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段试读
一、雪之下
月影掛虚空 我身若得化明月
虽是无情郎 或将仰首望天边 或爱或怜掛心头
《古今和歌集》壬生忠岑
由奈良迁都至平安京经两百餘年,时至五条帝治世之时。
当今朝廷第一权势的左大臣──藤原正光,居於左京六条四坊之处,其宅第富丽堂皇之程度,堪称京内首屈一指而为人广知。
一般而言,公卿以上贵族仅能拥一町以内的领地,但正光的宅第却足足占了四町之多。像是宣示主人的强权之力般的广大宅第,可谓与冷泉院及藤原赖通的高阳院(註1)齐名。
房屋的领地周围採用称作「筑地」的土屏围起,并将皇居及上级贵族方可使用的檜皮葺披於屋顶主梁上。
走进座於北方的正门,可看见依主屋的寝殿与称作渡殿的迴廊所构成,建筑物均呈东西向的左右对称,展现优雅的建筑之美。
庭园引入贺茂川之水。夕阳餘暉时分能听见贺茂川对岸的清水鐘响,如此风雅,连先帝都曾忍不住前来造访。
更传说,正光将美艳耀世的正室夫人与如珍珠般綺丽的公主深藏豪宅裡。
「公主大人!狭雾小姐,您在哪儿呢?」
身为女房的常磐喊话响遍对屋,枝头上的残雪受到声音的震动而落下,为白雪遮掩的茶花得以再次展露艳人之色。
从铺木地板踏阶而下,原本边与孩童嬉戏边抚著小狗的狭雾,听到呼唤后惊讶地抬起脸。
主殿住著一家之主的左大臣,其北之对是正室夫人,而东西两侧相对的屋内则住著其他家族成员。
对屋的中心是以正室夫人寝居的母屋为主,屋内的女主人鲜少出户。母屋的四周设有铺上木板的雨庇,以几帐将雨庇下的空间与母屋区隔,女房们便随侍於此。而没有雨庇遮蔽之处则在地上铺上木板,此处不仅作为通路所用,同时也在此迎宾。
「公主姐姐。」
女童口齿不清地呼唤著,让左大臣家的第一公主──狭雾将食指放於樱色唇边,「嘘──」了一声,希望女童别出声。因为她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再多享受一点初春那道和煦宜人的阳光。
「公主姐姐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面对小童一无所知的天真疑问,狭雾美丽的脸庞顿时抹上寂寞之色。
「我总是被关在这栋对屋裡哪也去不成,无聊到叫人无所适从啊。」
「真的吗?那人家会乖乖安静。」
「谢谢。」狭雾微笑回应,让女童因为稀世美貌而看傻了眼,说不出话来。
狭雾的美貌便是如此令人惊艳。
透白如雪的美肌,圆润动人的眼眸,配上开闔之间溼润诱惑的樱色双唇,略显红润的两颊为脸庞更添姿色。
狭雾身穿叫作「雪之下」的袭衣,再披上织有传统花纹的小袿。所谓「雪之下」便是指白色的外衫底下再穿上两层白色袿衣,与三层渐层色调的朱色袿衣所组成的五衣,以及青绿色单衣。虽然是相当高雅,连一丝一角均讲究致极的衣装,但却因为与小狗玩弄的缘故沾上泥巴而弄脏。
「哎呀,您竟然在这裡,狭雾公主!」
似乎是因为脚边的小狗蹭著鼻发出呜呜声,才让常磐得以查觉狭雾的所在。常磐掀起隔开雨庇与铺木地板的几帐,走了出来,倚著高栏往下看向地面。
「常磐,你瞧!很可爱的小狗是吧?」
晶亮的黑瞳闪烁著光彩,狭雾露出甜美微笑,但这样依然无法打动常磐的心。
「您怎能乱跑呢,狭雾小姐。说不定会有什么人躲在暗处,要对您不利。还是趁早回去吧!来,请尽快回屋内。」
於是,狭雾的自由时间到此结束。
无可奈何之下,狭雾只好将小狗放回地上,乖乖踏上阶梯。
一见到狭雾掀起帘子,进入雨庇下的空间,刚才为了寻找公主而焦急得满头大汗的两位女房,顿时露出鬆口气的神情。
常磐一脸严肃,就好似将遮光的蔀户紧闭一般阴鬱。不过,以涂黑的角材组成格状拉门,再贴上一层木板的蔀户若真被关上,可就真的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了。更别提帘子外还设了几帐,彻底将狭雾与外界隔离,不让外人所见。
