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花儿是突然长出来的。
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觉得略略的痒。
它长在他右侧的脖子上,就仿佛真正的花朵一样抽丝剥茧地生长,然后沁出浅浅的腥香来。
他是吸血鬼,本是知识最为广博,生命也最为绵长的种族。但是此刻,当他看着镜中颈上开了一朵花儿的自己,神志却在刹那间恍惚起来——即便搜尽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他都无法摸索到这朵花儿的蛛丝马迹。
是寄生物,还是自己身体的异变?
吸血鬼,本该最无所畏惧,可是这一刻,他竟慌了。
他试图用水去洗,用药去擦,可都不会消殒这花儿的一丝一毫。
他甚至产生过用刀把这块肌肤割去的念头,但是他不敢。不是怕痛,而是怕万一把皮肤割去,这朵花还在,那他该怎么办?
惶恐与紧张俱在,他紧紧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扶在水池边的双手慢慢攥紧。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镜中那红黑的影子。
仅仅在一晃神间,那影子便站在了他身后,仿佛在盯着他看。
他心口一窒,猛然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神经绷紧,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慢慢攀上他的全身,渐渐勒紧了他的每一寸皮肤。
突然,一柄冰凉的刀刃越过那朵盛开的花横上了他的颈项——他猛地一抖。对面的镜子中,一只带着黑色皮制手套的手勒于他的颈间,手套的中心是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
他倒吸一口气,还没等反应过来,身体便被无数只从他背后伸出的手捉住。那些手仿佛是从地狱的深处伸出来,每一只的掌心里都横置着尖牙状的利齿,它们慢慢用力咬入猎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他凄厉地叫起来,那些细碎的疼痛瞬间深入骨髓,让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开始燃烧。
惊慌四顾间,他看到镜子的深处,依稀间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医生制服的人。而那个白色身影旁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冷漠地看着他,僵硬的表情里满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人与他,竟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
恐惧铺天盖地般袭来,他意识到应该逃,可全身都已沁出血来,痛得无法自已。那些血液从每一个细小的伤口里涓涓地溢出,渐渐漫延到他的全身。
他脖颈上的花儿,开得更艳了。
……
后现代风格的房子里,八个身着黑红军装制服的男人把一具被血浸透的尸体放在了客厅的欧式长餐桌上。
不远处,那个身着白色长款医生制服的人走过来,他脸上蒙着口罩,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拿着手术刀,在那具尸体上翻弄不停。
他的身后,那个与尸体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人僵硬地站着,动也不动。
“怎样,实验的结果,您还满意吗?”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停下手上的动作,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回头看那个男人。
那男人坐在黑暗里,身上黑红双色的军装将他的身材衬得更加修长,虽然看不清脸,但由那被黑暗勾勒出的眉眼也可料想这是一个怎样俊美无双的男人。他的身后还站着两名书记官一样的部下,他们同样隐于黑暗当中,默不作声。
正当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想要回答他的时候,开门声仔他们的身后突然响起,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而当这个人走进来的时候,除了那个端坐于座椅中的人,在场所有身穿红黑制服的男人突然都齐刷刷旳站直立正,右手横于眉边,极度肃穆地行了一个标准军礼。
身穿白色长款制服的司徒狼摘下口罩,笑了,“你回来了。”
那人没有回答。红黑相间的高阶军装一尘不染,庄严平整的军帽下面隐藏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他慢慢走到尸体的旁边,帽檐阴影下的双眼看不出任何痕迹。他的目光在那具尸体上方梭巡。当他站在司徒狼的身侧时,白色长款的医用制服跟他身上高贵的黑红军装一起,搭配成一道绝美的风景。
“一切都已按计划准备就绪——敬请您期待吧,最高元帅阁下。”司徒狼魅惑一笑,恍然间,那笑容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期待这场即将到来的,萼叶盛宴。”
一 水墨画
很少有女人能抵抗水墨画站在月光下的样子……好吧,太阳光底下的也不行。
所以,当这个吸血鬼中的超级美男子安静地站在我家窗前仰望月亮的时候,我第N次很没用地呆住了。
“小心口水。”水墨画回过头来看我,“你至于吗,每次见我都奉上口水一碗?”
“我乐意,不行啊?”回过神来象征性地擦擦嘴角,我瞥到水墨画笑了。
水墨画这厮本是驻守桂林的亲王,却总有点无业游民的性质,经常以国为单位地到处乱晃,说是出公差,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公差可出。想当年我认识他还是因为我去桂林玩儿不守规矩,所以被他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后来又因为因缘际会,不知不觉就已经混熟了。
水墨画本就长得玲珑剔透,眉眼就如水入蜿蜒,美了个已臻化境。所以他一笑起来就更似惊鸿出世,雪入瑶池。我时常被那华丽的笑容逼得近乎窒息,几次差点儿意图自残。幸亏这家伙不常笑,否则我非折寿不可。
“头些天我回庄园办事,给你带了点东西。”水墨画敛了笑递给我一个蓝色的玻璃盒。“三尺忘心草种子的改良版,不怕‘白昼之夜’的。”
“啊?”我有些惊喜,上回还和水墨画抱怨说三尺忘心草不太好用来着,没想到他居然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可当我深情款款地望着水墨画,正准备扑上去的时候,这丫的立马伸长手臂抵住我的额头禁止我靠近。
“打住。”水墨画打量了一下我。“还没洗澡吧你?”
我被他这句话噎住,满脸黑线。这家伙洁癖又加重了。不过三尺忘心草是好东西,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其实如果硬要形容的话,三尺忘心草的功能就相当于吸血鬼专用的太阳能手电筒,不过这个手电筒的功能是倒置的就是了。因为三尺忘心草唯一的食物是阳光,所以栽种着三尺忘心草的土壤便永存于黑暗当中,不为阳光所害。因此在吸血鬼决意踏入人界之时,必然会在心中种下一株三尺忘心草,使自己的身体成为三尺忘心草的“土壤”,从而保证自身不受阳光所苦。但是,对于心里种下三尺忘心草的吸血鬼们有一个共同的忌讳——禁行于白昼之夜。
所谓白昼之夜,便是指大雾之日。若身处白昼的大雾中,三尺忘心草就会因为吃不到阳光而“反噬”,将自己的“土壤”吃掉,即便吸血鬼是永生之躯,也逃不过。
至于吸血鬼庄园,那是我们吸血鬼的圣地,族内所有的命令皆由哪里派发。听说吸血鬼族内的研究实验室也设在那里,但是水墨画怎么这么轻易就拿到了这个还没有投入使用的重要物资呢?
