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众评文•实体版】惊鸿留影,那些值得一看的好文(8.20更新《汪曾祺小说经典》随感~)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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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文书单] 【小众评文•实体版】惊鸿留影,那些值得一看的好文(8.20更新《汪曾祺小说经典》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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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没有忘记过去,从来都不是因为怀念别人,而是怀念过去岁月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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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

题记

此帖主要写我读过一些经典实体书或者文的读后感,依旧延续上个帖子琐碎闲散的叙述风格,想到哪写到哪,更新不定~
仅将此帖送给和我一样喜欢美好文字的书友,谢谢你们的捧场。
最近不读网文,原因是大多品质太烂,近期应该不会再开网文版的帖子。
秉承只读好书的原则,评论烂文实属浪费时间。


1、2、3楼——单本佳作
4楼——帖子里曾出现的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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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更新】时隔两月,再次更新深感实体书的书评不比网文好写,看过的实体书颇多,可是让我信手写上一本的书评,真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让我感动的好书不少,可是大多是很早以前看的,相信大家也懂得一般看书让人最动情的恰是看完书的那几天,过了这个时限,我们回想起的只是这本书的只言片语,大体印象中它是本极好的书,可是非要说出个所以然,非得再重拾一遍才行,否则说的也仅仅是皮毛或是主旨大意,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写书评的缘故。

以下评论的书大多是长篇或是文集,我的评论若是篇幅过长,也许不会一次性写完,因为要花时间去重读细节,且思且评,希望大家见谅。





汪曾祺小说经典人民文学出版社



内容简介 · · · · · ·


  本书精选出汪曾祺最具代表性的经典小说作品,使读者能集中体味他“京派小说”的独特艺术风韵。本书包括《复仇》、《受戒》、《异秉》、《八千岁》、《七里茶坊》、《故里三陈》等经典短篇。


作者简介 · · · · · ·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著名作家。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师从杨振声、闻一多、朱自清等诸位先生,是沈从文先生的入室弟子。曾任中学国文教员、历史博物馆职员。解放后,曾在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工作,编过《北京文艺》《说说唱唱》《民间文学》。1962年初,调到北京京剧团当编辑。曾任北京剧协理事、中国作协理事、中国作协顾问等。曾在海内外出版过小说集、散文集30余部。

碎碎念:

初读这本书是在大学的图书馆,先后借了好几次,因为实在爱不释手,决定一定要入手一本。
作为闲钱不多的爱书人,我有一个读书习惯,除了经典名著,一般情况下都要先读一遍才决定是否要买本实体书,因为总感觉买实体书就是要有收藏价值的,不然就等于买了一堆废纸。
通常我会去当当、卓越之类的图书网购买,主要是可以货到付款还免邮费,何乐而不为。
可是当时这本书当当、卓越断货,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买到,现在这本书当当卓越网又断货,这种小众的文学书,自然没有登上畅销书排行版的实力,不晓得可会再版。
由于它是一本散文集,我估计会挑其中的几篇重点评论,如果可以找到原文,我就贴上来跟大家分享,找不到就直接评论。

