洪七公,似在揣测舒华说话到底作不作得准,这般骨碌骨碌将眼珠儿转了半晌,约莫觉得舒华信用度还是不大高,登时不干,捉住杨过囔道:“老顽童要打麻将。陶白三个不会教,你教我打麻将,我便教你功夫。”

    他这般闹法,实在吵得舒华头大,便殷殷看着洪七公,指望他出面管管这个老小孩儿,岂知洪七公解下酒葫芦仰天灌上几口,悠哉道:“女娃娃切莫这般看我,老顽童发起疯来,除了蓉儿唬得住他,我老叫花也是无可奈何。”

    杨过见老顽童一味耍赖,洪七公不似要管,好笑地看舒华一脸挫败,便拉过老顽童道:“周前辈,不如你先到陶白处将牌取了来,我们一面说事一面打牌,岂不大妙?”说罢见他欢呼一声振臂欲走,又拉住他低声嘱道:“记得悄悄将牌取来,不可叫陶白他们察觉,否则他们也要打,便没你的份儿了。”老顽童见他说得这般神秘,顿觉偷偷将陶白的牌摸来必是一件十分有趣之事,忙将头点得鸡啄米一般急急去了。三人这才安下心来又说终南之事。

    终南之事,其实尚是起于中元前江湖传闻的重阳遗宝。早前谣言纷纷说活死人墓中藏有王重阳抗金的军费及《九阴真经》等高深武功,便已有各路宵小蠢蠢欲动,然而这谣言传到后来,却又有人辟谣说王重阳早将活死人墓打赌输了出去,身后一切,自然不可能仍在墓中。恰逢此时,偏又从全真教传出“终南山上,九阴九阳”等语,更有人称王重阳当年焚毁《九阴真经》是假,实则已秘密抄录一份匿于全真,这才当着众人假作大方。

    洪七公说到此处,舒华、杨过两个皆已了然,笑道:“想必如今古墓之围业已移祸全真,甚或那些人野心不小,还想连古墓也翻拣翻拣以免遗漏,是故七公不叫我们回去?”

    洪七公见他俩语带调侃,全不似兵临城下之态,哈哈笑道:“两个娃娃说得这般轻松,莫非早有应对之策?”

    舒华毕竟是古墓派掌门,便答道:“托了王老前辈的福,我们那活死人墓,断龙石一放,外人断难进去,因此那起人若将主意打到活死人墓,我们倒也并不放在心上。至于我们两人,江湖中宵小之辈再多,总有七公这样急公好义的老前辈愿意主持正义,咱们便混在您这路正义之师里头,不动声色便将敢欺上我古墓的人马收拾一番,七公道这样好不好?”

    这是舒华早知洪七公为人,且相谈下来,亦觉这个老人家慷慨磊落得很,遂不仅将自家这番主意全盘托出,语中还颇带亲近之意。

    洪七公闻言又是哈哈一笑,乐道:“你这个女娃娃先给我老人家戴顶‘急公好义’的高帽挤兑住我,好叫老叫花便不好抽出身去不管此事了不是?”继而叹口气又道:“这事我老叫花还当真是不能不管。不独是我,当年王重阳交游广阔,如今有人要踢了他的山头,想必除了欧阳锋,黄药师与段皇爷等人就算不能亲至,也当要遣人相助——”说罢又冲舒华二人挤挤眼笑道:“如此算来,你们两个小朋友竟当真可以混在其中捣捣蛋,擂擂鼓。”

    洪七公这话说得甚是促狭有趣,教杨过不觉将敬畏之心撇到一边,附和道:“七公也太小瞧我和姑姑。前番姑姑带我去元人千户府中捣蛋,便得了那一匣子银钱信件,这回聚兵终南清剿武林宵小,添上我们古墓之力,岂止是擂擂鼓——必能教他们有来无回才是。”

    杨过这般一说,洪七公又是朗然大笑,笑毕正色道:“此番清剿武林渣宰是次,主要却是击破元人阴谋。”

    二人原本听李莫愁与洪七公皆说起过元人阴谋之事,只不知究竟如何,这时听洪七公说起,便都凝神听着。

    洪七公便道:“那元人不知由何处得知重阳遗宝之事,你们所夺的密信想必正是蒙古高层下达那元人千户的密令,信中教他协同王子霍都,一则趁此时机布置谋划一番,务求重创中原武林势力,二则混水摸鱼,见机行事,务必夺取王重阳所遗宝藏秘笈——正因如此,蓉儿与靖儿两个孩子才以为你们必是教元人掳了去,这才急急托我来救。”说着沉吟道:“从那匣中拨划的经费来看,元人此番所谋着实不小,便连我老叫花认得王重阳多年,竟也怀疑起他是否当真筹措了许多抗金军费,不知为何未曾向弟子交待。若是如此,便越发不能教元人得手了。”

    舒华与杨过听得直点头,却闻老顽童哈哈笑着穿窗而入,手中一包东西冲着洪七公一甩,洪七公探手接住,舒华二人定睛一看,果然是陶白三人珍之重之须臾不离的那一副竹制麻将,不由心下大乐。