“我碰到司徒狼,种子是他给我的。”大概是猜到了我的疑惑,水墨画主动解释给我听。司徒狼我熟,背景很复杂的一只鬼,据说现在担任吸血鬼实验室的主任。“不过有一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是新产品,还在试验阶段,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用了以后记得记下身体反应给我,我答应司徒狼要反馈给他的。”
水墨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痕迹。我扫了他一眼,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环视了下四周,没发现什么有杀伤力的器具,于是我直接走到厨房抄了把菜刀出来,“水墨画!你他奶奶的不想活了吧,敢拿老子当小白鼠?!”
“好吧,我不该问你要反馈的……蚀颅,你手不稳,能先把刀放下吗?”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水墨画那厮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直到我手上的菜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他绝美无暇的脸时他才蓦地笑出来,轻松地抓住了我的手。
“骗你的!”他的唇好看地弯起,在我的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种子可以用。最近城里可能有变动,自己要小心。我先走了。”
话一说完,我还来不及脸红,这死人头就已经飞出了二十米远。
然而当我反应过来准备把手上的菜刀扔出去的时候,这厮居然突然又折身奔了回来。“再告诉你一次。”他双手掐着我的脸,有点小不满,“不要总叫我水墨画,我叫墨渊。”
话一说完,他再次不顾我的反应,径自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水墨画的消息相当精准,他走的第二天,我就在床头发现了红色的敕令信。红色的信封,黑色的信笺,一个截于唇齿以下肩胛以上的苍白人像,以及一枚湛蓝色的玉簪花纹章。
追杀令。
红色的信封,名曰“赤茔”。黑色信笺的意思是,务必执行。
二 西双版纳日记
云南,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公园。
作为西双版纳最大的综合性生态旅游景点之一,该原始森林公园内保有北回归线以南最完好的热带沟谷雨林,又因为融汇了独特的原始森林自然风光和迷人的民族风情,在西双版纳众多的旅游胜地中可谓首选。虽然是旅游胜地,但这公园内也存在着许多私人驻地,湮没在各色美景当中,暗自散发着神秘的幽香。
比如这座汉朝风格的仿古建筑。
庞大花园所环绕的建筑外表虽是汉朝的风格,内部却充满了现代气息。而在汉式建筑的主卧室里,各种医疗设施环绕的中央,躺着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他的眼睛轻阖着,氧气罩上不时晕起淡淡的哈气,证明他还在虚弱地呼吸。
卧室旁的小房间里坐着一位年轻的护士,她端坐在电脑旁,噼啪的打字声温润而均匀。
四月的云南,阳光温润而清晰
……
阳光。阿零日记,2008年4月12日。
今天,司徒医生来过。他抱着一只熟睡的小狼,说沈恒一切正常,叫我不用太担心。我不禁觉得好笑,为什么我要担心?现在一切的事情都按照沈恒的计划在进行着,该担心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此刻正幸福地生活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人类们。
无论他们身在哪里,该偿还的东西,总要以命抵过。
五十七年前,沈恒曾经亲口这样说。说这句话的时候,沈恒望着窗外,那时候地涌金莲长得正欢,曼陀罗和文殊兰也挤压着优昙婆罗争相绽放,庭院的花园里一片唏嘘。
我很少看到沈恒发怒的样子,但是说那句话的时候,沈恒的眼中却带着一种凄厉的恨,仿佛充了血似的眼眸锐利地穿透夕阳,撕碎整个黄昏。
我时常想,人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那么脆弱,却总能爆发出魔鬼一般的力量,就好像沈恒。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类可以恨到这种地步,而这种毁天灭地般的恨,却竟然不是为了自己。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刚刚路过花园时,看见蝎子在外面照顾那些黑色的曼陀罗花。从沈恒开始那个计划以后,每年的四月和五月,蝎子都要来照顾它们,五十七年来,从未中断过。蝎子也是个沉默的人,每年来的时候就住在第一间客房里,不乱走,不乱动,也不关心这里住着什么人,只是每天站在外面的花园里,照顾那些花。
但是今天中午的时候,蝎子却意外地走进了沈恒的病房,那时司徒医生也在。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垂下,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却一直盯着沈恒的脸看。那时候他站在门边,修长的指尖上还沾着曼陀罗的黑色花粉。于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地改变了。这五十七年的漫长平静已经结束,沈恒的恨,已经在时间的庇佑中完成了灵魂的蜕变。
现在,我将要讲给大家听的,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一个用生命筹备了五十七年的复仇计划已经拉开帷幕。
那么,亲爱的,你还记得那首歌吗?
三 黑色敕令
老鹰乐队,“Waiting In The Weeds”。
音箱里蹦出这首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喜欢老鹰乐队,我不止一次地听过这首歌,但是它突然这样蹦出来,却让我无端地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也许对人类来说,它不过就是一首略带伤感的流行歌曲,但对吸血鬼而言,这却是一首禁忌之歌。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只听到过一次,但是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吸血鬼当中流传的歌曲被人类传唱并非奇事,但是这首歌……是吸血鬼世界里,爱而不得的象征。
相传这首歌是一位地位颇高的贵族所作,因为无法得到心爱之人的爱,那位贵族一怒之下便斩其头颅而后自杀。自此,这歌便成为吸血鬼之间的禁忌,也只有那些爱而不得的吸血鬼们才会对这首歌情有独钟。
想到这里,我又转身去看那封敕令信。
红色信封代表追杀,黑色信笺代表务必执行,信笺上的白色人像代表对象,人像脖子上的玉簪花纹章代表特征,翻译过来就是“追杀颈下印有玉簪纹章之人,凡吾等血族务必执行,不得有误”。
为什么?