引用
《受戒》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XX——”,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炉香乍爇——”
  “炉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年底结帐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鸭毛卖钱——!”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小英子跑过来:
  “给我!给我!”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师叔也拉出来,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和尚气得鼓鼓的:“×妈妈的!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来!”“一定呀!”——“一定!一定!”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上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说:“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个喜鹊!”
  “你自己说的!——吵得人心乱!”
  “心乱?”
  “心乱!”
  “你心乱怪我呀!”
  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画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看完了,就说:“啧啧啧,真好看!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就拿了纸来央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荐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XX——”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XX——”,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
  小英子喊起来: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不受戒不行吗?”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处?”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什么叫‘挂褡’?”
  “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
  “不把钱?”
  “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
  “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
  “还要有一份戒牒。”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在东门外,面临一条水很深的护城河,三面都是大树,寺在树林子里,远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金碧辉煌的屋顶,不知道有多大。树上到处挂着“谨防恶犬”的牌子。这寺里的狗出名的厉害。平常不大有人进去。放戒期间,任人游看,恶狗都锁起来了。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好家伙,这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修了不久。天井有二亩地大,铺着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大雄宝殿”,这才真是个“大殿”!一进去,凉嗖嗖的。到处都是金光耀眼。释迦牟尼佛坐在一个莲花座上,单是莲座,就比小英子还高。抬起头来也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微微闭着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两边的两根大红蜡烛,一搂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着鲜花、绒花、绢花,还有珊瑚树,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檀香。小英子出了庙,闻着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挂了好些幡。这些幡不知是什么缎子的,那么厚重,绣的花真细。这么大一口磬,里头能装五担水!这么大一个木鱼,有一头牛大,漆得通红的。她又去转了转罗汉堂,爬到千佛楼上看了看。真有一千个小佛!她还跟着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经楼。藏经楼没有什么看头,都是经书!妈吔!逛了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得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道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
  一个一个,穿了新海青,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十二个黑点子。——这黑疤掉了,才会露出白白的、圆圆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兴。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吗?”
  “疼。”
  “现在还疼吗?”
  “现在疼过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来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呀!”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
  明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个山东和尚骂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是的。”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
  “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有一个。”
  “才十九岁?”
  “听说。”
  “好看吗?”
  “都说好看。”
  “你没看见?”
  “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哪。”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呐!”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受戒》:一花一世界,修行在人心
      
在豆瓣常看到一个词,小清新。
这个词虽不是很喜欢,但用它来形容汪老的这篇文却是极为贴切的。
在曾经的高中的语文读本第一次邂逅这篇文的时候,深深为作者强大的文字功力所折服。


梦里江南。
若说非要说怎样的江南最美,我想,它也许就像一幅淡雅写意的水墨山水画,点滴间勾勒出中国人心目中的江南美景,这般的美好不是以写实派著称的西洋人所理解的。
我们对祖国山水的热爱,讲究的是一份朦胧,看不穿看不透,却有着无尽的深情。
《受戒》就恰恰就像这样一幅具有江南民俗水墨画,并非只有风景灵秀人杰地灵,也有着市井小民的喧闹人生。

寥寥数笔,就将一个个人物刻画得那般生动。大俗大雅。
鲜亮活泼的小英子、聪慧害羞的小明子、懒散肥胖的山师父(小明子舅舅)、携妻喜净的海师父、精干不凡的花和尚仁渡师父……

他们杀猪吃肉、娶妻生子、打纸牌收租子,不遮不掩,活得正大光明。
他们跟世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似乎离“佛”很远,可是读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佛”从来没有走远,他就在身边。

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   
一花一世界,你将佛放在心中,处处皆可修行。
  
    
PS:
  