    此时正事已说得差不多,许了老顽童的玩意儿若不兑现——舒华二人摸摸鼻子,回想一番被陶白三人当风筝放上天的悲惨经历,又比较了一下老顽童与三叟的武功级数,自知吃罪不起,遂乖乖铺好桌子摆好凳子,将洪七公也拖上了桌,便由杨过开始传授那麻将之术。

    在场皆是聪明有识之人,就连颠三倒四如老顽童,在玩儿上也是再通透不过的,因此四人打了两把便均已摸熟了规则,认认真真开起局来。老顽童因恐舒华师徒二人诓他,还特特拉着洪七公将他二人隔成了对家,这才安安心心坐下要打。

    这一把应是老顽童的庄家,杨过见他好不激动地呵呵气,搓搓手,正要掷骰子,忽然按住他道:“开赌无彩岂不无趣?我们须赌些什么才好。”

    洪七公与老顽童便看舒华,舒华倒也不推,大方道:“我若输了,便讲一个丐帮第十一任帮主乔峰乔大侠的故事,包管连七公也没听过。”杨过闻言哀怨地看着她道:“姑姑,这个故事你早输与我了。”

    舒华因想哄着洪七公与他们多呆些时日,也好请他看看杨过这一身病症是个什么症结,奈何她又没有黄蓉那般厨艺,这才想拿丐帮的旧事勾着洪七公好奇。因此杨过这么一说,她便望天道:“可我这回又未必输与你。大不了你若能赢得了我,我便说个独孤九剑不知哪一任传人的故事。这样可行了?”

    舒华早将金庸武侠看得烂熟,这些故事本来便是随手拈来,半点不费工夫。洪七公乍听她一个小姑娘家,又不是丐帮之人,竟自诩说得了连他老人家都不甚了了的乔帮主之事,自然没什么意见,心中正等着她输呢。老顽童听她要说故事,也是再无不可,欢乐得拍起手来直道必要赢她。杨过自听过一本射雕,深知姑姑这些故事必然皆是妙得很的,见她又许了一个,自然更是高兴。舒华的赌注便算是全员通过。

    洪七公见舒华出口便许了这般秘辛,自然也不能小气,便慨然道:“我老叫花今日若输了,说不得便带你们去那皇宫之中,指点你们吃上一个月美食如何?”在座三人顿时点着头口水长流,全员通过。

    老顽童早等不及了,这时便拍着桌子学着洪七公道:“我老顽童要是输了,就带你们去——”却是去了半日也没去出个名目,被杨过催得急了,跳起来道:“我若输了,就带你们去东海骑鲨鱼!”洪七公闻言无语,默默吞了口老酒,舒华广袖掩面,心内汗颜,杨过倒是颇有兴致,拍掌道:“就是那种据说连睡觉时都要游水,江河湖海中速度最快的鲨鱼么?”说得老顽童如逢知己,竟将麻将丢开与他说起那鲨鱼怎样丑陋怎样凶猛,游起来如何神骏来……

    洪七公默然半晌,吭了一声看着舒华,舒华无奈,咳一声道:“过儿,你赌何物?”相谈甚欢的二人这才想起麻将来,杨过想了片刻,为难道:“你们都是过儿的前辈师长,我实难拿得出什么称手的彩头,不如我若输了,便为各位前辈洗一个月衣服好了。”

    那两人尚未有何话说,舒华登时不依,瞪杨过道:“连前辈师长也要作弄!”说着伸指一指洪七公道:“七公的衣服何曾洗过,你若给他洗了,丐帮的人认不出他们老帮主来岂不麻烦?”说得老顽童拍手道:“果然我也没见老叫花换过衣服。”洪七公心道哪有叫花子整日衣衫整洁的道理,何况老人家我还是叫花头头,只是被这两个人说破,毕竟还是颇不自在,连嗽了几声,伸手又去摸那酒葫芦。

    舒华见老顽童上蹿下跳十分欢乐模样,手指一转,指向他道:“再说老顽童——”舒华语中一顿,瞪眼见老顽童十分配合地两手在身上上上下下搓泥丸的模样,噎了噎叹道:“不说也罢……”至于舒华自己,虽是师长,更没可能教杨过一个男弟子替自己洗衣服了。遂舒华想了想,无奈道:“你若输了,便去向你郭伯母学上十道拿手菜,回头给我们当上一个月烧火师傅。”这话说得洪七公双目一亮,连连点头。杨过见混不过去,只得嘿嘿笑着应了,几人这才终于谈妥了彩头,开始论起输赢。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五点半起,爬到市区参加红歌合唱比赛,十二点半回,单位食堂连口热汤热饭也不给留。据闻红歌比赛完了又是广播体操比赛,尼玛九十周年神马的真是伤不起啊伤不起……
yuvui.真实

ZxID:12145836

等级: 才华横溢
举报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1-09-03 0
不好意思我不会发邮箱
紫色烟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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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寒窗墨者
心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
举报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1-10-08 0
后面还有吗?
任庭前花开花落,看天空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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