我躺在床上,回想起水墨画说的那些话。
因为我是吸血鬼中比较不温柔——好吧,我承认是野蛮的一只——所以平时水墨画是不会随便给我什么警告的,虽然他消息灵通得可怕。比如上次中央监狱里逃出来个疯子吸血鬼的事儿,他就根本没跟我说过。
那时候架势比现在严峻多了,上头还颁了一级通缉令,可因为负责驻守长沙的那吸血鬼老头不太负责任,所以全长沙的吸血鬼硬是连半点风声都没得着。
那时候这事儿在全国都弄得鸡飞狗跳的。据说那疯子吸血鬼是出了名的喜欢虐杀同类。但这倒霉孩子到长沙正打算大开杀戒那天,偏赶上长沙这片儿的两大吸血鬼帮派搞械斗,我们这些闲吸血鬼们也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旁边儿看热闹,谁都没工夫去理他。
结果他颠儿颠儿地跑了几个来回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口都没开就被人家连着揍掉了好几颗门牙。而我们就只顾着看热闹连甩都没甩他,后来这丫的哭着跑了,第二天一早就拿根麻绳在岳麓山的一个门楼儿上吊死了。
因为这事,亚洲区那里特地给我们颁了个证书,还送了副对联,说是“全民共愤勇擒败类,万众齐心制伏恶徒”。收到这对联的时候全长沙的吸血鬼们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继而开始谋划商量着说要在某个夜黑风高之夜把那管事儿的老头揍一顿或者干脆把他老人家毒死算了。
当时我还挺怨恨水墨画那种一点都不担心的态度,现在想想,那也该算一种信任吧——虽然这种信任恐怖到他经常跑去警告别人不要跟我走得太近,以免我漏电走火了连累其他的鬼鬼们受伤之类。
但是这一次,他居然开口叫我小心?
反身再看看那封敕令信,我有些忐忑,决定四处去瞅瞅。
才刚出门,我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平常这个时候街上应该很多人的,但今天似乎行人格外的少,天空中埋着阴霾的云,很有点凶相。我忐忑地躲进无人的街巷里,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平日吸血鬼聚集最多的地方——长沙步行街。
但是今天的步行街也有些奇怪,不但往日的喧嚣全无,平日那些卖花的乞讨的摆地摊的也都不见了踪影。而且,仅有的寥寥几个行人也都步履沉重,目光呆滞。
我这下真的怕了,心一横就冲到了横插在步行街内的坡子街上。这一带正在搞拆迁重建,拆了一半的旧房子和起了一半的新房子当中经常隐匿着一些倒卖各种稀罕物件的吸血鬼,平日里没事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逛逛,这也算是吸血鬼当中比较受欢迎的小市场。但是此时此刻,当我站在这条街上的时候,非但人没见着一个,还从那些漆成各种颜色的断壁残垣间闻到了血的味道。
浓烈,新鲜,并带着异常扑鼻的腥香。
完了!我的心脏倏地一紧,这是吸血鬼之血的味道!
想到这里,我不敢做声,理科匆忙起身蹿到断裂的楼层之上,小心地四处查看。
到处是血。那些稀罕的小物件散落在成滩的血液当中,空旷的楼层中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尸体都没有。
正在疑惑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如此凄厉瘆人的尖叫一下子就刺入了我柔软的骨髓当中,我周身一凛,骤然翻腾的炙烫血液让我的牙齿蓦地伸长,眼瞳深处泛起炽烈的深红!几乎来不及思考,我便本能地奔向尖叫传来的方向。
在一栋正在新建的楼架中我找到了惨叫声的出处——但可惜,我来晚了。那只吸血鬼歪着脑袋,眼球突出来,唇齿间满是鲜血。
一直镶满黑水晶指甲的手染着血从他的心口中拔出来,然后手的主任转过身,看向我。
“潘、潘域?”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刚刚将自己的同族屠杀致死的吸血鬼居然是我认得的一个熟人?
因为在长沙混得久,我跟全长沙的吸血鬼都很熟,尤其是潘域——这家伙鬼品好是出了名的,他怎么会犯下诛杀同类的此等大罪?!
我想不通,只全身发冷旳盯着他。但潘域的眼神里却毫无半点怯意火惊慌,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犀利和肃杀。
对于我的出现,潘域没有惊讶,他只是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红色的信封——敕令信?我诧异地去看那只死去的吸血鬼,发现了他脖子上的玉簪花纹章,还有印在那个玉簪花纹章上的一个灼烧出来的六芒星痕迹。
我忍不住惊呼——吸血鬼要追杀的对象,竟然也是吸血鬼?!
等我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想问清楚时,潘域已经消失了——带着那只死去的吸血鬼的尸体一起。留在现场的只有一摊鲜红的血,以及一个浸在血中的黑色信封。
我弯腰拾起,心下一寒——黑色信封,红色信笺,名曰“玄饮”,代表着逃难。不顾一切,不顾方向,不问理由地逃,直到收到象征安全的银色信封为止——这是,那只死去的吸血鬼收到的敕令信?难道说,每只吸血鬼收到的敕令信都不同?那么,那么究竟有多少只吸血鬼收到了敕令信?又究竟……收到了多少种?
我不敢想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楼内的光突然暗了下来,我骇然转身,突然发现视野里一片茫然——不知什么时候,浓稠如云般的大雾已经悄然而至,将我逼死在了这栋废弃的大楼之中!
我心下暗叫不好,后悔自己沒吃水墨画给我的那颗新的三尺忘心草种子,这下倒霉地遇上了“白昼之夜”,怎么办?
就在我惊慌失措时,一个暗哑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耳畔响起:
“Vampire 13。”
我大骇,这人怎么知道我族内的档案编号?然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玻璃碎裂的声响陡然炸开在耳畔,回神之际,双手已被黑色的锁链扣紧,一个闪身就被整个拖出了楼外!
撞到砖头墙壁的瞬间,我背部一阵生疼,而那被遗弃的大楼也只以刹那便淡出了我的视线,待反应过来时,我已被拖入了连绵大雾中!
“什么人?!”惊恐之余,我猛地反手抓住铁链稳住身体,妄图将大雾之中的罪魁祸首拽出。但是我忘了此刻身在空中使不上力,这一挣扎却反被更大的力气猛地掀高,然后陡然摔向地面!
……“咣”的一声过后,我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成了渣子,尤其那连绵不绝的白雾更仿似活了一般缠上我的四肢,让我丝毫动弹不得。我心下恐惧,但不是怕被杀,我怕这雾啊!