感叹于有如此好的文学作品,为何没有一位电影人慧眼识珠将此文拍成电影,水墨动画电影也好,唯美真人电影业罢,精心制作,相信定会是一部感人肺腑的经典之作。
  
如若一天,这个愿望真能实现,希望所有参与电影制作的工作人员,怀着对这部作品深深地敬意认真拍摄,莫要辜负如此好的文字。
  
如果做不到,请不要糟蹋这部经典。






引用
《鸡毛》
  
       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
  她不是西南联大的人。她不属于教职员工,更不是学生。西南联大的各种名册上都没有“文嫂”这个名字。她只是在西南联大里住着,是一个住在联大里的校外的人。然而她又的的确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住在西南联大的新校舍。
  西南联大有许多部分:新校舍、昆中南院、昆中北院、昆华师范、工学院……其他部分都是借用的原有的房屋,新校舍是新建的,也是联大的主要部分。图书馆、大部分教室、各系的办公室、男生宿舍……都在新校舍。
  新校舍在昆明大西门外,原是一片荒地。有很多坟,几户零零落落的人家。坟多无主。有的坟主大概已经绝了后,不难处理,有一个很大的坟头,一直还留着,四面环水,如一小岛,春夏之交,开满了野玫瑰,香气袭人,成了一处风景。其余的,都平了。坟前的墓碑,有的相当高大,都搭在几条水沟上,成了小桥。碑上显考显妣的姓名分明可见,全郁平躺着了。每天有许多名师大儒、莘莘学子从上面走过。住户呢,由学校出几个钱,都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说什么也不搬。她说她在这里住惯了。联大的当局是很讲人道主义的,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走。可是她这两间破破烂烂的草屋,不当不间地戳在那里,实在也不成个样子。新校舍建筑虽然极其简陋,但是是经过土木工程系的名教授设计过的,房屋安排疏密有致,空间利用十分合理,那怎么办呢?主其事者跟文嫂商量,把她两间草房拆了,另外给她盖一间,质料比她原来的要好一些。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一个鸡窝。那好办。她这间小屋,土墙草顶,有两个窗户(没有窗扇,只有一个窗洞,有几根直立着的带皮的树棍),一扇板门。紧靠西面围墙,离二十五号宿舍不远。
  宿舍旁边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生们倒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学生叫她文嫂。她管这些学生叫“先生”。时间长了,也能分得出张先生,李先生,金先生、朱先生……但是,相处这些年了,竟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有一个女儿。人很老实。虽然没有知识,但是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除非你给她,她从不伸手要东西。学生丢了牙膏肥皂、小东小西,从来不会怀疑是她顺手牵羊拿了去。学生洗了衬衫,晾在外面,被风吹跑了,她必为捡了,等学生回来时交出:“金先生,你的衣服。”除了下雨,她一天都是在屋外呆着。她的屋门也都是敞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
  她靠给学生洗衣服、拆被窝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她在门前的两棵半大榆树之间拴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之间。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霍霍作响。大太阳的天气,常常看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做被窝,一针一针,专心致志。衣服被窝洗好做得了,为了避免嫌疑,她从不送到学生宿舍里去,只是叫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来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窝。”
  她的女儿能帮上忙了,能到井边去提水,踮着脚往绳子上晾衣服,在床上把衣服抹煞平整了,叠起来。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也许她原是靠喂鸡过日子的)。联大到处是青草,草里有昆虫蚱蜢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很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上市去卖。蛋大,也红润好看,卖得很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块够一个猫吃的肉。
  每天一早,文嫂打开鸡窝门,这些鸡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来,散到草丛中去,不停地啄食。有时又抬起头来,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都是一顿一顿地那么转动。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来,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随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来:“郭格答!郭格答!”文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热烘烘的蛋,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着,很不平地走到草丛里去了。到了傍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着,一面“咕咕”叫着,这些母鸡就都即足足地回来了。它们把碎米啄尽,就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小坎,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坎上,然后向前一跳。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进窝以后,咕咕囔囔一会,就寂然了。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阿门。
  文嫂虽然生活在大学的环境里,但是大学是什么,这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办它,这些,她可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有许多“先生”,还有许多小姐,或按昆明当时的说法,有很多“摩登”,来来去去;或在一个洋铁皮房顶的屋子(她知道那叫“教室”)里,坐在木椅子上,呆呆地听一个“老倌”讲话。这些“老倌”讲话的神气有点像耶稣堂卖福音书的教士(她见过这种教士)。但是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