就算不这么做,贵为左大臣的独生女也是绝不能随意拋头露面,为此,狭雾住的对屋平日也是紧闭著。因此,屋内总是幽暗无比,阴鬱的空气滞留其中。
──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洩气的狭雾坐在饰以青色锦缎的方形座垫上。这个座垫是从高丽国进口,以比竹编席子略厚的锦缎层叠而成的特製品。对於纤瘦的狭雾而言,坐起来相对舒适许多。
「公主,您实在太缺乏自觉了。」
「我知道自己该乖乖待著,但今天的天气实在太过晴朗。」
听见狭雾的藉口,常磐忍不住摇首嘆气。就一名公主而言,这略嫌倔强的口吻,竟与狭雾那耀眼的美貌如此相衬。
「请您务必多想想自己的身分。」
不给狭雾再辩解的机会,常磐开始说起教。
「公主,请您记得,身为贵族是不能随便让男人窥见容貌的。」
期盼狭雾成为京裡第一公主的常磐,可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碎念。
「就算不是如此,公主您可是左大臣家最引以为傲的第一公主。多少贵族公子少爷,为求得见上您一面而较劲。您这样随意外出,如果不小心让哪家的公子瞧见,我对老爷难辞其咎呀。」
「我知错了。」
并非为了要让常磐因自己而挨骂才偷跑出去的,狭雾愧疚地垂下双肩。
「哎,帮您梳好的头髮也乱了。」
常磐绕到狭雾的背后跪下,将手慢慢穿过髮丝,以指顺髮。
「东边的这间对屋,果然还是得增加点人手比较好。」
面对常磐像发牢骚般的发言,狭雾轻轻摇头。
「这边的女房人数这么少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守住祕密的最好方法,便是将知道祕密的人数控制到最少。左大臣对外表示女儿异常怕生,因此只派最少限度的女房来服侍。
「不,像现在这样,著实人手不足。如果狭雾公主能安分地待在屋内,就无需如此大费周章了。」
「……很抱歉。」
「说来,公主您这样乱来也并非一天两天之事了。您瞧,这柔顺如绢的髮丝都打结成一团了……虽然假如有这么一头秀髮,的确让人想拿出来自豪呢。」
「如果只讲头髮的话,京城裡多的是美丽的公主啊!」
「并不只是头髮啊!在这京城裡,再也没有比狭雾公主您更惹人怜爱的公主了。」
早已习惯常磐夸饰的说词,狭雾仅对此抱以曖昧的微笑。
「您实在是天之骄女啊。」
阳光透过帘子的细缝注入屋内,常磐仔细地梳理狭雾那头柔滑亮丽的秀髮,一面轻轻嘆息。
「可没有别的公主像您一样,不仅贵为当今位高权重的左大臣之爱女,还让皇上一心想要您入内。达官显贵寄来的追求书信也源源不绝,就连那位薰衣君也不敌公主的魅力而送上书信。连身为女房的我,都忍不住为此感到骄傲呢。」
虽然身分高贵的女性鲜少在人前现身,但不论怎么警戒总是会有人透过竹篱围墙等窥视,也因此狭雾那宛如珍珠般的姣美姿色便在京城内传开。
传说狭雾只要在无光的暗夜裡奏起箏琴,月亮便会受其音色所吸引而现形;若她观赏绽放盛开的花朵,花也会因狭雾的玉容而自觉羞愧失色地躲回花蕾裡。
「因为年过十五依然未婚之故,也有人暗地裡说我是个怪人吧。」
「那、那是因为……因为左大臣太宠爱狭雾公主的缘故。」
狭雾不但美丽,更是个机灵聪明的孩子,这也让身为父亲的左大臣时常嘆道:「这孩子这样实在太可惜了。」如此才色兼具的狭雾,如果让皇上见著了,肯定会强要入宫。为了守住祕密,正光只好彻底禁止狭雾外出,夜晚也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潜入探视。
也因此,狭雾的生活范围仅止於母屋的东之对屋,日子可说是相当无趣。即使如此,狭雾却忍住了,已经习惯忍住这种生活带来的不满与痛苦。趁女房不注意时与小狗嬉戏,是狭雾仅有的小小自由。