然而,就仿佛要满足我的心愿似的,白雾的触手将我的身体扶了起来,让我的身体立在空中,成待宰羔羊之势。
接着,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扼上我的脖颈,惧然垂首,我可以看到锐利如刀片般的指甲。
“Vampire 13。”
只听一声冰冷的低吟,我的头颅已然被倏然摘下……
当我的尸体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身着黑红色军装的身影。他的脸隐在军帽的阴影当中,指甲上流淌着我的血。
我的意识一片茫然,视野里也是一片模糊。
接着,我就看到另外一个黑红色军装的人走了出来,从杀我的凶手身后的大雾中,擦过他的肩膀,路过我的尸体向前走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身着黑红色军装的军人从这惨白的大雾中走出来,他们手上沾着流不尽的血,一个又一个,成铺天盖地之势,随着这茫茫大雾一直前行……
而终于,当杀我的凶手也迈开脚步,擦着我的尸体走过去的时候,这漫漫无边的大雾终于有了边际。我茫茫然地盯着这些大雾随着那些军人的脚步声慢慢消失,才发现在她们走过之处已然尸横遍野。
那是铺满了整个城市的,吸血鬼的尸体。
四 残杀与谋杀
长沙市,吸血鬼猎人联盟第十三基地。
其实,殷焰到长沙来当驻扎官并没多久。而所谓基地,也不过就是殷焰现在住的这间房子。对于吸血鬼猎人们称呼自己的家为基地这件事,殷焰抱以鄙视的态度。
目前人间的吸血鬼们和吸血鬼猎人的关系维持得非常好,所以殷焰这个小驻扎官大人的日子也过得颇为滋润,每天上上网泡泡吧玩玩游戏,也算过得不亦乐乎。
他唯一的不满,源自他手下的这票吸血鬼猎人。
在吸血鬼猎人的编制中,资历决定一切,所以他年纪轻轻就以“解决纠纷率最高”的成绩荣登吸血鬼猎人排行榜第一名,后来又经过一场竞争激烈的抽签运动,成为长沙这座欲望都市的崭新管理者。
长沙者,欲望都市是也。声色犬马,无夜之城。
作为吸血鬼猎人联盟最年轻也是最英挺的城市驻扎官,这本该是件挺开心的事儿,但来了之后,殷焰才发现长沙市吸血鬼猎人的人口老龄化现象有多么的严重。
殷焰手底下那票吸血鬼猎人,平均年龄四十五岁,其中唯一的一个雌性动物,是联盟总部扫厕所的大妈。
而眼下,这些平均年龄大他二十五岁的叔叔级吸血鬼猎人们全都聚到了他家里,说是要庆祝殷焰在长沙成功任职一年。
殷焰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呈怨妇状地啃着苹果,英俊的脸上写满悲壮。
悲剧啊!壮烈啊!为毛他这个正值青春年少的美男子非要陪着这堆大叔度过这么美好的周末夜晚啊?
然而正当殷焰不禁愤愤的时候,其他的吸血鬼猎人们已经都兴高采烈地围到了客厅的大圆桌周围,并招呼他过来。殷焰嘿嘿笑应着,一边老死不愿意地从沙发里磨蹭过来,一边深刻地怀念起他的吸血鬼好友。
唉,这个时候,蚀颅那家伙在干什么呢?真想去找那只傻鬼玩啊。
虽说是吸血鬼一只,但是蚀颅跟他们殷家却有着几百年的交情,关系铁着呢。有时候殷焰甚至都觉得,比起很多人类,蚀颅这只正统的吸血鬼反倒要好上很多很多。
“你冯叔叔在厨房,说有一道拿手菜要做给你吃,让我们再等一下。”一位猎人笑着开口,“焰,你可真是好福气啊,你冯叔叔可是很少下厨房的哦。”
殷焰讪笑着称是,心想等下你们别辣死我就成。作为西安殷家的传人,对于长沙的辣,这位年轻的驻扎官还很不习惯。
因为都些雄性动物,所以好好的一顿晚饭硬是给弄成了消夜。饿得两眼发绿的殷焰看了看手表,23点30分。
整桌的人都在谈笑风生地等着,然而等了很久,却依然不见那位冯叔叔出现,刚才说话的猎人终于忍不住了,“我去厨房看看吧。”
众人点头称好,于是那位猎人便起身进了厨房。
就在那位猎人进入厨房的瞬间,殷焰的心里陡然一沉。鼻息处涌过来的血腥气让他眉头微皱,然后桌旁的众人就只听风声过耳,一个颀长的身形便忽然如箭般迅猛蹿出!
几乎就在殷焰飞身而气的瞬间,厨房里传出了一声惨叫。
先前还被殷焰的动作吓了一跳的猎人们几乎是同时起身冲进了厨房!
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倒在灶台下,鲜血溅满墙壁。而灶台上的炒锅还滋滋地烧着,煮着那一大锅的血。
进来查看的吸血鬼猎人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颤抖的手指着死尸胸口处的血洞——这种干脆利落的方式,是吸血鬼杀人时的惯用手法。
殷焰抿着唇部说话,上前查看了一下尸体的脖子——颈子没有血洞,说明死者并不是作为吸血鬼的食物被杀死的。既然不是为了觅食,为什么吸血鬼要杀害人类?而且还偏偏挑吸血鬼猎人下手?
正疑惑着,殷焰突然在死去猎人的脖颈上发现了另外一个奇怪的东西——这是什么,看起来是被灼伤形成的……六芒星?
然而,还没等殷焰细想,自他的身后便又传来了一声尖叫。殷焰猛然转身,便看到站在厨房最门边的猎人已经喟然断气。
吸血鬼猎人们惊慌地四散开,于是殷焰便更清楚地看清了尸体的状况——死者的胸口处有两道巨大的伤口,脖颈处断开,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走到近前,还可以看到尸体手腕上的一处香烟的烫伤。
是谁?不!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可以在一瞬间的功夫,在这么多吸血鬼猎人的眼皮底下轻易地杀人?
