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的黄昏》(13/02/08,56L)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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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武林的黄昏》(13/02/08,56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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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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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内阁元老
曾用名:圈哥的江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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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高手是那种不轻易出手 一出手就震惊四座的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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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就在第二天,独孤羊把他找来。她说,豆豆是时候离开她独自谋生了。

这时豆豆心里一紧。他知道自己不能,因为他是刺客。白昼的时光总是一晃而过,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会想起自己的任务,而这个任务也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可怕。每当他睡前仰望挂在天上的月亮,豆豆的心就紧紧地揪起来了。他的眼里第一次浮现了忧愁的神色,好像乌云遮住了星光。

他是来杀独孤羊的呢。可是他已经错过太多机会了。

豆豆说,我不想走。

其实豆豆很想走,因为他已经无法忍受心灵的煎熬。他无法下手杀她。如果他走了,一切就结束了。有多少人把能在不周山里生活视作最高的荣誉啊!可是对豆豆而言,这却变成了最可怕的诅咒。不周山里的人一旦出山就会每夜做梦,自从跟随独孤羊后,激烈的情感就在他心中沉默地燃烧:已有无数次他梦见自己手执火把,把不周山上雪白高洁的神像烧成灰烬;又有多少次他在梦中跪倒在神像前,痛悔自己在尘世沾染的罪孽。

走了,就一了百了。

独孤羊坚持要他走。她告诉他,其实早在完成第一尊雕塑之后,他就应该离开自己了,就像果实成熟了就该掉落一样。

豆豆求她,独孤羊不答应。于是在一个清晨,独孤羊悄悄地整理好自己的行装离开了。那时豆豆其实已经醒来,但他仍装作熟睡的样子,任由独孤羊离去。片刻之后他一骨碌在床上坐起来,笔直地挺着身板,双眼怔怔地望着前方,好像整个宇宙都消失了。

他在桌上发现了些留给他的东西,还有一张字条:

师父总是带着剑,是因为有很厉害的仇家,他们不会放过我,所以你不可以再跟着我了。豆豆,该来的总会来,师父早晚是要死的,你就一个人过活吧。

豆豆觉得心里一阵轻松。那时正是深秋,初升的太阳挂在落叶凋零的枝梢间显得很冷清。他独自坐在小屋里,看着面前独孤羊留下的东西,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仿佛再没有什么力气,也再没有什么目的让他走出面前的门似的。豆豆觉得自己的生命刚刚经历了一次彻底的蜕变。

他曾拥有最快乐的时光,可是现在却失去了。他记得不周山里师父的教诲:凡是真正确立了的,就永远不会失去。因为它已经渗入到一个人最根本的命运中了。

师父啊,这是真的吗?

想到这里豆豆的眼里第一次掉出了眼泪。他赶忙擦干了,拿起行装,把独孤羊留给他的字条包在最里面,走出门去。

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等着他。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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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师父!”豆豆说,“您怎么来了?”
门外的人问道:“你怎么离开你的目标了?”
“是她要赶我走,是她不辞而别的。”
“不,是你自己要走的。”来者说,“快去追上她,她往东方去了。”

“可是师父,”豆豆鼓起勇气说,“我们为什么要追杀她?她根本不像是会威胁到我们的人。”
“这是命令,预言永远不会错。”
“可是盟主大人不是说……”
“最终决策权在于知天命者而不在盟主,盟主不是最高领袖,不周山之事更非盟主一人之私事;武幽大人只是不让她上山,这样只会养虎为患。”

豆豆低下头。这时小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轱辘声,豆豆警惕道:“有人来了。”待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师父已经消失了。

路过的车马里的人有说有笑,朝着东边渐行渐远去了。豆豆怔怔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想起刚才师父叮嘱的任务。他努力地想:独孤羊和这些最平凡的百姓究竟有什么区别?她会是预言里说的那个令整座不周山颤抖的人?

不周山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知天命、顺应天命,以此智慧维系着不周山治下的太平。直到数年前的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黑白判官突然降临,留下三道谜题“石人是什么”、“谁是匠人”、“我是谁”之后销声匿迹。经众人商议,一致认定这是在隐射不周山的毁灭,而灾难就是从黑白判官的谜语被破开始。解谜的人叫独孤羊,那时她还只是个小木匠。

难道她今天不也还是个木匠吗?

豆豆沿着路向东走去。不多时,身后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豆豆跑过去把他拦下。
“请载我往东边去吧。”
“行啊,可是你有银子吗?”
“银子?”
“不会想白乘我的马吧?”
“我送你一个木雕好不好。”
“木雕能吃吗?”

豆豆眼巴巴地瞅着那个人走了,他只好徒步往东去。其实豆豆有银子,独孤羊给他留下了不少。但豆豆希望能遇到“大好人”。在山里的时候,师父就常说世界上有很多大好人,可惜豆豆每遇到顺路骑马的人他都会试着去搭人家的马,却没有一个人肯载他一程,哪怕用木雕去换也不行。

在不周山里,师父常说盟主总坛的使命就是为天下苍生立命。不周山是天下最强大的,它不应该滥用这种强力,而应该以此守护天下百姓。师父说,那是因为山下的人中有许多“大好人”,如果没有他们,不周山的存在也不再有意义。

“如果没有凡间烟火,当不朽的神灵俯瞰大地,也会死于绝望和空虚。”豆豆始终记得师父的这句话。在他的第一尊木雕里,佛像的眉目神情就是师父当时的面容。独孤羊说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出高价买走了它,想必不会辜负了这雕塑之中的深意吧。

好在豆豆从小习武,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觉得有多累。独孤羊的行踪还是很好找的,毕竟一个背着剑还一路叫卖木雕的女孩子走在街上很是惹人注目。他很快就打听到独孤羊还在往东边走,于是继续往东跟过去。

他一路上把右手藏在包裹里,轻轻触摸着一尊未完成的木雕。这是他梦里所遇的形象,就连独孤羊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豆豆也从未就雕刻它的事请教过她。这尊雕像是豆豆一个人的梦,不是独孤羊的梦;可是当独孤羊走了,他却下决心不再雕刻它。他宁可这梦就此中断,也不愿它为了延续下去而更改了分毫模样。

“没做完的木雕肯定卖不出去喽!那就陪着我,等我死了再送人吧。”豆豆自语着,但同时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数年后的某个时刻,他回忆起这句话,才明白它真正的含义。
LZin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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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死楼主 了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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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独孤羊之所以如此突然地离去,是因为那天夜里她梦见了一名刺客,与之前的那几个年轻人不同,梦中出现的刺客有一张苍老的脸。但她直觉到这个刺客会打败她,终结她的生命。她要立刻离开豆豆,不让自己牵连到他。

至于豆豆今后呢?独孤羊不知道。就像一尊雕像,从卖出去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信赖转交给了那个买它的人。她把豆豆交给了世界,今后如何也再与她无关了。

独孤羊想回阳家村看一看,毕竟是那一片大海生养了她。
于是她一路往东。阳家村在大海边。

终于走到几年前出走后落脚的第一个村庄了。当年独孤羊由于没吃的,就趁人不注意拿了一个窝头。如今回忆起这一幕她仍觉得歉疚,想放点碎钱在那户人家的窗上,却发现那间屋子久已无人居住。