  先生们现在可没有赚大钱,做大事,而且越来越穷,找文嫂洗衣服、做被子的越来越少了。大部分先生非到万不得已,不拆被子,一年也不定拆洗一回。有的先生虽然看起来衣冠齐楚,西服皮鞋,但是皮鞋底下有洞。有一位先生还为此制了一则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他们的袜子没有后跟,穿的时候就把袜尖往前拽拽,窝在脚心里,这样后跟的破洞就露不出来了。他们的衬衫穿脏了,脱下来换一件。过两天新换的又脏了,看看还是原先脱下的一件干净些,于是又换回来。有时要去参加Party①,没有一件洁白的衬衫,灵机一动:有了!把衬衫反过来穿!打一条领带,把纽扣遮住,这样就看不出反正了。就这样,还很优美地跳着《蓝色的多瑙河》。有一些,就完全不修边幅,衣衫褴褛,囚首垢面,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了。他们的裤子破了,就用一根麻绳把破处系紧。文嫂看到这些先生,常常跟女儿说:“可怜!”
  来找文嫂洗衣的少了,她还有鸡,而且她的女儿已经大了。
  女儿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这司机是下江人,除了他学着说云南话:“为哪样”、“咋个整”,其余的话,她听不懂,但她觉得这女婿人很好。他来看过老丈母,穿了麂皮夹克,大皮鞋,头上抹了发蜡。女儿按月给妈送钱。女婿跑仰光、腊戌,也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还给文嫂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宣威火腿。有一次还带了一盒遵义板桥的化风丹,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还带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有一种果子,香得她的头都疼。下江人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文嫂胖了。
  男生宿舍全都一样,是一个窄长的大屋子,土墼墙,房顶铺着木板,木板都没有刨过,留着锯齿的痕迹,上盖稻草;两面的墙上开着一列像文嫂的窗洞一样的窗洞。每间宿舍里摆着二十张双层木床。这些床很笨重结实,一个大学生可以在上面放放心心地睡四年,一直睡到毕业,无须修理。床本来都是规规矩矩地靠墙排列着的,一边十张。可是这些大学生需要自己的单独的环境,于是把它们重新调动了一下,有的两张床摆成一个曲尺形,有的三张床摆成一个凹字形,就成了一个一个小天地。按规定,每一间住四十人,实际都住不满。有人占了一个铺位,或由别人替他占了一个铺位而根本不来住;也有不是铺主却长期睡在这张铺上的;有根本不是联大学生,却在新校舍住了好几年的。这些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元里,大都只有两三个人。个别的,只有一个,一间宿舍住的学生,各系的都有。有一些互相熟悉,白天一同进出,晚上联床夜话;也有些老死不相往来,连贵姓都不打听。二十五号南头一张双层床上住着一个历史系学生,一个中文系学生,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两个人合住了一年,彼此连面都没有见过:因为这二位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同。中文系学生是个夜猫子,每晚在系图书馆夜读,天亮才回来;而历史系学生却是个早起早睡的正常的人。因此,上铺的铺主睡觉时,下铺是空的;下铺在酣睡时,上铺没有人。
  联大的人都有点怪。“正常”在联大不是一个褒词。一个人很正常,就会被其余的怪人认为“很怪”。即以二十五号宿舍而论,如果把这些先生的事情写下来,将会是一部很长的小说。如今且说一个人。
  此人姓金,名昌焕,是经济系的。他独占北边的一个凹字形的单元。他不欢迎别人来住,别人也不想和他搭伙。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木板,把双层床的一边都钉了木板,就成了一间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统天下。凹字形的当中,摞着几个装肥皂的木箱——昆明这种木箱很多,到处有得卖,这就是他的书桌。他是相当正常的。一二年级时,按时听讲,从不缺课。联大的学生大都很狂,讥弹时事,品藻人物,语带酸咸,辞锋很锐。金先生全不这样。他不发狂论。事实上他很少跟人说话。其特异处有以下几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一块肉。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么都挂在这些铁丝上,领带、袜子、针线包、墨水瓶……他每天就睡在这些丁丁当当的东西的下面。学生离不开纸。怎么穷的学生,也得买一点纸。联大的学生时兴用一种灰绿色布制的夹子,里面夹着一叠白片艳纸,用来记笔记,做习题。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为什么要花钱买呢?纸有的是!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壁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出让衣鞋的启事,形形色色、琳琅满目。这些启事、告白总不是顶天立地满满写着字,总有一些空白的地方。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带子一把剪刀,把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来。他还把这些纸片,按大小纸质、颜色,分门别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他大概是相当笨的,因此,每晚都开夜车。开夜车伤神,需要补一补。他按期买了猪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借了文嫂的鼎罐(他借用了鼎罐,都是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茶水炉上炖熟了,密封在一个有盖的瓷坛里。每夜用完了功,就打开坛盖,用一只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躺在丁丁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这样过了三年。到了四年级,他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当会计。其时他已经学了簿记、普通会计、成本会计、银行会计、统计……这些学问当一个银行职员,已是足用的了。