殷焰的大脑迅速地转动着,其他的猎人们站在他的身后,却都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而说不出话来。
也恰恰因为如此,在这诡异得宛如凝结了的安静中,殷焰听到了一个轻微的撞击声——在这座大厦的某一层窗外传来诡异的撞击声。
攥紧了略微出汗的拳头,殷焰走到窗边,缓缓掀起了窗帘——然后,他愣住了。
见到殷焰这一反常反应的吸血鬼猎人们也都如复活一般冲到了窗前,然后在看清外面无比壮观的一幕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殷焰的眼睛瞪大,声音中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的窗外,午夜无人的大街上,无数露出锐利牙齿的吸血鬼们正彼此撕咬着,尖叫着,厮杀着。
不敌的吸血鬼们被凶狠地扔到大街上,然后被更多凶残的同族扑上来抹杀掉……在不远处,还可以看到更多吸血鬼们血淋淋的身影,一些模糊的惨叫声和怒吼声也穿过窗户隐隐传过来,打乱了殷焰本就混乱的心境。
吸血鬼们,正在以最原始的方式,互相残杀。
五 苏丹青
红黑色的军装,让我想起乔伊。
曾经有很多次,我被人类伤害,也因为人类而痛苦,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喜欢人类。如果有人问起原因,我想,是因为乔伊。
乔伊,是第一个给予了我温暖的人类。她是我在某高中混身份时候的同桌,三年,一直是。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吃麻辣烫时候的口味,偏重,要加很多辣椒。我也记得她曾经做给我吃的苦瓜糊了蛋也糊了苦瓜炒蛋,很苦,苦到发甜。
乔伊对我的好,不可明喻。
乔伊会记得我喜欢的饮料,会帮我买我喜欢的CD,会为我画很多很丑的小人。
我会把房子的钥匙给她,然后吃她做得很难吃的饭。
那时候我总觉得,只要有乔伊陪着我,就算这么死了,也值得。
但是所谓命运这种东西,总会以一种丑陋的姿态扭曲你的理想。
乔伊死了。
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死无全尸。
乔伊死的那天,本是给我过生日。
她准备了一桌子的零食,还有一桌子的礼物。在那堆礼物当中,有一幅丑丑的画,画名师《我和我的吸血鬼同桌》。
我诧异。我没有告诉她我的身份,只说自己很喜欢吸血鬼而已。但是她却画了这样一幅画给我。
她把我画得很漂亮。穿着纯黑色镶红坠的拖地长裙,站在新月眉边的柔和光晕下,张开嘴笑的时候,唇边压着两颗迷人的小虎牙。而在我的肩上停了一只嘿嘿怪笑的长了一双兔子耳朵的大脸蝙蝠。那蝙蝠邪邪地望着我,一脸幸福的表情。
那脸,不用说必是她的无疑了。
我捧着这幅画放声大笑,笑得几乎背过气去。然后才看见了那画旁边题的字:
颅颅,如果你将来真的变成了吸血鬼,那么就算要变成蝙蝠,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乔伊
我开始收拢了笑,然后凝神,微微动容。
乔伊,你真是个傻孩子。
不过,就为了你的傻,我也要陪你一辈子。我要帮你找一个最好的,绝对可以配得 你的好男人把你嫁了,然后陪着你老一次,死一次,然后再做我自己。
乔伊,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有多么伟大。因为你用你的真诚,温暖了一只吸血鬼的心。
后来我就一直等着乔伊,她给我留了字条说去买饮料,但是不知为何过了许久依然未归。
接着,一直吸血鬼从我的客房中走了出来。那个城市的吸血鬼并不多,基本上都是熟人,所以像这样不经允许就登堂入室的行为我早已习惯,因此并没有多想。
“啊,你回来了。”那吸血鬼有点惊讶,接着便冲着我嘿嘿一笑。“我们刚刚在你家聚餐来着,他们都走了,我出来看你回来没,顺便跟你打声招呼。房间里给你留了一份好的,记得趁热吃。”
我惊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们跑我家里聚什么餐。那吸血鬼走了不久,我就发现他忘了帮我关客房的灯。
本来,我打算关了灯就走的,但是当我关了灯转身的瞬间,突然觉得自己的血液开始渐渐发冷,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的骨髓深处爬升出来,慢慢勒紧我的每一寸心脏。
我重新开灯,转过身,看。
客房的地板上血肉斑驳。在这一堆血红斑驳的旁边,一个很破旧的书桌上,放着一颗完好无损的头。
乔伊的头。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关上灯走回了客厅。
我取出封在纸盒里的刀叉,开始吃乔伊给我准备的蛋糕。一口一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吃,一点都没有剩下。
我拆开乔伊买给我的每一个零食口袋,专心地,一样一样地吃完。
然后我把乔伊送给我的画轻轻折起收在怀里,走出了房间。
我叫蚀颅,是吸血鬼第一十三族血骑的唯一继承人。我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人,甚至于我的食物。我靠着由正当途径提供的血源生存,从不枉杀任何生灵。
但是从我踏出这个房子的那一刻起,我开始追杀我的同类。
杀!杀死!杀光!
他们竟然吃掉了我的乔伊!
活活地吃掉了我的乔伊!
那时候,我在乔伊的城里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屠杀。所有可能参与了那场宴会的吸血鬼,杀!
后来,只剩下了那只跟我说了再见的吸血鬼。我追着他,像永不罢休的狼一样死死咬着他的痕迹,追他到天涯海角。
最后,他被我扑倒在了一座大厦的玻璃窗里面。
时值午夜,大厦里漆黑一片,玻璃窗的碎裂和散落仍在继续,那些晶莹的碎片发射着我血红的眼和尖利的牙,也映照出了我死死掐进他脖子里面的鲜红指甲。那只吸血鬼近乎绝望地被我压制在身下,在被长时间的恐惧折磨得心力交瘁之后,准备迎来他最后的死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当我邪魅地笑着大张开嘴准备一口咬断他喉咙的时候,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后脖领,然后狠狠地将我扔了出去。
我怨恨地低吼,随即用指甲抓紧了地面,在即将被甩出大厦的那一刻死命地稳住了身形。
痉挛的四肢贴紧地面,我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头颅也在肩上不自觉地诡异转动……我像一只野兽一样透过血红的视野,凶恶地斜睨着那个站在我仇人身边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晦暗的灯光晃花了我的视线,也许是因为鲜血漫过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那个制止了我的男人的脸,只隐约看到了那身异常漂亮的红黑色军装,还有那镶嵌在军装领边和袖口上诡异而高贵的图腾。
他护在那只吸血鬼的身侧,绝美的长发飘散在肩头,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竟然说,“噢,是你。”
我愤怒,大吼一声就冲他直扑过去。可他只随手一挡,就把我的气力给硬生生地抵了回来。我不敢置信,但那男人却只靠他那只带着黑皮手套的右手就抵挡住了我所有的攻击!