独孤羊看着这了无生气地敞着的门窗,心情忽然有点儿紧张。她知道翻过山口就是阳家村,却不知道山的那一边这几年有什么变化。

她走进阳家村的时候,很多人出门来看这位远来客,可是没有一个认出这是当年出走的独孤羊。她知道自己长大了,不只是她的身体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少女,也不只是她背后多出的剑和行囊,或是身上的新衣服。无论一个人如何变化也逃不过老人的眼睛,可是却没有一位老人认出她。

她知道自己真的已经不是当年出走的那个小姑娘了。
原来阳家村没有变,变的是她独孤羊。

在村里人的夹道注目下,她平静地穿过那条熟悉的小路,从村口走向最靠海的那间屋子,从前的家。路过那扇门时她强忍住没有朝里面看,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孩子的喧闹声,还有年轻的爹妈哄他们的歌谣声。

她一步都没有停留,沿着羊河的岸径直走了过去。回到故乡令独孤羊在心底里如释重负,因为这让她明白,自己一半的生命其实早已被这静静的河水冲刷进了大海。在海边的石滩上,只有那一人高的石块还兀自站在那里。

独孤羊倚着石头,看日落。

是啊,一切都会过去。她心里这样想着,痛苦会过去,欢乐也会过去。就连太阳也会落下,尽管明天又会升起。终有一天,人们会把一切都淡出记忆,一切都会失去痛感和快感,都会失去它独一无二的深意。就像当初独孤羊出走之时曾经立下决心,一定要闯出个名堂来,风风光光地回到阳家村,别让村民们小瞧了自己,可是如今却再不愿以独孤羊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她从包袱里拿出点干粮塞进嘴里啃,却咽不下去。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中她又遇到了那名老刺客。狭路相逢。
情急之下,独孤羊猛然一睁眼醒了过来。在海天相接的远方,天已经微亮,海风吹得她直哆嗦。

她看见附近坐着一个人。她认出了他。
“豆豆?”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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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终风且暴

1

在江湖史家的记载中,后人常能读到武林高手掉下悬崖,最后奇迹般地生还的经历。跳崖英雄们非但无祸,而且不是武功大增,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宁茹和严华就是他们中最早的了。

严华就是被宁茹抱着一同坠落悬崖的那名蜀山弟子,排行第六。

后来又有武林史家撰长篇,论究竟是宁茹还是严华先掉进大海,谁才是天下第一跳崖武林高手?对此的意见不同使得武林史学在跳崖研究上分成两派,长期论战不休。直到有人在崖顶用两个铁球做了实验后,才宣布他们应该是同时落入海中的。

不管后人怎么说,俗套的结局往往是最好的:过了两年他们成亲了。

爬上悬崖后宁茹曾问他,既然是蜀山弟子,武功又不赖,被抱着跳下崖去时怎么连护体气罩都撑不开?

“本来呢,我来十三剑门之前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倘若死前还有大美女投怀送抱,人生无憾了呀!”

宁茹走到哪儿,严华就跟到哪儿;严华走到哪儿,宁茹也跟到哪儿。

宁茹问严华为什么想和她在一起。严华想了想说,从前在蜀山里,自己一直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于是每天混日子,还经常找人打架,最后自愿出战十三剑门只求一死……

宁茹打断了他,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严华微微皱起眉头:“我没有权利作为一个无用的废物活在世上。”

宁茹当然懂得这句话的含义,而在他递向自己的眼神里,她也读懂了其中蕴藏的信息:直到死过一回了,才知道活着就还有你呢。

“不想死了么?”

“嗯。”

“要是有大美女投怀送抱呢?”

“那就更舍不得放开了啊。”

“多久才舍得呢?”

“永远吧。”

永远?永远是多久……这样的长度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宁茹觉得这种想法太荒谬了,摇摇头就此打住。

宁茹说她要考虑三天,于是三天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当天严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宝剑拿去卖了:“反正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不如换点钱吧。”

但没过多少日子两人就又感到囊中羞涩,都饿得走不动路了,只好找了片树荫坐下。

烈日炎炎,一队官兵押运几个宝箱路过,打的还是皇家的旗。

“你说当皇帝的为什么那么有钱啊。”

“因为皇帝有兵啊。”

“那为什么当皇帝的会有兵啊。”

“因为皇帝有钱啊。”

“那为什么当皇帝的又有钱又有兵啊。”

“因为皇帝的爹的爹的爹,是个土匪啊。”

两人相视一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那队官兵走过去。

为首的官兵喝道:“大胆刁民,想要作甚?”

数日后,另一队官兵解救了一批被绑在树上已有好几天的官兵,据称匪徒仅一男一女。

靠着这笔财宝,他们从此过上了王子和公主般幸福的生活。只是有时候严华会想起蜀山。每到这时他就在心里自嘲:严华啊严华,当初在蜀山的时候,做梦都想要是发了财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和这帮臭道士为伍,可是今天居然也挂念他们,实在是太没骨气啦。

“我的那些师兄弟们其实都是好人,你真的不要怪他们,”他对宁茹说,“但我知道你怕是不愿意踏入蜀山一步的,于是我也不回去了。”

宁茹说其实他可以回蜀山去看看,他拒绝了。严华后来明白,其实是自己不想回蜀山,不想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已经变成不周山的一枚棋子。

他们云游四海,这一晃就过了四年。

此后,他们决定在蜀山脚下定居下来,于是就购置了一间宅院,在屋前屋后种上了可爱而低矮的花草。

江湖上漂泊的日子就像东逝的水,当起初踊跃的湍流汇入波澜不惊的江河,他们的心境也起了变化。在多年漂泊之后安居下来也是一件好事,起码能实现古人归田园居的理想。可是当这两个人兴冲冲地盖好了房子,却发现自己离这理想还有一大截距离呢。

严华和宁茹都自小习武、从未务农;虽然体力上不成问题,但终究是四体虽勤,却五谷不分。大半年过去了,他们眼巴巴地瞅着其他农民的庄稼长成,自己的苗却死了大半,心里头不是滋味。

这两个失败的农民只好买粮食吃。单调的生活那样无聊,他们也常去附近的城镇游玩。一日在城里,他们听到有人叫卖兵刃,循声而去便看见一个兵器铺子里陈列着各式刀剑。

宁茹看见严华眼里流露出神往,就问他:“要不要挑一把?”

严华摇摇头。

“那就掂一掂,试试斤两嘛。”

严华还是说,不用了。

尽管已有几年没拿剑了,但小镇上的这家兵器铺子还是让他们觉得分外亲近。他们立刻又去了镇上的酒家,不久便有了醉意。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仇震掌门的故事么。”

“嗯。”宁茹略带醉意地应和着。

“仇震刚当上掌门,就一剑把大殿内那幅‘淡泊明志’的字给削成了两截。”

“嗯。”

“他说:都淡泊了,还明什么志?真淡泊者,根本就看不懂这句话;真有大志者,亦不必淡泊以明之。至于不淡泊又胸无大志者,反倒能理解这句话,但此等庸人懂了又有什么用呢?”

“哈哈!说得好!”

两人喝饱了后唱着歌,沿着山路走回去。

“这回你喝得比我还多呢。”严华说。

“嗯,嗯,是啊。”宁茹回答。

严华隐约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去酒家,宁茹又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他想:宁茹看到兵器铺里的剑时,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很想试一试吧。只是不知道今日若是握起剑柄,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舍得放下。

难道把归田园居当作理想的人,都不会真正地安于田园么。

严华想着便笑了,自己什么时候也多愁善感起来了呢?