不管狭雾怎样反抗,严格的父亲就是不准许狭雾离开这样的生活。
想当然尔,别用说是拥有恋人,虽然收到许多来自爱慕者的书信,至今没有任何一人成功打动狭雾。
「说到这,要给薰衣君的回信,公主写好了吗?」
「──还没……」
从一早就被常磐三催四请了半天,却迟迟尚未动笔。深知自己理亏的狭雾,只敢轻声回应。
「您不能总是让男方这样等待您的回信啊!」
「常磐妳说得太夸张了。再说收到宰相中将的来信,其实只是件麻烦事罢了。」
所谓的宰相中将,指的便是继太政官身旁的大臣、大纳言、中纳言之下的参议官,并同时兼任近卫中将者。
受唐风影响,将参议官称呼「宰相」,於是身兼此二职者便称为「宰相中将」。
「才没这回事!公主您不但弹得一手好箏,更是知书达理──这么一提,公主您可听过此事?」
「何事?」
终日闭户不出,狭雾知道的尽是从女房口中得知的流言蜚语。
「据说以狭雾公主为目标,右大臣也对自家的四公主施以彻底的英才教育。箏琴、诗歌、书画等等,每日都请名师到府教导。」
「记得,四公主不是还未满十岁吗?这真是太可怜了。」
「这表示,对方是多么介意公主您的存在。那位四公主呀,大概唯一赢得过公主您的,也只有年龄了吧。」
狭雾很清楚,说到成为皇后的条件优劣,其实还有个更基本的条件是右大臣家的公主远胜过自己的。只是对将狭雾视为至高存在的常磐来说,这恐怕是无法说出口的事。
外头传来女童喧闹的嬉戏声,大概是与方才那隻小狗玩耍吧。狭雾记得自己同女童一般大时,在外头怎么嬉闹玩耍、东奔西跑也不受限制,而长大后却像笼中鸟般被囚在这小小空间裡。或许女童她们,将来也会过起如此无趣的生活吧。
──自己没什么好让人称羡,也没什么好与人自夸的事。
听到那些与自身不相称的过度褒扬,比起害羞,更时常让狭雾感觉沮丧。
但狭雾却无法与之诉苦。因为这么一来,就对真心讚美自己的常磐太过意不去了。自小便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慈祥地照顾著自己的常磐,是个开朗温柔的女性。要说缺点的话,大概就是对好男人没什么抵抗力这点吧。
常磐几乎每日每夜都在狭雾身边讚道:「再也没有比公主您更美丽绝伦、才气焕发的公主了。」但是很遗憾的,对於没有姐妹的狭雾而言,也无从得知其他的公主究竟是什么模样。
「如果您明白我说的,就早点回信给薰衣君吧。」
「中将大人是吗……?」
话又绕回原本的话题,让狭雾感到厌烦,又忍不住嘆了口气。
送那封麻烦信的是宰相中将,同时也是相当有名的放荡公子儿──称作源实亲的男人。
实亲因为身上总是散发一股迷人的高雅香气,於是被内殿的女官暱称为「薰衣君」,不过据传闻那股香气似乎是自体内散发的。但这传闻的真伪,恐怕只有与其有肌肤之亲的女性才知晓。
前几天,狭雾不知是收到第几次来自他的书信,由於对方不是可以凭些迂迴的诗词敷衍了事的对象,该回什么好让狭雾著实烦恼。虽然也曾经请常磐代笔回信,但这么冷淡的处理方式事后会被常磐嘮叨,所以也不好老是要她代笔。虽然常磐并非完全不明白狭雾为此烦恼头疼的心情,但她一向很仰慕薰衣君。
「中将大人是这么真诚期待公主的回信,『虽是无情郎 或将仰首望天边 或爱或怜掛心头』对方都这么说了,实在很叫人同情啊。这都是因狭雾公主您不肯好好回应他的书信之故。」
实亲的书信裡,对於狭雾连回信都不愿的冷淡态度,在文章最后引用了古今和歌集裡壬生忠岑的和歌下句,来述自己这不被回应的悲伤恋情。
月影掛虚空 我身若得化明月
虽是无情郎 或将仰首望天边 或爱或怜掛心头
──我若能化身月光,薄情之人是否便愿意看向我,无论怜爱或是悲悯。
写著诗词的浅红色信纸泛著一股典雅残香,绑上传说中只在月光下生长的桂木枝枒。会这样配色,是因为将薄红色与桂花作上AD之故吧。