至于经济思想史、经济地理……这些空空洞洞的课程,他觉得没有什么用处,只要能混上学分就行,不必苦苦攻读,可以缺课。他上午还在学校听课,下午上班。晚上仍是开夜车,搜罗纸片,吃肉。自从当了会计,他添了两样毛病。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阳伞进出,无论冬夏,天天如此。二是穿两件衬衫,打两条领带,穿好了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这是干什么呢?若说是显示他有不止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吧,里面的衬衫和领带别人又看不见;再说这鼓鼓囊囊的,舒服吗?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游神送给他一个外号,这外号很长:“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金先生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以前,他想到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加入国民党,这已经着手办了;一件是追求一个女同学,这可难。他在学校里进进出出,一向像马二先生逛西湖: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
  谁知天缘凑巧,金昌焕先生竟有了一段风流韵事。一天,他正提着阳伞到聚兴诚去上班,前面走着两个女同学,她们交头接耳地谈着话。一个告诉另一个:这人穿两件衬衫,打两条领带,而且介绍他有一个很长的外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听话的那个不禁回头看了金昌焕一眼,嫣然一笑。金昌焕误会了:谁知一段姻缘却落在这里。当晚,他给这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开头写道:“××女士芳鉴,迳启者……”接着说了很多仰慕的话,最后直截了当地提出:“倘蒙慧眼垂青,允订白首之约,不胜荣幸之至。随函附赠金戒指一枚,务祈笑纳为荷。”在“金戒指”三字的旁边还加了一个括弧,括弧里注明:“重一钱五”。这封情书把金先生累得够呛,到他套起钢笔,吃下一块肉时,文嫂的鸡都已经即即足足地发出声音了。这封情书是当面递交的。
  这位女同学很对得起金昌焕。她把这封信公布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布告栏里,把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头针钉在布告栏的墨绿色的绒布上。于是金昌焕一下子出了大名了。
  金昌焕倒不在乎。他当着很多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来,收回了。
  你们爱谈论,谈论去吧!爱当笑话说,说去吧!于金昌焕何有哉!金昌焕已经在重庆找好了事,过两天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文嫂丢了三只鸡,一只笋壳鸡,一只黑母鸡,一只芦花鸡。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而是隔一个多星期丢一只。不知怎么丢的。早上开鸡窝放鸡时还在,晚上回窝时就少了。文嫂到处找,也找不着。她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她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一个大学里很不合适,只是一个人叨叨:“我口乃(的)鸡呢?我口乃鸡呢?……”
  文嫂的女儿回来了。文嫂吓了一跳:女儿戴得一头重孝。她明白出了大事了。她的女婿从重庆回来,车过贵州的十八盘,翻到山沟里了。女婿的同事带了信来。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
  女儿走了,文嫂失魂落魄,有点傻了。但是她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还得吃饭,还得每天把鸡放出去,关鸡窝。还得洗衣服,做被子。有很多先生都毕业了,要离开昆明,临走总得干净干净,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多了。
  这几天文嫂常上先生们的宿舍里去。有的先生要走了。行李收拾好了,总还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一件鱼网似的毛衣,一个压扁了的脸盆,几只配不成对的皮鞋——那有洞的鞋底至少掌鞋还有用……这些先生就把文嫂叫了来,随她自己去挑拣。挑完了,文嫂必让先生看一看,然后就替他们把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元打扫一下。
  因为洗衣服、拣破烂,文嫂还能岔乎岔乎,心里不至太乱。不过她明显地瘦了。
  金昌焕不声不响地走了。二十五号的朱先生叫文嫂也来看看,这位“怪现状”是不是也留下一些还值得一拣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金先生把一根布丝都带走了。他的凹形王国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鼎罐。文嫂毫无所得,然而她也照样替金先生打扫了一下。她的笤帚扫到床下,失声惊叫了起来:床底下有三堆鸡毛,一堆笋壳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芦花的!
  文嫂把三堆鸡毛抱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啊呀天呐,这是我口乃鸡呀!我口乃笋壳鸡呀!我口乃黑母鸡,我口乃芦花鸡呀!……”
  “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哪,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我风里来雨里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艰难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我口乃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连尸都还没有收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她哭得很伤心,很悲痛。
  她好像要把一辈子所受的委曲、不幸、孤单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这金昌焕真是缺德,偷了文嫂的鸡,还借了文嫂的鼎罐来炖了。至于他怎么偷的鸡,怎么宰了,怎样退的鸡毛,谁都无从想象。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