回到家里不久,宁茹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这时屋外的大门上响起了叩门声。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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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46楼  发表于: 2013-01-30 0
2

严华不想让这敲门人打扰他们,但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是把宁茹吵醒了。

“你等我下。”严华皱着眉头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此时敲门声也完全消失了,院落里格外空旷,在阵阵风声中更显得寂静。严华感到一丝冷峻的杀意——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他攥紧了拳头。

“来者何人?”

无人回答。

严华猛地拉开了门,外面同样空空如也。门缝松开的那一刻,一张原本被夹住的纸在大风中飘飞了起来。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它。

宁茹醒来后坐在桌前,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严华回来了,可是宁茹觉得事情有点异样。她认识他的眼神和笑容,她问,刚才那个敲门的人是谁。

“一个送信的,明天再说吧。”

可是宁茹不依,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放心吧,反正不是大美女……”

“别闹,告诉我。”

严华见妻子的脸色变得严肃,只好把藏在身后的那张纸放在桌上。

摊在面前的是一张黑色的纸,字迹全用白色的涂料写成。这是不周山的生死簿,上面记载着许多人的死期。

三个月后,蜀山、泰山、丐帮、昆仑、蓬莱……皆将遭致横祸,满门死绝。严华的名字依然在蜀山弟子中位列第六,在这一长串名单的最后一列竟还写着“十三剑门”,下面只注着一个名字:宁茹。

不周山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严华和宁茹还活着,也知道三个月后他们都会死去。

“我们不要管它。”宁茹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什么。”

严华看着她,眼里满是感激,他知道有这样的妻子已是此生无憾。

宁茹也微笑着看着他。

于是,他们真的一整天都没有去理会那张纸。

到了第二天晚上,严华还是觉得不对劲。他问道:“你说,不周山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死期告诉我们?”

“因为他们嫉妒我们。”

“嗯,肯定的。”

“因为不周山里的人嫉妒我们比他们活得更快乐。”宁茹说,“所以,他们就以死亡来搅扰我们的幸福。”

严华一言不发,因为他明白,他们正在享受一种伴随着战栗的胜利,它只有通过对死亡的蔑视方能达到。自从两仪角血战之后,漫长的时间让这种战栗感变得陌生;但当生死簿降临时,他的感官却没有变得迟钝。严华瞥见桌上的那张生死簿,很想大笑;他又回头看见沉默着的妻子,她的沉默令他明白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因此最有权力去爱,也最有权力去蔑视。

不周山生死簿。之前人们只在传说中听说过这样东西,所以也不知面前这张纸的真伪。据传说,这里有关乎每一个人生死的最终答案。不周山知道这个秘密,传闻不周山的使命就是保护它,甚至在必要时——亲自执行它。

有人说就连当年十三剑门被灭门一案,也是不周山依照生死簿下的令。今年的生死簿写满了人名,几乎所有人都被牵扯了进来,这若是真的,毫无疑问预示着一场大浩劫。

“你怎么知道它是真是假呢?”

“除了不周山,还有谁能知道我们在这里?”

“会不会是有人冒充不周山,想挑起天下大乱呢?”

“这只会让人们格外团结谨慎吧,况且天下纷争也早已与你我无关,想挑起争端的人更不必找上我们。”

宁茹低下头沉默了。

“我想回蜀山看看,”严华说,“如果蜀山派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就应该是真的。”

宁茹知道丈夫其实是担心他的师兄弟们,只因怕她反对才这样说。

“去吧,要是你如今不回蜀山看看,我就离开这个家不回来啦。”

“啊?”

“喂,你听着哦——我才不要做一个在危险关头置身事外,不顾昔日手足的男人的老婆,”宁茹说道,“女人要是嫁了这种丈夫,那才是耻辱啊。”

严华明白,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人。

宁茹答应和他一起去夜探蜀山,看个究竟。但严华要她留下,说自己去去就回来,无论这生死簿是真是假都会一直陪伴她。严华在心里头对自己说:即便回到蜀山,也再不要卷入武林纷争中去了。这时宁茹只轻轻说了一句话就惊动了他的血脉,就像那一瞬间的月光被她的话染上了魔力,照得他呆立在原地不得动弹了:

“过去你都是迎着命运前进,难道这一次要让命运追赶你吗?”

严华把头扭过去,望着山上。但就在月光扫过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宁茹明白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的心底一定早就暗暗期盼着这一刻。

出发之前,严华认真地对宁茹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面对的是谁,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

宁茹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严华告诉过自己,在遇到她之前他曾一心求死,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他相信每个人都有适合他死的理由,而自己没有权利死于悲观绝望。

我的丈夫……

既然你不适合在悲观中死去,难道就适合在等死中活下来吗?

宁茹望着严华的脸,干脆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吧!”

当晚,他们就趁着浓浓的夜色上山,走到村口时又路过那棵大树。一年前他们刚来此地时,还曾以为今后的生活就像古树在泥土里扎下的根,刀光剑影再也无法伤及了;但若这刀光在他们初入武林时就已经嵌进了心底,他们又怎能把它磨平呀。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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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华已有六年未曾踏足蜀山,但他记得这里的每条岔路。越往深处走路就越窄,而他的脚步却越自如。好像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都认出了旧日的朋友,在密密的草丛间给他让开一条条小道。

宁茹紧跟在他的后面,两人在黑暗中前进。

严华发现巡山的弟子比寻常多出了一倍,以往只有出了大事才会如此戒严。凭着记忆,严华带着宁茹沿小径绕过了一道道的关口,途中二人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安静,就像两道风无声地滑过密密的松林。

前面就是蜀山众殿中最高的一座,紫音殿。

二人正欲走得更近些,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住。

严华心中自责:离开蜀山太久,竟然连这道禁界都忘了。他后退三步原地坐下。宁茹惊诧不已,张口正要询问,严华连忙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宁茹知道无法接近,于是也坐在他身旁。

他们依稀能听见大殿里传来的声音。修行到了一定水平,各种感觉也会变得敏锐,听觉尤其如此。

“枉蜀山以奇功立此禁界,”严华想,“殿内的谈话如此大声,让外面的人都能听到,此番绝技又有何用?”

殿内的声音忽而清晰忽而含混。二人席地而坐,努力将心放平静,也只能依稀听到些支离破碎的词语。但这已经足够,里面的人的确在不停地重复着“生死簿”、“不周山”这几个词。方才上山时发现蜀山戒备森严,当今世上,恐怕也只有不周山可怕的力量能令蜀山如此紧张吧。

最后,严华和宁茹听到殿内的人谈起他们二人六年前的生死。

“可是宁茹这个名字竟也在生死簿上,而且位列十三剑门名下!”有人喊道,“这难道还不够诡异吗?我当年亲眼看见严师弟与她同归于尽坠落悬崖,按照这里面的说法,难道严师弟也真的还活着?”