我觉得受到了侮辱,一次又一次拼命地扑过去,然后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挡回来。
我们就这样一攻一守倔犟地对峙着,谁也不肯先住手。直至他忽而不耐般地捉紧了我的手腕,猛地又把我扔了出去。
这一次是真正的毫无逆转余地。我顺着他的力量被扔出,豪情万丈地摔进了大厦外面那个漂亮的喷泉里。
从及膝深的喷泉水里面站起身来的时候,那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喷泉水池的石沿上,仰望着被灯光遮掩了光芒的天空。
然后他慢慢转过头,目光终于看我,却又好像只是侧着头,视线同他长长的睫毛一起跌到了水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愣住。
从我开始发疯一样地屠杀同类的那天起,所有的人都说你不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但就是没有人关心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阻止我不合规矩的屠杀,却没有人在乎我是否伤心是否绝望。
这个陌生男人一句淡淡的问候,终于成为触发我崩溃的钥匙。
我终于记起了乔伊,记起了她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也记起了我所不愿面对的一切——是我没有事先告诉她我的特殊身份,是我放纵了那些吸血鬼的出入,是我给了她我房间的钥匙,也是我忘记了对那些嗜血如命的同类们的纵容。
是我造成了乔伊的死亡。
是我杀了乔伊!
我恍惚地摸过胸口,突然无比慌张地从怀里掏出了乔伊送给我的画像——已经被水玷污了的,模糊不清了的画像。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融到了那幅和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夭折了的画像上。我再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也再看不清乔伊那张怪怪的笑着的脸。
颅颅,如果你将来真的变成了吸血鬼,那么就算要变成蝙蝠,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乔伊,乔伊……
我终于开始哭了。压抑在心里的痛终于遍及了我的全身,让我再也无法保持住那一点点仅剩的尊严,而终于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
乔伊,我连你最后送给我的画像都没有留下!
在我开始哭的时候,那个人不知怎么已经转过了身,还只是看他的天空。而我就不管不顾地站在水池里对着那幅最后的画像拼命地哭,哭,哭到声音嘶哑,哭到哭不出来。
然后他冲我伸出手,“出来,水凉。”
接着他也不管我的反应,只是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从水池里拖了出来。
一从那水池里出来,我冻僵了的知觉才终于开始复苏,一时间只是觉得浑身都痛,仿佛绷得很紧并且很久远了的神经突然间放松了一样痛得措手不及。
那个人当时抓着我的手,揽我在他的膝侧。
……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乔伊送给我的那幅画像。
此后不久,我就到了长沙。
本来,屠杀同类在吸血鬼的法律中使比较严重的一种罪,但怪就怪在吸血鬼的最高法庭竟然只丢给我一句“回去反省”就万事大吉了。这件事一直让我很诧异。
等等……话说,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回忆这些?我不是被杀了吗?
一想到这里,我终于完全清醒,睁开眼就看到水墨画特大号的脸。
我吓了一跳,匆忙起身,结果额头刚好撞上水墨画的下巴,撞得我眼冒金星。因为很疼,我本来打算破口大骂的,但是缓缓神看水墨画,他正扶着墙,背对着我捂着下巴,双肩抖得十分之诡异——我反射性地摸摸额头,好吧,我承认额头还是比下巴有杀伤力的。
这么一折腾,我才真正清醒过来,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理顺自己的思绪——因为被杀的时候被那种诡异的气氛吓得不轻,所以我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的“血骑”身份。而所谓血骑,是指吸血鬼中一些比较特别的,拥有特殊血统的吸血鬼家族,这种特殊血统会保证血骑的绝对生命,使其不为外力所伤——所谓绝对,也就是说,在任何情况下,只要灵魂不灭,就不能消殒其生命。
换句话说,我是真正的死不了的那种鬼。
啊,昨天晚上真的吓坏了,一时间居然把这个都忘记了……我抬起头,一打眼就认出这里是长沙市吸血鬼管理部门的总部。
“渊,你的标准未免低得离谱了。”语意恬淡,声音清澈,又稍稍有那么点耳熟……我诧异地转身,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欧式沙发椅上的男人,准确地说,是一个身着红黑色军装的人。
那个军人身后还站着连个身着同款军装的军人,他们守在那个男人的身侧,俨然是副官的角色。
“你……”一看到这个男人,所有关于昨晚的恐怖记忆骤然间向我扑面袭来。即使拥有绝对不死的生命,我全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液却都因为这个男人的声音而战栗不止!
会被毁掉!
当我见到他的时候,身体这样告诉我。
……Vampire 13。
我惊恐万状地回忆起那个徘徊在我耳畔的声音,也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军装男人的身后,一个巨大妖冶的图腾正诡异地蔓延开,在两面黑红军旗的衬托下熠熠生辉。于是,我的心脏就更加临近崩溃的边缘了——这个图腾,是吸血鬼正规军的标志。
传说中的吸血鬼正规军可是跟神的天使军相媲美的存在,平日是绝不屑于再人界现身的,这次怎么居然纡尊降贵来了人界?而这个来自吸血鬼正规军的男人又为什么要杀我?
我强行抑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但依然觉得毛骨悚然!
“别吓唬她了。”水墨画似乎终于从下巴的剧痛中恢复过来,倚着墙壁对那个座椅中的男人说道,“明知道她胆子小还这么吓唬她,青,你别过分了。”
“在这种时候不过分,怎么对得住我被你欺压了七千多年的血泪史。”座椅中的男人微微抬起头,“人是你自己挑的,你要负责。”
水墨画没说话,只走到我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头。
我还处在惊恐的状态中,抬头看水墨画,觉得他的脸有点花。水墨画似乎有点惊讶,他捏住我的下巴盯着我看。等看清了我这副德行之后,水墨画身体僵了一下。我诧异,想看清楚他的脸,却发觉水墨画的全身都开始冷了起来——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这家伙开始发怒的前兆。
“喂,青!”水墨画的手从我的下巴滑到我的肩膀,指尖的温度越来越凉,“你真的吓到她了。我记得有跟你说过,不要玩得太过火。”
“我觉得尺度刚好,”座椅中的男人一动不动,“你别忘了,这可她能够获得‘赤茔’敕令信的交换条件。”
什么,交换条件?“赤茔”?我抬头看水墨画,这家伙却把头垂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表情。
“所以呢?”水墨画松开把着我肩膀的手,但我却觉得更冷了。
“所以,既然她没有能够按照约定躲过我的追杀,那么照规矩,我要收回原来的承诺,将她的红色敕令信换成黑色。”
“当初立下条件的时候,可没说执行追杀任务的人会是你。”水墨画的声音更冷了,“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逃脱你的追杀?”