常磐自从在先前的贺茂祭上见过宰相中将以来,便老是偏袒他。在左大臣势力全盛的此时,还能加入右大臣势力,以二十五岁之姿登至宰相中将之位,可说是相当出人头地的青年俊杰。特别是,外传以他的能力有资格做到中纳言,加上又是右大臣家的人,出世之名格外响亮。
想当然,身为右大臣一派的实亲,自然是身为左大臣的狭雾之父的眼中钉。
这样的男子竟然还敢厚顏向自己求爱,实在是胆大包天,也不禁叫人气愤。
虽然是不可能的事,但假设自己一不小心真的与他相恋,很有可能会让父兄面上无光。
「说到中将大人,据传他似乎和被称为才媛的东云宫二公主也有所往来。总之,公主您还是早日回信给人家才是。不能一直让男方这样痴痴等候呀!」
「……知道了。」
就算很瞭解狭雾的难处,但常磐似乎还是很想再见薰衣君一面,要狭雾考虑见过面后再拒绝对方也无妨。
狭雾伤透脑筋。
明明连初恋都还未曾体验过的人,现在却得装出为情妒忌的模样。
其实不用说恋爱,狭雾根本没有见过家人及下人以外的男性。
正当狭雾如此思考之际,突然间廊道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狭雾於是抬起头来。
听见不急不徐的脚步声与衣物摩擦声,得知有人造访这间东之对屋。
女房们一面骚动,一面也赶紧将帘子垂下以藏住狭雾的身影。因为身分高贵的女性向来是不能在人前现身的,只能用这种迂迴的方式出现在外人面前。
「狭雾公主,光则大人来见您。」
其中一位女房提高音量,向狭雾报告。听见消息的狭雾惊讶地睁大眼,道:「是兄长大人吗?」
同父异母的兄长──光则,虽然年长许多,与狭雾感情却特别要好。狭雾於是开心地往帘子多蹭近些距离。要是现在身边没有这些女房在,想必早已掀开帘子,但这是不可能的。
光则隔著帘子,在狭雾面前弯腰坐下,满面笑容地望向狭雾。
「狭雾,好久不见,妳可好?」
「兄长大人近来工作也相当忙碌吧?」
在一族间表现出类拔粹的光则被喻为正光的后继者,也相当受五条帝器重。武术方面也是用弓高手,可说是在父亲的期待下顺遂步入政界。
正巧遇到五条帝尚无子嗣,后宫的女官们便争相希望获得宠幸。
受到五条帝重用、权高於右大臣的正光,下一个目标便是摄政,也就是登上关白(註2)之位。为了尚无人坐的关白之位,正光非得将女儿送进宫裡不可,但即使五条帝也对传闻中的美姬备感好奇,正光却依旧顽固拒绝。
正光似乎没什么生女儿的缘分,生下来的孩子几乎都是健康的男孩。也因此,据说他对唯一的女儿──狭雾无药可救地溺爱,不准狭雾离开。
「今天是斋戒日,因此不得入宫。倒是,听说妳收到宰相中将的信了,是吧?」
兄长冷静沉稳的问句,让狭雾睁大双眼。
为何兄长大人会得知此事?明知有帘子隔著,狭雾仍忍不住以袖遮口,似乎试图隐藏她的惊讶。
「怎么?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个男人可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如果还没有特定的对象的话,跑来追求左大臣掌上明珠的妳,一点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
狭雾在安心的同时,心中又升起莫名的失落感。原来写下如此出色文章的宰相中将,也和其他凡夫俗子无异。或许是因为察觉这些微不足道的事实,让狭雾感到些许失落。
「虽然是美男子,但是个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的人,妳无需太在意。」
「中将大人,真的长得如此俊秀吗?」
「嗯,的确是。甚至有女房形容他的美貌连鬼神都会为之倾倒。」
「说鬼神实在太夸张了。我也听说,他的人望颇高。」
这是从常磐那儿听来的传闻,不过兄长闻之,却非常厌恶地摇头否认。