严华立刻听出,这是四师兄。听到六年前的那场战斗,他们俩目光不自觉地相遇了。

严华握了握她的手,他想告诉她不必害怕,一切都已过去。

“不错,”殿内传出一位老妇声音,“这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如果严华真的还活着,那么这份生死簿就很可能是真的。”

严华听出这是蜀山六长老之一的燕越前辈。

燕越是蜀山大弟子赵汉卿的母亲,隐居后山已有多年,在后世史家的笔下享有极崇高的声誉。她于蜀山派如日中天之时退隐,于大厦将倾之日复出;生尽其志,死得其所。当年元机子、元坤子、仇震三代掌门相继离世,加之与十三剑门死战使得青年精锐折损甚多,蜀山元气大伤。仇震死后原本当立她为掌门,燕越却欲自废掌门位,她当时的话也被后世史家所称道:

“既然蜀山中已无能够统领全派的高人,又何必勉强?元坤子临终的嘱托你们都忘了吗?‘该倒下的,就让他倒下吧’;任何东西若错过了消亡的时机苟延下来才是最大的不幸,因为它注定要在凄凉中忍受缓慢的枯萎。如今掌门人选凋零,难道你们要把蜀山绑在这把交椅上,一同衰败吗?”

从此蜀山不设掌门,改为长老共议制。

殿内的人就他们二人的生死又争论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宁茹打了个寒颤,想打喷嚏又怕被发觉,只好用手捂住嘴巴强忍。

里面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突然一个黑影破窗而出,直冲他们而来,云浓月黑,看不清对方的脸。严华和宁茹手中无剑,也已久不用剑,只凭着徒手功夫与那人战成一团。对方把蜀山剑法演绎得精湛神奇,不出几招已把两人逼得险象环生。就在他右手持剑攻向宁茹时露出了一丝破绽,严华掌风迅速追至,不料对方竟早有准备,凌空越过自己头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反手削向严华。

普天之下能使出这招的只有一人——

据记载,蜀山大师兄赵汉卿生前以借力打力、以一敌多著称,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让他青史留名的却是证明了这条规律:不存在以一敌多的绝招,任何武功在发动杀机的瞬间都必然会对第三者露出破绽。这在当时不被承认,却在数百年后的史家笔下被誉为里程碑式的发现,标志着近代武学的开端。

对于这招严华自然再熟悉不过,他连闪三步让过剑锋,叫道:“大师兄!我是严华!”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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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时紫音殿里的人已经来到殿外,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严华从树荫中走到月光下,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脸。他说:“我是严华,我回来了。”

当时在场的人心中必定疑问重重,但燕长老什么都没问,只说道:“蜀山欢迎你回来,不过既然回来了,就请进门说话。”

“这是我的妻子。”
“那也请一并进来。”燕越看了严华身旁的女人一眼,“你就是宁茹吧。”
“是。”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好,好!”老人走上去,“不愧是当年两仪角的英雄,十三剑门有你这样的弟子,也算得上有善终了。”

老人示意宁茹跟着她,转身走上紫音殿前的台阶。宁茹不自觉地跟了过去,她从没有见到过有如此气度的人,觉得这位老婆婆的声音和背影中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与十三剑门中亲切随意的氛围不同,蜀山派的风格向来带着严肃、清高之气,更何况燕长老这样的前辈。
人们重新回到殿内,一时间四下静得可怕。

“想必二位也听到我们刚才说的了。”燕长老说话了,“你们此番前来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

“严华参见燕老前辈。”这时严华瞥见了桌上的生死簿,“实不相瞒,六年前弟子与妻子大难不死,便不再涉足武林,隐居于山下。我们昨夜收到了同样的生死簿,看到诸位师兄弟名列其中,才想到上山一探究竟。”

一阵沉默。
“也好。你不在的这六年里,蜀山已经不是往日的蜀山。”燕长老说,“发生了很多事,置身事外反倒自由自在。”

严华问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她摇摇头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三个月后,我们都会死。”
严华问她如何能断定这张纸来自不周山。
“你们是昨晚拿到它的,我们也一样。这是典型的不周山号令群雄的方式:同一时间通知所有的人。”

严华大惊:“您是说,这是不周山故意安排泄露出来的?”
“正是。”
“不周山要杀我们?毁灭整个武林?”
“或许。”
“太荒唐了,这样做对他们有何益处?”

燕越停了一下,低声道:“不周山行事不问好坏,无论对错,只循天命。”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可是又何必提前告诉我们呢?故意与整个武林为敌,这也太目中无人了吧!难道他们真的以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同时消灭天下门派吗?”一名弟子愤然道,“他们难道根本不懂得利用各个门派之间的嫌隙,逐个击破吗?把生死簿送来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不周山已经不屑于向我们遮掩这毁灭的计划,只为了观赏我们的垂死挣扎吗?太可恶了!”

燕越答道:“世人皆以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却不知,这样的朋友总有一天还是会变成敌人;不周山的原则相反,在他们眼里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

“这不是自绝于天下人吗?!”那名弟子咬着牙,眉头紧皱。
“自绝于天下也不是不可以,”燕老前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是强者的特权。”

“是的。”这时他的儿子,蜀山派的大师兄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它成为了不周山,而天下众门派却只是普通的一派而已。”

有人提议,既然两个月后就是角逐新盟主的比武大会,到那时正好与天下英雄一起上不周山去讨个明白。接着人们说起赵汉卿即将参加比武大会的事,没多久就都倦了,于是决定先去睡觉,剩下的明日再议。燕越给严华、宁茹安排了房间,吩咐儿子领他们过去。

“汉卿,你有多少把握?”临别前老婆婆问了一声。
“若不出意外……”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

蜀山的大师兄叫赵汉卿,三十年前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把他带上了蜀山,母子二人先后拜入山门。

“不要大意。”他的母亲说道,“虽说各大门派中恐怕没有你的对手,但不代表没有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
“若不是这份生死簿的缘故,恐怕你还不知这二位尚在世上吧;这张生死簿势必会改变武林大会的格局,届时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数。”

一直沉默着的宁茹说话了:“既是世外,就无所谓高人。我此番只是陪夫君来证实生死簿的真伪,至于其他事情:你们的生死,甚至我自己的生死,都不会太在意。”

燕越没有答话,她只是取下一支蜡烛,转身走进了漆黑的走廊。

老婆婆手持烛火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是不周山所敬重的,也是不周山所畏惧的那种人。燕越啊燕越,你真的老了么?如此干脆又不畏生死的话,在你的心中已经静熄了多少年;但若真的是老了,可就在刚才验明了生死簿的真相时,又缘何会涌起久违了的冲动?武林之中莫非又将有暴风雨……”

燕越从柜子里拿出仇震留下的《死后书》,想起师父三十三岁退隐时曾说过的话:
“难道武林就要在不周山治下的永恒安逸中老死吗?”