碎碎念:

麦兜的爸爸谢立文说过一句话,“如果将来我要写一个大悲剧,我希望观众从头笑到尾,但很惨。这可能也是中国文人的特质:哀而不怨。”
汪曾祺的这篇《鸡毛》做到了这一点,说到底它是个很伤感的故事,可莫名得让人啼笑皆非。
看过不少悲剧小说,可是一直认为真正的悲剧不是在虚构的小说里,而是在现实中。
生活中的悲剧,不会摆着一副浮华的架子,做个厚重绵长的铺陈,它们通常都是淬不及防就发生了,不管你是谁,不管是非成败,打得你措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

很喜欢文嫂这个人,她代表着勤劳善良的中国妇女,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晓得礼义廉耻,不偷不抢不卑不亢地过着贫苦简单的小日子。
文嫂秉承着传统的尊师重教的观念,对有文化的读书人报以崇敬之心,所以她尊称西南联大的学生为先生,在她的心目中先生就是未来人上人的化身,他们定是比自己更有修养素质的一群人。

而金昌焕作为文嫂眼中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处处都张显着现实自私的嘴脸,从作者的笔端不难看出,汪曾祺充满了对这种世俗小人的蔑视。
看着小丑范十足的金童鞋,不禁联想起当今的国情,如果以现在的形势看,除去道德品质败坏,金童鞋是个十足的经济适用男啊。
生活有规律,做事有条不紊,读书晓得厉害关系,合理得分配学习重点,对未来就业有着未雨绸缪的职业规划,对待自己喜爱的女性敢于追求,被当众拒绝这样的丑事也能坦然面对,心理素质极强(虽然我以为是脸皮厚⊙﹏⊙b汗,这年头脸皮厚也是个特长啊~)。
总而言之,金童鞋是个什么都吃,但绝不吃亏的人。

小时候,我妈常对我说一句话,吃亏是福。
可如今吃亏是福这句话早就成了一个笑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才是真谛之言。
吃亏不再是福,人人怕吃亏,吃亏是傻子。
善良不再是美德,善良成了被伤害被掠夺的藉口。
一个善良的人,不再是被世人称羡追捧的对象,只有会利己不吃亏的有权有钱人士似乎才值得被尊敬。


年纪渐长反而经常忆起儿时的一些寓言小故事,《寒号鸟》、《井底之蛙》、《猴子掰玉米》…………
寒号鸟其实是一个严重拖延症患者,不能今日事今日毕,明知再这么下去非冻死不可,却无能为力。
井底的蛙以为自己生活的井就是世界的全部,夜郎自大,可是我常想要是蛙真的走出那口井,看到井外的花花世界,真的会比在井里幸福吗?
猴子掰玉米,总以为将来的玉米一定比现在摘到的好,它是充满梦想的理想主义者,不屈从于现实,不懂得见好就收,都说它是贪婪成性,眼高手低,现在想想,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讲,猴子不过是没有一个好运气罢了,倘若最后它真的摘到了一个巨大的玉米,满载而归。它之前的遗弃自然被说成了成功人的心怀远志,而不是好高骛远。
传记大多是成功者书写的,如果不是因为成功,他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失败者。
百经挫折对失败者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苦难,对成功者而言是TA丰碑上的值得炫耀荣誉勋章。