「据说在殿前无法顺利,因此背底裡集合了许多可疑人士。在八条的宅子那儿,经常出入一些不良分子,这么一来影响风俗纪律,常让检非违使头疼不已。受不了,他真是个怪异的傢伙!」
平常总是温厚和气的光则,相当罕见地全盘否定一个人,让狭雾觉得不可思议。
「……我还正打算要回信给他呢。」
不知是不是听出狭雾的声音语带犹豫,光则像是安慰般地摇头说道。
「妳随意回信即可。如果无视他的话,那男人要是因此做出什么失礼举动,反而麻烦──话说回来……」
突然,光则话锋一转。
「有件麻烦事,皇上又在提那件事了。」
「那件事是指……?」
胸口有种讨厌的骚动感,狭雾用不确定的语气回问兄长。害怕言语带著魔力,一旦说出口,事情便成真。
「当然是,关於妳入宫一事。」
「……」
透过帘子都能明白兄长的表情变得阴霾,狭雾也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抓著自己的手掌。
「如果只是皇上的玩笑话就好了……」
「如果要入宫的话,我还不如出家当尼姑算了。」
狭雾不禁吐出相当不可爱的抱怨,但一旦出口的话是无法再回收的。
听见帘外兄长的苦笑,狭雾忍不住抓著自己胸前的袿衣,手沉重地按著胸口。
「贵为左大臣家的公主,裳著仪式却是低调地结束,也因此招来许多蜚言流语,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啊,狭雾。」
男性成人式叫作「元服」,女性则为「裳著」,依照贵族的惯例,向来是盛大庆祝的仪式。
就连进行仪式时由谁为少女繫上腰带,都是人们关心的焦点,同时那也是政治谈判交易的时候。当时中立派大臣提出会面,正是将其拉拢至己方的好时机,但狭雾的父亲却以女儿无法让人照面的理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会面,仪式便仅是形式上地简单结束。
「那么,兄长大人是希望我入内吗?」
「……话不是这么说。」
「但听起来就像这意思。」狭雾语带自嘲地低声埋怨。
违逆现世最高权力的五条帝之命,是不可原谅之事。如果拒绝入内一事,想必也得有足够的理由才能获得原谅吧。
「我无法入内的理由,兄长大人应该也知晓才是。这绝对无法永远欺骗眾人下去的。」
狭雾倘若是普通女人,受皇上青睞而招入内就会是件令人自豪的好事。
但,狭雾没有这样的资格接受入内。
自己所怀抱的,该是一生至死都不能曝光的祕密。
「说是欺骗实在言重了。」
光则安慰般地柔声回答,但狭雾却听不进去。
「我就是在欺骗大家!」
狭雾回话的语气带著少见的怒气,收齐的扇子也被紧握在手裡。
「狭雾!」
担心隔墙有耳的光则斥声喊了狭雾的名字,狭雾也连忙压低音量。
只是,就算降低音量,也藏不住激动的情绪。
「就在每一分一秒,我的身高将持续生长,体形及脸孔也将逐渐改变。再这样下去,瞒不了皇上的……」
一旦入内,五条帝若想与狭雾肌肤之亲,可是拒绝不得。
「我明白,狭雾。妳先冷静些。」
「…………」
「入内一事,我再与父亲商量商量。一定会找到解决良策的,妳别多操心。」
无论怎样的慰藉之词也无法令狭雾安心,但她现在也只能无言点头。
「倒是啊,狭雾,我为妳带了算术的书来,有兴趣的话拿去读读吧。」
让刚刚的话题告一段落,光则像是要缓和气氛似地温和说道。
「谢谢兄长大人。」
狭雾的表情随之柔和许多,大大掀起帘幕。如同所想地,看见了容貌端正帅气的兄长,狭雾露出浅浅一笑。
「妳又变得更美了,狭雾。」
「兄长大人──」
像兄长这般两袖清风的正直高官与自身,每每相比都让狭雾深感命运的不可思议。如果两人的出生顺序对调,境遇大概也与今大不相同吧。
「总有一天一定要将妳……」
光则轻声低诉,狭雾却无法直视兄长貌似悲伤的神情,收下光则带来的书籍,便连忙将帘幕放下。
光则似乎欲言又止。
狭雾屏息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但什么也没等到。