她举起烛火,去看仇震那柄被斩为四折的断剑,剑身如镜子般映出了自己的眼睛,那一瞬她却错认成了师父的眉目。
“师父啊,”燕越闭上了双眼,“对于老人而言,暴风雨的确是太过猛烈了,恐怕这场风波过后,连我老迈的躯干也要被连根拔起吧。”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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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幻与灭

1

自不周山最后一名杀手遇到独孤羊的那天起已经过去了六年。这六年里独孤羊一直管他叫“豆豆”,二人倒也相安无事。其间独孤羊的小毛驴死了,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它就这样倒在地上喘着气,冷清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它浑浊的眼睛,小毛驴一会儿就不动了。

两人难过了很久,豆豆看上去比独孤羊更伤心。

独孤羊安慰他说,小毛驴死了,就解脱了背负行李辎重的烦恼,从此再也不必跟着我们过颠沛流离、东奔西走的日子了。豆豆却哭得更伤心了,独孤羊问何故如此?豆豆说,他当初第一眼见到这只驴子就特喜欢它,一直认定它就是山里听说过的那种“英俊非凡的高头大马”,直到它死了,才知道它只是一只小毛驴。

没有人知道不周山里的人是怎么想问题的。依据遗留下来的资料,当时的山外人都说:“那可是高深莫测呀!”而近来的武林史家则常常对着残篇断简无奈地摇头叹气:“他们的思维不正常。”不周山的怪异和偏僻在刺杀独孤羊这件事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豆豆一去多年,只要不周山知道他还在跟踪着目标,就不会派人催促豆豆尽快执行任务。不周山行事就像有一条事先安排好的轨迹,只要一切看起来还在轨道上它就不动分毫,至于他们是如何规定它的目标和计划的,唯有天知道。

不周山里的人都具有一种令人惊奇的耐性。他们不紧不慢,永远活在自己的轨道里。

豆豆就是不周山里来的,他在大山里,小得如同一粒豆。

现在他已经在外游历了六年之久。他们走过座座城镇,渡过条条河流,又为了寻找适合的木材踏入过蛮荒的山脉。每到了上山伐木的季节,独孤羊就会问豆豆,你喜欢高山上的月亮吗?

豆豆总是望着夜空,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是山里来的么,”独孤羊又问,“不会从没见过月亮吧?”

“高山上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吗?”每到不懂的时候,豆豆就挠挠头。

独孤羊觉得很难过,因为她看不出高山上的月亮和海边的有什么不同。她想问豆豆,他看出什么没有?可是豆豆也不知道。

大师兄为什么会说高山上的月亮是最美的呢?

当初他为什么要许诺我,将来一同去山顶上看月亮呢?

独孤羊越想越难过,这让豆豆很内疚,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能解答独孤羊的问题。尽管他朦胧地觉得这或许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她要的答案没有人能给,也没有人解得开。

但他们更多的日子毕竟还是在走街串巷中度过的。起初,凡是豆豆出去摆摊卖货总会亏大本,因为他总是如此说:“那个人很喜欢我的木雕。”于是就会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他。

独孤羊问他凭什么这样肯定呢?

豆豆就抓抓脑袋,说:“那个人眼睛里是这样说的。”

独孤羊渐渐发现豆豆在这方面确有禀赋,他的雕刻进步神速,这无疑要归功于他眼神中的纯洁和专注。实际上读对方的眼睛不过是不周山训练武士的第一步。独孤羊觉得豆豆虽然离她很近,却依然很远,遥远得像一个谜。而豆豆也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个谜,他永远解不开。

“世界真的很奇怪啊。”起初豆豆总是会这样想,“师父说的那些‘大好人’在哪里呢?”

渐渐地,豆豆发现别人经常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只有独孤羊例外。有一天他坐在树荫下,独孤羊睡在树干的枝丫上。

“他们为什么都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呢?”豆豆问。

“因为他们觉得你很特别啊。”树上仰卧着的独孤羊回答。

豆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什么是特别呢?”

“特别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那么,什么是正常呢?”

“和大家一样。”

“那么就是说,人多就是正常喽?”豆豆问。

“当然啦。”独孤羊在树上打起了瞌睡,随手摘下一片树叶盖上了脸庞。

豆豆很高兴,他觉得找到了一个改变自己的方法:只要和别人一样就行了。于是他更频繁地和别人闲谈,听客栈里那些南来北往的旅客们大谈自己的生活,还偶尔加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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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经常逗他:“小兄弟,听懂了吗?”

豆豆总是挠挠头说:“虽然听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但感觉好厉害!”

每到这时独孤羊就把豆豆拽走,要他别理那些人。

有一次他跟着一个人进了屋子,结果几个彪形大汉却把他绑起来要他交银子。豆豆给了,他们便要他把和他同行的那女人也交出来。

豆豆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给更多的钱,但我命令你们放了我,且再不可以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几名大汉哈哈大笑,说着就要去找独孤羊。正当他们拉开门想走出房间,绑缚在豆豆身上的绳子忽然飞出,“啪”的一声脆响把木板牢牢顶在门框上。

“你们别去了,我都打不过她。”

恐惧惊愕之下,对方竟想依仗人多势众在这窄室里一拼输赢。可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叫喊,麻绳就如蛇一般缠上了他们的脖子。

第二天一大早豆豆就催着独孤羊离开了客栈,继续他们的旅程。中午的时候客栈掌柜打开了房门,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勒死的尸体。

其实豆豆知道,独孤羊要杀他们也只是刹那中的一剑。但他还是先出手了,他不想独孤羊看到这些人。

当时一个少年没有气绝,他求豆豆放过他这一次。豆豆犹豫了一下还是结果了他的性命。因为不周山的高人多番叮嘱过:刺客不要轻易出招,若出招也绝不能让旁人看到;但若有人不幸看见了,就让他死吧。

自此以后豆豆心事重重,他杀了人,而且不是不周山要他杀的目标。但日久天长之后,他觉得那些人该死,甚至后悔没把被夺去的银子从那几具尸体身上捡回来。

时间一天天流逝,豆豆却没有把这件事忘记。他对那些人萌生了一种憎恨,这种陌生的感觉就连他使出杀招时都没有过。憎恨就像一粒尘埃聚起来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沉重。豆豆在卖雕塑的时候,也再无心情和小朋友们玩耍了。他记得不周山里的师父曾说,人死后,心会被放在一片羽毛做的舟上,如果心比一根羽毛更轻就能飞升天国,如果比它更重的话,就会沉入地狱呢。

过去豆豆总是很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飞升的。现在他却说:“嗯……那好吧,死后去地狱看看也无妨啊。”

渐渐地,豆豆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山外的人了。他开始对别人的讨价还价感到不耐烦,哪怕买主再识货,再喜欢他的木雕,若是出不起钱,豆豆也不再愿意降价卖给他。

豆豆想变得和寻常人一样,事实上他已经很像他们了。但他越是像他们就越渴望能真正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越是和他们混成一团,他反而就越羡慕他们。他学会了赌钱,凭着好眼力和好脑筋他经常把对手赢光。可是他常常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被几个酒徒带上赌桌的那一回:当时他不明不白就输掉了那么多钱,真的好傻。想到这里他就大笑一声,就像当初输光了钱后一笑置之一样。

豆豆和路边的小孩子们玩得越来越少了,不过他觉得,赌场里的银钱是更有意思的玩具。山上来的豆豆从没有见过这些娱乐,有时他一边玩耍一边想,人总是喜欢又呆又傻的玩具……那银子为什么比其他玩具更好玩呢?

“是因为更傻吗?”豆豆心里这样想着,哈哈笑了起来。

白天里豆豆依然经常一个人发呆,呆完了就傻笑。有时在大庭广众下也会如此,人们经常凑过来围观这个怪人。有人会逗他:“小兄弟,开心啥呐?”

独孤羊看出这是在逗他,她生气地把这些人赶走。

只有在深夜里,他偶尔会轻轻触摸那尊未完成的小木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它继续下去。他觉得自己离这个梦越来越遥远了。

每次豆豆赢钱独孤羊都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生活有了改善。可是他很快就厌倦了赌场里的游戏。有一天他突然问:“如果我和你一样会用剑、会武功,是不是就能更快地赚钱呢?”