汪曾祺的文细品起来,初尝是朴实无华的寡淡,只有细细咀嚼才能体会到他笔下的世间百味。
他的文字是有生命力的,他的故事向来不是无中生有,慧眼者方能看出他对生活的细致入微的观察。
《鸡毛》中有段对文嫂养鸡的描写,没有生活经验的人不会写得这般妙趣横生。

文嫂这个苦命人最后用最平民粗俗的俚语表达出了对偷鸡贼的声泪控诉,不仅仅是对痛失家财的伤心,也是对这个造成自己命途坎坷的不公世界的忿恨。
汪曾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他们写文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展现生活的生动美好,同时为世间的弱小者不公正对待的劳苦百姓发声。
一个没有对人间冷暖关怀的炙热之心的人是写不出这样感人的文字的,我敬佩这样的作家。



【待续】
【6.22更新】开文大吉,祝书友们端午节快乐,粽子吃到自然饱~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作者: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碎碎念:

如今每次读这首诗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一双眼睛,一个母亲泪眼婆娑的眼睛。

第一次听到海子这个名字是在中学课上,语文老师说到他这首遐迩闻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说到他的少年得志,说到他的才华横溢,说到他的落寞死亡。
那堂课上,当老师谈到海子自杀,我说他定不是在家乡自杀的。同学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怀宁89年好像还没有火车经过吧,卧不成轨啊。
最终,果不其然,老师说海子是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同学顿时惊叹我的推理能力。
海子,安徽怀宁县人,15岁考入北大的才子海子,25岁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怀宁县是我家乡所在市的毗邻一个县,这个地方出过中共创始人陈独秀,出过两弹元勋邓稼先,这是个依山伴水、风景秀丽,尊师重教、人文情怀十分浓厚的一个小地方。
上课时对这首诗的全部印象,只是觉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浪漫,梦想以后要是能够生活在这么个地方就好了,仅此而已。

后来,和海子有联系,是所在的学校为了照顾海子的家属,安排他的哥哥来学校开书店,店内的柜台摆满了海子的诗集,以为现今的年轻人依旧热爱海子的书,却不料乏人问津。
这样一位老实憨厚的中年人因为经营不善,很短的时间内该店便以倒闭惨淡收场。

再后来,某一天,在家无事看到一部有关海子的纪录片,介绍海子的生平,采访了他的母亲。
年过古稀的老太太,端坐在镜头前,白发苍苍,含着泪水,说着一口怀宁普通话,极认真地一字一句背着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样一首优雅动人的诗,在一位目不识丁的村妇,一位年迈丧子的老母亲的口中念出,你能想出它有多么的苍凉。


引用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母亲念叨着儿子的过往,说他曾经如何的聪慧,曾经如何的辉煌,那些光耀门楣的闪亮日子。
可惜,这些都是曾经。
愿人人有灿烂的前程,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人人在尘世间获得幸福,然而她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独留着她活在曾经,徘徊不前。
因为太过悲伤,她几近哭瞎双眼。
过去了,却过不去。

这样一位母亲让人不能不感伤,看到最后,一摸面颊,泪满面。
于是,再读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便成了一句极忧伤的句子。
史铁生说过,“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我敬佩这样一位病毒缠身,依旧顽强生存的汉子。
基督教有言,自杀者上不了天堂。
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关爱你的人。