“但是你也没有说,不能是我,不是吗?”军装男人的这句话说完,还没等我开始脊背发凉,水墨画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寒气就已经把我的心首先冻僵——完了,丫的水墨画要是发飙,我肯定又是在劫难逃。
站在军装男人身旁的两个军人对于水墨画的变化也显得很紧张,似乎知道水墨画若是发起火来会带来多大的灾难,但他们却依然死撑着站在那里,虽然动都没敢动一下,脸上的表情却很勉强。
但那个坐在椅子中的男人却很平静,军帽的阴影压在他的脸上,却不能遮挡他宛若深秋般寂静清幽的脸。那样的容貌,俊美到几乎可以与水墨画比肩而立。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水墨画又散发了大概五分钟那么久的寒气之后,他又平静了。那些刺人心脾的寒冷从他的周身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稍微抬起的头和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很好,”水墨画远远地看着沙发椅当中的军装男人,“苏丹青,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我期待着你的回礼,墨渊。”身着军装的男人淡淡地开口,继而也终于起身走过来,然后摘下军帽逼近我。
对于这个男人的靠近,我直觉性地想逃,但是身后的墙壁却阻挡了我的去路——相对于我的逃跑动作,水墨画伸手拦了他一下,“为什么要行‘吻颈’之礼,印章呢?”
那男人转过头与他对视,“忘带了。”
接着是一阵诡谲的沉默。
最后又是水墨画妥协。他放下拦着那个叫做苏丹青的男人的手,再也不看我,只是交叠在下巴上的手又多了几分苍白。
而我只感觉这个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却丝毫动弹不得,直到那个曾经宣判了死刑的甘洌声音再次在我的耳畔响起,“那么,逃吧!”
接着我就觉得颈上一凉,似乎是一个吻,却让我整个脖子都仿佛被烈火撕咬了一样的剧痛!我不可抑制地尖叫一声,整个五脏六腑都痉挛着纠结在了一起。水墨画在这个时候抓住我的双手,依然不看我,却遏制了我想要去抓脖子上痛处的动作。
撕裂一般的痛苦让我忍不住激烈地嘶叫起来。在剧烈的挣扎之余,我从对面的镜子中看到了表情极度扭曲的自己,以及我脖子上正在炽烈燃烧的蓝色火焰。当时,我只觉得胸口有一簇炙热的火焰直蹿入脑,接着,就不可抑制地晕了过去……
墨渊抱着疼昏过去的蚀颅,许久都没有说话。
“喂,”一直站在一旁,被称为苏丹青的军装男人重新坐回到沙发椅中,“我是不是得最你了?”
“……是。”墨渊垂眸,看着自己怀中疼得皱起眉毛的女人,“得罪得非常严重。”
“至于吗?一副比她还疼的样子。”苏丹青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属下先出去。他身后的两个副官立刻领命离开了。
“你没资格说我。”墨渊抬起头看着他,“中国这么大,为什么偏偏挑了长沙做指挥部?跟映水的行踪有关,还是跟阮靥有关?”
“总之跟你无关。”苏丹青的目光放到他怀中的女人身上,“演习已经开始,如果真的那么放心不下,我建议你最好还是贴身看着她,否则发生任何事我可不负责。”
“苏丹青,你要记得你今天所做的一切。”墨渊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声音却是极阴冷,“虽然蚀颅是拥有‘禁忌之血’身份的血骑,但是这次军事演习的规模和力度都是史上最高,若没有通过敕令信的考验更会被强制性遣送回‘荒野之地’,并永远不得涉足人界。你居然敢拿蚀颅的快乐来开玩笑,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十倍的报复。”
“可这是规矩。”苏丹青一动不动地盯着同样面无表情的水墨画,“百年一次的军事演习是整个吸血鬼族的规矩,守护这个规矩,对你我来说同样重要。”
“那么这次演习的目标是什么?一个月内杀光所有颈上带有玉簪花标志之人?”墨渊低头,冰凉的指尖滑过蚀颅颈上那个刚刚形成的鲜艳的蓝色玉簪花纹章,“你可这次把十二族不死血骑全部都纹上了纹章,这对其他的吸血鬼未免太不公平。”
“墨渊,”苏丹青从沙发椅中直起身来,“我在计划书中有明确标记,即便是十二血骑,也只有一次‘死亡’的价值。虽然在人界你不过只是个镇守桂林的亲王,但是你可别忘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更何况你现在又凭什么来质问我——我的整个军事演习计划可是需要经过你亲自签字批准才能实施的……你别告诉我,你看都没看就直接批了!”
对于苏丹青的这些话,墨渊没有做声。房间内一片死寂,苏丹青很久都没有说话。
十分钟之后。
“……你真的看都没看就批了?”
“……嗯。”
……
“……站在同窗好友的立场,我感谢你的信任,但是站在吸血鬼正规军第十三军区首席指挥官的立场,我鄙视你的行为。”
六 阴雨。阿零日记,2008年4月15日
“Waiting In The Weeds。”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首歌。因为这是沈恒唱了一辈子的歌,是沈恒在深夜醒来的时候,会一边哭泣,一边唱着的歌。
坦白讲,我不知道沈恒的恨究竟有多深,也许,和他的痛苦一样深?但是如果这样讲的话,我想我还是可以明白的,因为沈恒是个很好懂的人,他的尊严和他的原则一样泾渭分明,所以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选择了憎恨,选择了复仇。
今天早上,我帮沈恒换药的时候,想起他已经有三十二天没有清醒过了。从录完了那个DV之后,他就一直处于重度昏迷的状态,呼吸平稳,脉搏正常,就是不肯醒过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即使他一直这样昏迷着,我在半夜的时候还可以听到他悲伤地唱着那首歌的声音?是幻觉吗,还是他的灵魂代替他的喉咙在歌唱?