“你想当强盗啊?”独孤羊讶异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用聪明赢来的钱,和用剑赢来的有什么不一样。”

他学会了生意人的吆喝,在市场上招揽顾客,恭维帅气的小伙和美丽的姑娘来看他的货物——当然,这都是当独孤羊不在的时候——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他当着独孤羊的面夸赞别的女人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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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日豆豆正在摊位上招揽客人,一位步履矫健的老人从他面前走过。习武虽追求力道之强,身形却是越弱越好。常人根本无法从这么弱的身形中觉察到他的存在,但对于豆豆而言,这却是一个异常强大的信号。

“师父!”豆豆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声,丢下摊子跟了过去。

就像不周山里世世代代的刺客一样,师父也没有名字。但他是豆豆的师父,这就足够了。师父很少来看他,以往他每次出现豆豆都会很高兴。可是这一回豆豆觉得心里有些紧张。

师父脚下生风,豆豆紧跟其后,在这脚步飞驰中豆豆渐渐找回了不周山的节奏。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偏僻的山林,师徒交谈片刻后,豆豆忽然认真地说:“我想结婚,因为我不喜欢大人,我喜欢孩子。我想和独孤羊生一个孩子。”

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师父的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孩子,这些年你和他们玩得还不够吗?”

“不,”豆豆坚持说,“可是孩子总会长成大人,但我和独孤羊生的孩子会一直是孩子。”
师父陷入了思考。

豆豆席地而坐,静候师父的回答。不周山里的人沉思时是不可以被打断的,旁人哪怕有急事相求也必须等候。半个时辰过去了,师父说:“好吧,那也不是不可以的。”

豆豆没有想到师父居然同意了,他原本只是想告诉师父而已。尽管他常常为这样的想法独自害羞,怕别人看穿;但同时却同样渴望有人能知道自己的秘密,不愿让他心中的圣火沉默着熄灭。但在结婚的事情上,豆豆根本没有抱过希望,每天夜里的梦都在提醒他:他是不周山的人。

豆豆呆立在那里,还没来得及享受师父的首肯带来的万分喜悦,师父就已经走出很远了。
他心里突然觉得一片荒凉,起步去追,可是任凭他怎么跑都追不上。他明白这是师父不想让他追上。

豆豆朝着绵延的山丘大喊:“师父!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山中回荡的只有他的回音。

“三天后我还会在这里等你!师父!”豆豆喊完了之后,环顾四周,没有声响。但他知道师父一定听到了。

豆豆不知道,这正是不周山早就安排好了的:不周山派他去,就是因为知道他若是杀得独孤羊,便杀了;若杀不得,则很有可能会和她结婚,永远地离开武林,这样独孤羊也就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了。豆豆的师父猜到了这个计划,但没有告诉他。

豆豆这时才想起路边的货摊。他飞一样地跑回去,发现东西早被人拿光了。从前师父来找他的时候,尽管东西也会被拿,可他总是大笑一声:“真糟糕,但说不定拿的人会很喜欢我的雕刻呢。”现在豆豆却很生气。他暴躁地奔走在市场中搜寻他的雕刻,却不愿询问旁人有没有看见是谁拿了他的东西,他从心底里蔑视他们,觉得哪怕最无辜的路人,其实也和盗贼是一样的。

直到暮色降临他才返回客栈。房间里传来“铎铎”的声音,那是独孤羊在做雕刻,豆豆每次听到这声音心情就平静下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这样听着隔壁的斧凿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独孤羊在自己床边,笑着看着自己。
豆豆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你是不是做梦啦,”独孤羊说,“刚才睡着的时候,叫什么师父啊师父的,我早就不是你的师父了呢。”
豆豆有点勉强地笑了:“没事啊,你永远都是我师父的。”

他们一起下楼吃饭,之后一起做木工活儿。豆豆在心里默默地说:她的确是我的师父呢。这么多年了,若不是独孤羊,自己恐怕根本不知道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吧。

但是豆豆心里既紧张,又不安。他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告诉独孤羊他想娶她,又该如何对她诉说这几年来越来越深的感情。可是每当他注视着独孤羊,他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自己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丑孩子,甚至配不上打扰她。她的举手投足都如此美好,好似聚拢着柔和的光,仿佛在她身上聚敛着能与整座不周山媲美的智慧与宁静。

他觉得自己更没有资格打破这样的宁静。

还有一件令他不安的事情,他必须去见师父。为了这件事,他在梦里已经与师父对质了许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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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三日之后,师父果然来到当天谈话的地方。

“你不该叫我来。”师父说,“你知道,潜伏的刺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主动召唤同门。”

“可是这个问题纠缠了我太久,”豆豆说,“我需要您的指点。”

“是关于行动目标的事情?还是关于女人?”

“都不是,这件事无关独孤羊。”

“那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大好人。”

师父没有回答。

半晌,豆豆说:“或许曾有过。可是大好人死了,对吧。”

师父还是没有回答。

豆豆说:“我在外面的世界待了六年了。可是却没有见到什么大好人,偶尔遇到善心的人,也最终会发现他们不是时刻都那么善良的。”

“豆豆,你病了。”师父说。

“没有!即便我病了,这些也都是实话——愚人有权犯傻,但难道您还不明白吗?”豆豆激动起来,“大好人死绝了!而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不周山总是说:这是善,那是恶——可是我们自己呢?难道我们不是最违逆天命,最野心勃勃的人吗?不周山能看见未来的命运——伟大的功业!但难道,不正是从这种欲望中诞生了恶吗?”

师父沉默不语。

“人的堕落、腐化、衰败,难道不正是从我们开始的吗?我们是最早的病人,我们之前的世界只有健康的苦难。”豆豆痛苦地垂下头,“不周山就是这样统治武林的,它说:要这个,不要那个——但不周山何曾真正严肃地想过:它要自己么?它真的要它自己么?师父啊,师父!不周山是一面伟大的镜子,能照出一切善恶的镜子!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强大的力量了吧!可是又要怎样的镜子才能让它看到自己呢?”

师父欲言又止,忽然双掌举起,合什,高过颅顶,继而挥掌而下在豆豆身前分开。澎湃的内力倾泻下来,豆豆运功抵挡,被师父震退三尺。师父二指并拢,直朝豆豆的眉心点去。

这一刻豆豆又成了不周山最优秀的战士。他也伸出二指,用中指不偏不倚顶住师父的来袭的中指。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豆豆感受到了师父无比精纯的功力,虽只有一指,却如万丈佛光。中指燃起了剧痛,就像被粉碎了一样,然而痛感很快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限的重压感。豆豆感到周身不能动弹,虽只有指尖受力,却如同置身深海,犹如整座世界紧紧压迫在每片最细小的骨头上。他感到师父的手指在眼前不断放大,渐渐如一堵墙,一座山;而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下沉。

豆豆意识到师父启用了不周山最高的武功:一指幻境。心中的幻思占不了一指之尖,却能致人于万劫不复。幻境对心无杂念之人不起作用,不周山的武学就是不周山的考验。

凡是倒在一指幻境神功之下的人都会受到最高的惩罚:丧失心智,永远地疯癫。最终受此刑罚者被释放时已经完全疯掉,其魂魄只活在那指尖之中。

这时豆豆感到周身的重压减轻了,师父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但他仔细一瞧,却发现是师父的木雕像——和自己所做的第一尊木雕一模一样。