海子的死的诱因很多,但最根本的还是壮志不酬,他想辞职南下开诗集方面杂志社,家人极力反对,他思来想去,不得解,加上其他缘故,最后自杀。
尊师重教的地方对于考上国内最好学府北大,毕业后又顺利分配做了中国政法大学教师的学子是抱着非常羡慕的眼光的,可以说是绝对的光宗耀祖。
辞职南下经商,离经叛道经商之举对于家境并不富裕的乡民之家,实属歪门邪道。
然而,浪漫主义诗人的情怀,大多是不自由,毋宁死的。

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
不能因为活着难,就给自己死去的借口。
自杀是世上最自私的一件事,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

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林清玄写的一篇文章中曾说起过一个故事。
他的一位旅居加拿大的中国画家朋友,偶然一次为了描绘早期华人的艰辛,在博物馆看到一张外国人拍的照片,一位侍者趴着吃地上的饭,画家看了吃一惊,因为那侍者看着太像自己了,他把照片拷贝回去给早已是餐厅老板的父亲看,父亲看了老泪纵横,原来那是他年轻时代唯一一张照片。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背井离乡到国外去,在餐厅当侍者,他和母亲还有祖父在广东老家。这位父亲为了多赚取五毛钱的小费,外国人把饭倒在地上,叫他像够一样趴着吃,他照做了,因为他挂念家乡的父母妻儿,宁愿牺牲自己的尊严。
林清玄说道,他听到这个故事一点也不会瞧不起这位父亲,反而觉得他很伟大——生命最尊贵的意义原来正在这里:为别人活着,活到忘记自己痛苦的地步。这别人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总比只为自己活着好得多。

我将此文放在第一篇,就是想告诉所有所有读到这篇文的朋友,不论再过落魄,请珍爱生命,为自己活,为家人活,为爱你的人活。
你或许成不了伟大的人,但至少能成为一个高尚的人。
高尚不分地位高低,收入多少,怀着一颗坚强善良的心活到老,活到死,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看你所能看到的风景,读你所能读到的好书,了解世界,热爱生活,死又有什么可怕。
我既然敢好好活着,就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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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sls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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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没有忘记过去,从来都不是因为怀念别人,而是怀念过去岁月中的自己。
举报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2-06-22 0
单本佳作
jsls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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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没有忘记过去,从来都不是因为怀念别人,而是怀念过去岁月中的自己。
举报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2-06-22 0
3楼——单本佳作
jsls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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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没有忘记过去,从来都不是因为怀念别人,而是怀念过去岁月中的自己。
举报 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4楼——帖子里曾出现的好歌
wahahayixia@

ZxID:1347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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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这首往日时光还不错   mark
紫色牵牛花

ZxID:1111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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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我就觉得温馨
举报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先占个位置。等着更
bluebaby_uni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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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献花献花!恭喜小J新贴开张
是非是非

ZxID:819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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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千万人,像你的发,像你的眼,却都不是你的脸。
举报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我特别喜欢你推荐的音乐。谢谢^_^
素笺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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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举报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太好了,终于等到实体书推荐了,实体书一般品质都有保证的
素笺墨香

ZxID:211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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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太好了,终于等到实体书推荐了,实体书一般品质都有保证的
Miss .Suns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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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快乐的人儿。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先留个爪。。其实我最爱的还是纸质书、
Miss .Sunshine

ZxID:14482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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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快乐的人儿。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先留个爪。。其实我最爱的还是纸质书、
烧糊了

ZxID:8351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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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等评,找一篇好文真是不容易
烧糊了

ZxID:8351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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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等评,找一篇好文真是不容易
茄茄

ZxID:2028915

等级: 文学大师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对你的头像很有印象
茄茄

ZxID:2028915

等级: 文学大师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对你的头像很有印象
十八小淫

ZxID:11749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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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先签个到 占个座吧  
十八小淫

ZxID:11749211

等级: 略有小成
啾啾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12-06-22 0
先签个到 占个座吧  
伊伊之心

ZxID:1207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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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12-06-23 0
新贴开张,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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