我不知道,也不懂。于是我摸着他的脸,摸着那些深刻的老去的皱纹俯下身来,跪在他的身旁,感受着这个人类最后的一丝气息。
沈恒的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我第一次见到沈恒的时候,是在六十年前。那时候沈恒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白色的纱布却裹满了全身,一直缠到他引以为傲的左眼。
沈恒是有着“云南药王”袭位资格的孩子。所谓云南药王世家,其实有二十九个分支部族,西双版纳沈佳只是其中之一,但沈恒是个有天分的孩子,他六岁的时候就独立培养出了八色曼陀罗花,并将地涌金莲植入水中培育,以此遏制住了曾经发生在川滇地区的两场小范围瘟疫,从此被称为“医药神童”。尤其更有传言说他的左眼“能识得万物之灵”,所以可以和花草对话,以此便更能识得花草之性。
当我问到这个关于他左眼的传言时,沈恒笑了,但是笑着笑着,他就开始哭,哭得整只左眼的纱布上血迹斑斑。人类二十岁的年纪,应该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吧。但是这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却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哭的一塌糊涂。
后来我知道,沈恒哭,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褫夺了他所有眼泪和幸福的女人。
西双版纳的这座仿古宅邸并不是沈家主宅,只是众多列在沈家名下的别院之一。而沈家之所以一直对这座宅子偏爱有加,是因为这里的生态环境、温度、湿度和土壤酸碱度都调和得非常好,非常适合栽种各种药用植物,所以这里基本上是作为一处珍稀药材的生产基地使用的。沈家是信封佛教的世家,所以偌大的庭院里便栽满了象征佛教的五树六花。
其实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应该发怒的,因为从我角度来说,从小接受佛教教育的沈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依照基督教教义,就算毁掉他也无可厚非。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撇开宗教观不说,照顾沈恒,是我赌输了的代价。
沈恒之所以被送到这里来,据说是因为犯了勾结异教的重罪。至于他身上的伤也是自作自受,所以沈家根本没给他派什么医生过来,反正沈恒自己就是医生,既然是自己闯下的祸,他自己的命,当然要自己负责。
所以,在最开始的那三年里,沈恒总是不停地吃药。
沈恒的药都是自己熬的,从院子里的黑色曼陀罗花田里采摘来那些花朵,再辅以其他的各种药材,然后熬成一碗涩苦的药汁。因为身体被伤得很重,这药医吃,就是三年。
虽然沈恒没说,但我多少也有猜到沈恒犯下的究竟是什么罪行,因为最初的那三年,沈恒的一举一动都在吸血鬼猎人的监视之下。只是那个负责监视沈恒的猎人很少过来,而沈家的人则干脆就放弃了他,那个“云南药王”的称谓也早已归了别人。
不过沈恒倒是无所谓,他只是很诧异于我的存在,但是我有无数个理由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于是他也就随我去了。
一开始,沈恒很少跟我说话,大多数的时候,他会坐在南边的外走廊上,看着那片黑色的曼陀罗花,然后唱那首歌。
很轻的,带点悲伤的,唱那首歌。
“Waiting In The Weeds”。
后来有一天,沈恒终于问我说,阿零,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吸血鬼吗?
当时,我哑口无言。其实我很想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吸血鬼的话,那么我是怎么输掉那场赌局的呢?可是我不能这么说,在沈恒发现我的秘密之前,我必须装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所以我说我不相信,但是我想听他的故事。
于是沈恒又一次在我面前笑了,他说阿零,你是个聪明的女生。
沈恒说自己遇到那只吸血鬼的时候才五岁,那一年的四月,他随父母来到这座宅邸,照顾那些黑色的曼陀罗花。
一般而言,曼陀罗的花期是六月到十月,但是这些黑色的曼陀罗是一种经过培育后的特殊变种,开花时非常美丽但是脆弱,很容易损坏,花朵为保护自己会散发出带有剧毒的强烈香气,而这种毒气不但会损害人体健康,也会损害到其他的植物。所以除了保护这种花朵安全度过花期之外,沈恒的父母也会定期在这些妖异的花朵上喷洒一种叫做三尺忘心草的植物的花粉,借此中和毒性,保护其他的花朵。
于是那时候,就在这个院子里,他遇见了那只美丽的吸血鬼。或者准备地说,他是在那片曼陀罗花田里捡到了她。
那是七十五年前的某个深夜,沈恒睡不着,小小的他在月色之下巡查那些黑色的花朵。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只正猥琐地盯着一朵曼陀罗花流口水的吸血鬼。
说猥琐,其实有些夸张,但是任谁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晚礼物呈夜之女王状态的美少女满脸幸福地叼着一根超大号的棒棒糖,非常不雅观地蹲在一丛曼陀罗之下流口水时,也便只能找出“猥琐”这么一个还算温柔的词了。
当时,从来都只是接受正规传统美学教育的沈恒那还没有成型的世界观遭受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接着,就只见那吸血鬼迷离的双眼迸发出兴奋的光芒,然后她突然一闪身,鼻尖儿迅速靠近了那纯黑的花朵。
“啊,那花……”沈恒伸出手,刚想阻止,就见那吸血鬼猛地一耸肩,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身子一歪,“咕咚”一声摔倒在了一堆纠结的叶蔓之间。
“……有毒……”默默地把这句话说完,小小的沈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就小心翼翼地蹲在一旁,盯着她看。
这只华丽丽的被毒昏的吸血鬼虽然表情凄迷,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根棒棒糖。
戳戳,没反应。
沈恒又叹息一声,把怀里的解药喂给她吃。但奇怪的是,即便是喂了她很多药,吸血鬼依然没有醒。沈恒等了两个小时之后,才突然意识到——难道是因为不是人类,所以人类的药物对她无效吗?
在左思右想没有结果之后,沈恒决定冒险试一试最后的方法。于是他割开自己的手腕,把自己的血喂给她喝。
沈恒是药王之后,从小就接受各种药物浸淫,他的血液能解百毒,治百病。只是这手段太伤身,父母不准他用。
后来,怎么说呢,他这个方法很成功,但是,成功过头了。
几乎是在沈恒的第一滴血滴到吸血鬼唇上的瞬间,她便立刻惊醒。然后接下来的动作就是将这个五岁的小男孩扯过来反身压在身下,俯首在他的腕上喝他的血。
当时,沈恒一度以为自己会死掉,但是吸血鬼在吸了大概有十秒钟后突然停下了,她抬起头,看看沈恒的脸又看看他的手,接着尖叫一声,迅速撤离到了他的十步之外!
在沈恒诧异的目光中,那只美丽的吸血鬼突然露出悲壮的表情,蓦地转身面向沈恒,猛伏下身,双手扑地——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五体投地跪地大礼。
沈恒愕然了。
他忽然开始诧异,自己究竟捡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