“这不过是幻觉,”师父的木雕像说,“要走出一指幻境,就必须彻底摒弃幻念。如果你执迷不悟,便会永陷一指之地。”

在那一刻豆豆明白:幻境根本无处可破。幻境处处皆在,这场燃烧在一指之尖的幻境,其实不过是漫长的如梦人生中的一道闪电。这道闪电成就了这场漫长梦境中最耀眼、最摄人心魄的刹那,并以其万钧的神力向豆豆透露了幻境乃至其疯狂的源泉。

对真与幻的判别,恰恰是人最致命的弱点。破幻境是绝对不可能的,万般反抗皆是徒然: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幻觉。

现在这幻像化为师父的真身站在他眼前,豆豆闭上眼睛,却仍看得见。师父变成了武林盟主武幽,他最敬佩的人;又变成了前盟主,据说那是武幽的母亲,她没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却看着年幼的豆豆在不周山里长大。

豆豆流下了眼泪,越流越多,哭得就像个疯子一样。豆豆意识到这眼泪是幸福的,尽管这种从绝望中生长起来的幸福是如此陌生。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品尝过它。

那幻象沉默着,变成了豆豆童年的伙伴,其中四个已经命丧独孤羊的剑下。

“要报仇。”这四只人影说。

“不!”豆豆声嘶力竭地大吼。

顿时人影就被驱散了。接踵而来的是一尊活动着的木雕,那是独孤羊的形象——牵着小毛驴,背着剑和行囊,越走越远。豆豆正要追赶,小毛驴突然回过头来警告他:“走开!你会杀了主人的!”

“不!”豆豆叫道,“我不恐惧,我不会逃开!”

说罢豆豆朝这影像奔去,冲向她。

“这便是最好的归宿了。”

幻象顿时消失了,天地倒转过来,豆豆觉得自己在往下坠,一直坠向无底的天上。

这就是爱情?还是死亡?豆豆想,传说幻境里住着美丽的女妖,她们会考验每一位来客的纯洁与勇敢,考验他是否愿意为她们去死;是与他一同消失在海底,还是把他吃掉。师父早就说过,爱情是最危险的,她令每一个沉醉其中的人都渴望为之奔赴死亡。可是危险又是什么呢?危险与痛苦只会点燃更大的狂热……

豆豆被重重摔倒在地面上,他感到全身酸痛,中指更是疼痛欲裂。

“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却能确定这骨头肯定摔断了,这真是怪事啊。”豆豆想睁开眼睛,双眼却还无法从刚才耀眼的光芒中恢复过来,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师父在他附近了。

自己,大概还活着吧。一指幻境——

——被破了吗?
末代盟主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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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幻境因承受不住豆豆的力量而被震散。豆豆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仅没有试图破幻境,反而让自己成为幻境的一部分,甚至幻境的中心。幻境因此崩裂,豆豆的师父在他醒过来之前就离开了。

师父知道真正重要的事情不是他的这招输了,而是幻境输了;这一招输了还有下一招,但就在幻境被破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和豆豆正在经历的事有着极深远的意义。真正重要的或许不是幻境被破了,而是豆豆用来破除幻境的方法:克服幻境的唯一途径竟不是企图破除它,而是去热爱它。

难道真的是如豆豆说的那样吗?

师父觉得豆豆说的是实话,但他觉得这有辱尊严——不是他的尊严,甚至不是不周山的,而是整个世界的尊严。师父感到一阵陌生而可怕的轻松,这轻松中伴随着空乏,他知道迄今的历史都成为了空话,丧失了权力。

全部的历史,全部的传统——它们都还在,却从此丧失了力量。豆豆破解了一指幻境,这个混账小子!你以为凭这样就能动摇几百年来的伟大历史吗?不,但这比取消了历史更可怕,因为它把历史颠倒,使其变成了重负。

在幻境被破的那一刻,师父有一种巨大的冲动想要一举发力杀死豆豆。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也是命运,而对命运的遵奉是不周山最高的信条。他是师父,当然有权处死“叛徒”。豆豆令他恼怒,但正是这种恼怒使得他意识到豆豆真正地破解了不周山最高的武学——这是破天荒的事件。

“刚才我若是杀死他,破解幻境的人就死了,这件事就永远成了一个秘密。”师父思索着,“可是,如果我为了保护幻境而杀人,究竟是谁活在幻境里?”

师父知道从此豆豆是一个孤独的人了,他所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他只能看着他一步步挣扎、冲突、倒下再站起。从此以后,哪怕豆豆在他自己的道路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渊,他也无法再去提醒他了。或许每一位师父最后都会离开他最心爱的徒弟。唉!这也都是命运呀。他在树林间坐下,指尖的火现在却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

“就在刚才,”这位老人自言自语,“一指幻境才证成了它的价值!”师父庄严地站立起来,好像为这一刻已经等待了一生;他走入茂密的夜的深林,响亮的笑声在山间回荡。

豆豆发现自己的失明不是暂时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被耀眼的光夺去了视力,只有凭着记忆往回走。不周山里长大的人都有极敏锐的方向感,能凭借太阳照在身上的热度判断方向。
他看不见了。

一片漆黑,这就是破除了幻境之后的世界吗?
他也不知道。

“但对于一个盲人而言,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对自己说,“无论看到的多么不同,回家的路还是一样的。”

豆豆朝镇子的方向奔去,他要去见独孤羊。不多时果然听到了人声。豆豆在人群中熟练地穿行,眼里闪烁着的光彩让街头的行人惊奇。路过的行人偶尔看他一眼,却不知道这已是一个盲人,更不知道他的心里紧握着的火焰。

“就要回到独孤羊身边了。”豆豆的世界从未如此明亮过,仿佛整座宇宙是仅为了照耀他而燃烧的。

几经周折他绕回了客栈,却被门槛绊倒,顿时昏天黑地四处都是人声,他想摸索着走到楼梯旁,却分辨不清方向。这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问他要到哪里去。豆豆告诉他自己要上楼,那青年便扶着他走上了楼梯。豆豆心里感激,想看看这年轻人,却没有办法送去自己的目光。

“你真的是好人呀。”豆豆在屋里坐下,笑着说。
“没啥,呵呵。”那年轻人的嗓音还有点傻气。
倾一世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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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有好命的。”豆豆朝着他说话的方向说,“你如果喜欢,随便拿些东西走吧,今后我是不会需要这些了。”说罢豆豆指了指桌上的刻刀和木雕。

“我不懂雕刻,但如果让我选,请允许我带走这一尊吧。”那青年说着把一尊未完成的木雕递给豆豆,豆豆只在上面摸了两下,就立刻辨认出了他最熟悉的木纹。在他尚有着明亮的双眼时,也曾经许多次在黑暗中轻轻抚去它的灰尘。

“你是明眼人啊。”豆豆说,“这只是一块未成形的雕刻,但我花在它上面的功夫可比其他所有的木雕加起来都多。你觉得待它完成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其实豆豆也拿不定他手中的是不周山的神像,还是独孤羊的像。

青年人的声音变得有些自责:“哎呀,对不起,我不可以夺你所爱……只是由于你说要祝福我,我就选了这一尊,因为在所有的雕刻中它显得最宁静、最神圣。”

豆豆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把这尊没有刻完的雕像送给你;在我所雕刻的全部塑像中,也只有它能祝福你。”