「──那,不好意思打扰妳,我先走一步了。」
光则苦涩地闭紧双唇,像是要阻断脑中想法似地起身告离。
「不会。」
目送带著一脸复杂表情离去的光则,狭雾紧握扇子的手也用力到泛白。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这十五年来,不仅是世间,他们竟然连五条帝都一同欺瞒。
如果让五条帝得知,这是绝对免不了重罚的。这极有可能毁了一族的惊人祕密,时常让狭雾倍感压力。
「宰相中将大人──」
结束冗长的朝议后,实亲欲前往妹妹所在的梅壶(后宫的七殿五舍之一)时,被同父异母的五条帝唤住。「是的!」他立即回应。
「平身,把脸抬起来。」
「遵旨。」
原本屈膝跪著的实亲抬起脸,视线对上冷眼看著他的五条帝。
年龄虽有一段差距,但确实是亲兄弟,实亲与五条帝却长得毫不相像。稜线分明的轮廓与深邃的眼窝,配上挺拔的鼻梁,双眼更是炯炯光采。
「据说这京城内,每位公主的居处皆留有你的残香。你难道不认为自身该稍微谨慎自律些吗?」
面对五条帝嘶哑嗓音的严厉质问,实亲毫无惊慌也毫不退怯,仅是稳健以对。
「身为男人,能遇得最佳的伴侣乃是我期盼之事。」
「瞧你贪色如故,没有身为司政官员的自觉,尽传出些让人摇首嘆息之事,简直无法相信你是朕的亲弟。」
见五条帝大声嘆道,一旁的左大臣跟著頷首赞同。眼角瞥了这景象一眼,实亲态度泰然而言。
「致富於家,养儿育女乃是臣子之本分,我只是想尽其责务罢了。」
「凭你那份软弱,你认为真能坚守国家吗?」
「为了守护皇上,便需添员更多优秀臣民。结婚则是其手段。」
不知是否被实亲的回答堵得哑口无言,五条帝不满地紧闭双唇。
似乎还想说什么地睨了实亲几眼,最后五条帝先一步拂袖离去。
实亲其实无意忤逆五条帝,但情况似乎自然演变成如此局面。
目送突然不发一语而离去的五条帝,身穿象徵四品官位的深红色小葵纹样衣袍的实亲,也随之起身离去,踏著优雅步伐前往妹妹所在的后宫。
「……」
才被五条帝发难一番却又前往后宫实在很惹人非议,但这是与妹妹约好的实在没办法。
实亲一到梅壶,「兄长大人!」年轻的三公主马上隔著帘子,喜悦地唤著实亲。
「近日可好?公主。」
「是的,兄长大人似乎也没什么变呢。」
实亲与三公主无血缘关係,但身为亡妻之妹,从她尚幼便熟识至今,实亲也视她如手足亲妹一般。
这位思考敏捷、妙语如珠的三公主,与她閒聊总会有说不完的话题。
从梅壶裡发生的趣事讲起,三公主说得起劲,让实亲几乎没有插话的机会。
实亲则有时只是回应三公主的话题,有时三公主有事相谈时则倾囊相授。随著时间流逝,实亲算算大约是该离去之时便发声。
「我差不多该告退了。」
隔著帘幕听见实亲的告离,「咦?要走了?」坐在另一端、天真可爱的三公主不满地回应。
「兄长大人难得来梅壶一趟,何不多留几会儿?」
「我再不告退可不行呀。」
实亲温柔地安抚,但年轻的三公主却还是不满地唸著:「可是……」
「只要兄长大人在这儿,周遭似乎也随之明亮许多。不论是其他的女官或随侍的侍从,大家都很羡慕薰衣君在这后宫只拜访梅壶呢。」
「比起我,妳应该有相处起来更愉快的对象吧?」
听到三公主表示比起五条帝的来访,实亲的到来更让她开心,就连实亲也忍不住发内心地展露微笑。只是不知道这番话让神经质的五条帝听到,他会作何感想。
「时间差不多了,感谢宰相中将大人专程拜访。」
服侍三公主的梅壶女御出声,让实亲不禁鬆了口气。今天还约了认识的高僧待会儿要会面,打算请教对方学汉诗的诀窍。因为实亲再三的请求,对方好不容易空出时间,说什么也迟到不得。
「我会择日再访的。」
实亲低头致意后,优雅地起身离去。
悠然自得地前往清凉殿的同时,实亲听见隔著帘幕窥视自己的女房们的窃窃私语。
「中将大人来访了呢。」
藤壶女御的侍从们那低语的话声如羽音般悄悄洩出,但实亲仍一派自然地在木板回廊上走著。