那青年人并没有过分地推辞,他怀抱着这尊半成形的木雕朝豆豆鞠了一躬,就退出了房间。夕阳照在豆豆的背上,投下黝黑的影子,年轻人退出房门时觉得这位雕刻师就像一尊威严的雕塑。

豆豆看不见这位萍水相逢的青年,但在他离去的时刻,却好像不仅带走了自己心爱的雕像,也把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另一个自己带走了。这令他想起了师父的话:若一个国王为求正果而放弃了整个王国,却没能放下自己,就什么也没有放下;但若他放下自己,即便继续拥有他的国,也已经放下了一切。

此刻他在心中看到了不周山的神像,温润如玉,皎白如月。

火一般的信念曾日夜灼烧着他的心:“若骄傲之罪已不能允许自己在神的面前下跪忏悔,那就彻底毁去虚假的偶像!”如今,他在这尊神像里看到了多少幸福与受苦,怜悯与残酷,荒诞与伟大,却再也寻不到一丝把它烧成灰烬的冲动,也再没有下跪忏悔的渴望。

“神圣。”豆豆在心里念叨着,“刚才他从这雕像中看出‘神圣’,但这个词是荒唐的,如今它更与可鄙有着相同的含义。但师父却总是说神圣,我也在不周山里修行了那么多年。”

想到这里豆豆羞愧不已,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虚度了一生:“一切信念都必须见于真正的行动,没有行动的信念皆是假的。”

“再没有什么比虚度一生更坏的了。”豆豆从未如此痛悔过,他感到整颗心都要碎裂了。他垂下头,用仅有的力气紧紧抵住胸口,直到太阳完全沉下山去的时候,才在这黑暗中又挺起胸膛。好在还不迟,只要没死就不算迟。在传说中最遥远的西岛,也曾有过一个大逆不道之人,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每个圣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就这样,这片令豆豆的生命坠入深渊的黄昏,恰是他斩断一切烦恼的时刻。他感到之前自己对这个世界所抱有的全部的同情与轻蔑,都在刹那间消失了。

“如果不是因为独孤羊,以及世界上或许还有的像她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现今一切谈论‘神圣’的言语都是可耻的。但只要有一个人,哪怕只剩下一颗充盈的心在跳动,这片土地的命运就是有意义的。”

“命运。”豆豆想到了这个词,这是不周山的最高准则,“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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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豆豆静坐在他的黑暗里。

    台阶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是独孤羊回来了。豆豆听到楼下有人叫住她,和她说自己双目失明的事情,那语气慌慌张张的。

    “本不值得如此啰嗦的……”豆豆想着,“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紧跟着是急匆匆的脚步,还有独孤羊推开豆豆的房门的声音。

    “豆豆!”独孤羊声音颤抖,她跑过去用手轻轻捧住他的额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豆豆说:“不要害怕,没事。我一生经历过整整六年的怪事,没有一件不比这更奇怪。”

    “你在说什么呀!”

    “独孤羊,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就是不周山的刺客。”

    “什么?”从他的神情中,独孤羊看出这不是玩笑。

    “尽管我知道,谁要说出这些话就必须永远地沉默,就像那些窥见天机的人必遭目盲之苦。但现在我必须讲给你听,不周山要杀你,因为他们惧怕你,你就是命运注定要毁灭它的那个人。不周山有通神知命之眼,可恰是这力量令他们嫉妒每一个凡人,哪怕最愚蠢的凡人!他们在除你之外的所有人身后都窥见了无可抗拒的死亡。当他们试图预视你将何时死去,却看见了自己的毁灭。”

    “呀!”

    “不过现在……终于……”豆豆皱起了眉头。

    豆豆的肩膀微微耸了一下,这引起了独孤羊本能的紧张,他扬起了右手臂,二指急速地朝自己的胸口戳下去。独孤羊把剑鞘一横试图挡开他的手指,可是豆豆发力太快,虽然下指的位置偏开了,还是对自己造成了致命的一击。

    “豆豆!”独孤羊大叫起来,“为什么要这样!”

    “不要哭,师父可不能哭呀。”豆豆的咽喉哽咽住了,但他的话中却透着一种令人惊奇的幸福,眼睛也从没有如此的富有神采,“我是山里出来的人,在山里,死亡是生命的完满和节庆。”

    “豆豆!你这是做什么呀!”独孤羊抱着他的头颅,惊恐地看着他的前额。

    “你命中注定要毁灭不周山,你要爱这个命运,凡是怨恨命运的人都逃不出痛苦的幻境。又到武林大会的时候了,独孤羊,你就是最后的武林盟主!但要记得啊,不要低估了不周山,不要低估了它!你可以傲视群雄,可是要记住,没有一个凡人能轻视这样一位对手,哪怕你也不能!”

    “我答应你,答应你。”独孤羊把他的头搂得更紧了,好像这一松手,豆豆就要被风吹走似的。

    “要交待的只有这么多啦。我现在已经是一名真正的雕刻师,终于可以离开你了……独孤羊,你是对的:真正的雕刻师可以做出至美的神像,但再也不会在神的面前跪下。”

    只是独孤羊已不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她只顾拼命地点头。

    豆豆却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哎呀!快告诉我,哪里钱最多?”

    “钱庄和赌场,可是你问这个做什么呀!豆豆!”

    “那好,下辈子我要做强盗,骑着高大的毛驴去打劫赌场和钱庄。”

    “好,好!”独孤羊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想做强盗,尽管这个想法一直怕被你笑话。下辈子我收你做徒弟,我们一起去打劫那些绞尽脑汁靠算计别人捞钱的钱庄老板,然后喝着酒嘲笑他们,好不好?”

    “好,好!”独孤羊的眼泪淌得豆豆满脸都是,“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杀我,你完全可以杀掉我的呀!”

    一滴冷汗艰难地渗出他的额头,他的生命即将随之滑去。

    “独孤羊啊,独孤羊。”豆豆的气息已经很弱,但他仍坚持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不周山能预知他人的命运,但一个人自己的命运却只有死的时候才明白呀。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从你叫我豆豆的那一刻起,我就永远杀不掉你了。因为没有一个男人能杀得了那个第一次给了他名字的女人啊!”

    说完这句话豆豆就死了,独孤羊在他身边坐了些时候,好像全身的力气随着豆豆的死而一点、一点地流尽。血色的夕阳和嘈杂的人声令她感到刺痛,独孤羊一动不动地抱着豆豆,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寂静包围了她。

    她把他埋葬在不远的树林里。平日里她都得仰视豆豆,如今第一次觉得他的身体原来这么小。在给豆豆磕了几个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哭。

    “如今此处只剩下一堆黄土,但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生命曾让我遗忘自己,他的死亡又把我唤醒。不周山,你夺去我视若珍宝的大师兄,如今又把我唯一的伙伴置于死地。不周山,你为了杀一个小木匠,竟灭绝十三剑门满门;可是即便师兄师姐遭你屠戮,我都隐忍了报仇的愿望!不周山!你派来的是一个无名的假仆从,他的生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而死去的,是豆豆,真实的豆豆。”

    怀着这样的想法,独孤羊辞别了这座低矮的坟,向北走去。

    “现在,你夺走了一切;现在,终于只剩下你和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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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歌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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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57楼  发表于: 2013-02-18 0
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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