打自出生以来,拜出色的容貌所赐,实亲一直沐浴在眾人的视线裡。尤其是元服入宫后更是如此,曾几何时实亲早已练就视眾人眼光於无物的本领。
流露沉稳气质的细长双眼时而闪烁锐利的目光,高挺的鼻梁及好看的薄唇也让人印象深刻。虽然并非阴柔,但实亲的容貌之姣美,连宫中女妃们都难以媲美,更有人形容其美貌如妖,如此美貌说不定会为朝廷带来祸害等等,这般恶言诽谤也大有人在。
「多么美丽的人啊,难怪大家总说他简直是光源氏的化身。」
「还记得约莫十年前,在皇上面前舞出『青海波(註3)』时,那姿态优美得宛如绘卷中人物。不仅家世优秀,外型又迷人,该是找不到比宰相中将大人更出色的贵公子了。」
「要说能相提并论的,大概也只有中纳言大人吧。」
在左大臣一派出尽锋头的现今,实亲能坐上正四品的宰相中将之位,可谓平步青云,眾人也纷纷推测实亲之后将升为下一位中纳言。
走出回廊并离开内宫的实亲,乍然停下脚步。
前方迎面而来的,是左大臣的嫡子──担任中纳言的藤原光则。光则似乎有意针对实亲而来,估计他妹妹──藤原家的唯一公主是原因之一吧。
面对依礼节而向后退让一步的实亲,光则瞇起精悍的双眸。
「能让你这样的男人后退,看来我也够出人头地了嘛,中将大人。」
「无须客气,这是当然的礼仪。毕竟以官阶来算,您可是上位者。」
「你又不知悔改地鍥而不捨写信给狭雾不是吗?连什么时候该停手都不知,未免太不解风情?」
将笏板啪地一声拍在左手上,光则用锐利的目光盯著实亲。
旁人看了,边是颤抖边是瞭解,左大臣一家有多么重视那位公主。
「传闻中如此动人的美姬,若无法亲眼目赌,实在难消我的好奇之心啊!」
「对你而言,只是想满足好奇心的话,多的是这样的对象不是吗?」
「您是意指别的女人够格取代公主囉?」
实亲的嘴角拉开弧度,笑对光则。个头明明较为高大的光则,此时看上去,却像是被实亲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
「先告辞了。」
先行辞别的实亲踏出步伐离去,不久被熟悉的声音叫住。
「……实亲!」
梅树下朝著自己挥手的人,原来是家族代代学者辈出的小野家少爷──小野朝家。
「朝家啊,什么事?」
还真是少见,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吗?
朝家听见朝自己走近的实亲的发问,唉地大大嘆口了气。
「还什么事呢!你怎么会在公眾场合下与中纳言大人发生争执?」
所属式部省的他,官阶仅是无法入殿的正六品,今天也只身著老旧的直衣与冠帽。
左大臣一派为了要独占要职,於是像朝家这般能力中庸、不得要领的人,无论过多久都无法晋升。
而实亲则与朝家是从大学寮时期便一起并肩学习的好同窗,因此两人不计身分地相当亲近。两人的友情,过了好几年也不曾改变。
让朝家能稍微升职,而促使他进入式部省任职的便是实亲。虽然朝家希望在大学寮裡工作,后来考虑还是把兴趣与工作分开较妥当。
「我不记得有找他吵架,只是他问了关於他妹妹的事,我老实回答他罢了。」
「你真是……」
靠著植於庭园的白梅树,朝家盯著实亲看。
「左大臣有多溺爱他的独生女,可是眾所皆知之事。那位狭雾公主非常害羞怕生,曾说过要她出嫁她寧可入寺为尼。你怎会对这样的对象出手?这可不是在家禁闭就可以解决的,一个不小心,或许会酿成流放之罪呀!」
「能让他们保护到这种程度的公主,难道你不会好奇她究竟是多美丽或丑陋吗?」
「那只是你自己的任意妄想罢了!你想为了一个公主,让自己陷入危险吗?」
朝家如此嘮叨是因为朝家自身虽然对升官发财这种事没什么兴趣,却对实亲的飞黄腾达怀抱梦想。就实亲而言,背负著友人的期待固然使人高兴,却也感受同等压力。
「我明白你想找一个可以胜过前妻的理想女性为伴侣,但如那个公主般的佳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还是放弃吧。」
实亲对身为大公主的前妻百般宠爱,虽然已经天人永隔,但对实亲而言,并无悔恨或留恋。对现在的实亲来说,需要的并不是妻子,而是一时玩乐的对象,因此尚未再娶。
「瞧你说的真轻鬆……」
看见实亲浅笑的神情,顿时有些看得入迷的朝家忍不住轻轻甩头,让自己清醒。
「这是当然的呀!要是忘不了已经去世的女人,只会让你自己不幸而已。特别是你,实亲!你可是往后将立足於政要中心的男人,可不能在这种时候停下脚步。」
「你把我捧太高了。」
「可是,你不论是血统或是能力,都比其他人更出类拔萃!没什么好害羞的!」
曾经贵为东宫的实亲,有个天皇父亲。但是忧心於亲族争权的先帝,在自己退位的同时也将实亲贬为臣籍,将剩下的事託付给现在的右大臣后便出家了。实亲在父亲的期望下,娶了右大臣家的大公主为妻,结果却造成左大臣与右大臣之间更深的对立。
尤其,还很年轻的先帝之所以退位,传闻是左大臣一派的阴谋将其逼退。虽然畏惧左大臣家的权势,谁也不敢多嘴,但他们卑鄙的劣行,臣民们看在眼裡,心裡自是明白。
又加上,这样的实亲又被大家冠上如光源氏般美丽的形容,而他本身也的确是优秀的美少年,深受眾人喜爱。
为此不悦的五条帝便从此疏远右大臣,开始重用左大臣的藤原家。
当然,五条帝明白像实亲这样的有才之士不能冷落,因此实亲依然顺遂地晋升高位。但可想而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五条帝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实亲处决吧。现在的状况只是就近监视,对他来说实亲就像眼中钉一样。
「总之,你还是放弃那个公主吧!」
「我再好好考虑。」
虽然很感激好友朝家的忠告,不过之所以接近狭雾,绝非只是贪色。
不可否认自己对传说中的美姬感到好奇,但对实亲来说醉翁之意不在酒。
真正引起实亲的兴趣是因为,左大臣不知为何不顾五条帝再三的要求,始终不愿将公主送进宫中。
照理而论,一般会希望将自己女儿送进宫内、產下皇子,自己便能以五条帝的外戚身分,更加扩展权势。而左大臣却寧可冒上触怒天皇的风险,偏是再三拒绝公主入内,寻常来说这当中必然是有什么理由。
虽然传闻满天飞,其中一则便说狭雾说不定实为奇丑无比的女子。又一说法是,其实她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病。面对想一睹狭雾风采的五条帝,左大臣以生病作为推辞理由,为此五条帝还遣了医术高超的名医,欲治疗狭雾的病,但左大臣却又推绝了五条帝的心意。
如此顽强只会更加深五条帝的执著,聪明如左大臣该是知道这道理的才是。
无论如何,能确定的是狭雾公主是左大臣的弱点。
实亲用檜木扇遮起唇边浮起的艳丽一笑。
实亲以梅壶的女御为媒介,勾起五条帝对狭雾的兴趣,再过不久左大臣势必非答应要狭雾入内的要求不可。
在那之前,实亲打算要从中夺走狭雾。
如此一来,以易怒的五条帝个性,怒气的矛头肯定不会是实亲,而将之指向左大臣父子。
到那时,朝廷会变得如何?政局将有何变动呢?
实亲并没有任何想回去做东宫的意思,但他对现今的朝廷却不满意。比方像只因为家族不够显赫,即使朝家如何优秀却只能居於下位,一直让实亲感到不公平。
正因为这是一个无法直接正面出击去改变它的世界,为了改变,只好在这之中投下足以造成影响的一石。
译註
註1 高阳院:平安时代桓武天皇的皇子──贺阳亲王的宅邸。以极其华丽的建筑留名於世。
註2 关白:即天皇成年后,辅佐其政务的职位,相当於中国古代丞相一职。
註3 青海波:是一种双人舞,舞者挥动衣袖,舞姿优雅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