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书名】《恶没恶报》
【作者】小八
【小说类型】 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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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字数】1831
【阅读全文】

连王闪都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
大概是她总在脑里推演那个不久前做出的决定，尽管一遍遍劝自己再果敢一点，要免去一切她不屑的繁文缛节，却还是忍不住想为此画上一个句点。可能这样的仪式感全是自己强赋的，但拢共就剩下这么些时间，做些傻事又何妨呢，反正也无人在意。
于是时隔二十年之久，她又回到了这座西南小镇。从心理上，她已自认没有家了，但从事实而言，这确是她长大的家乡。

从县城出发的汽车仍是她记忆里那副破破烂烂的样子。哪怕窗户对流大敞着，也无法吹散那股来自座位布罩，被人的体温一烘就蒸腾着四处逃窜的油耗味，更别说忽而一声嘶哑的清喉声，一口灰绿的老痰便被啐在她脚边。
王闪强忍着恶心，把脖子上的围巾往脸上拉了拉，恨不得将自己缩紧成更小一团。
车走走停停，王闪晕晕乎乎的，直到下车，她才摆脱了这噩梦般的一切。
好在她目的明确，跟随着儿时的记忆，径直走向一家商铺。那是她回到小镇前，用新注册的小号在同学群里探听到的消息。
一路目之所及，好似发生了不少变化，比如新建的带电梯的小高层，一家规模挺大的超市，受学生们追捧的奶茶店。然而在一些不经意的角落里，昔日的小镇气味总是会丝丝缕缕地探头而出，将王闪裹挟其中。那味道就像她小时候每次挨了打，总会缩在檐下看雨后背阴处长出的苔藓一般，湿润的，且伴随着一种菌群的发酵味。
店铺门口，一个男人深深窝在老躺椅里，手上正玩着手机，不时有几声短视频中常见的笑声配音传来。
大概是余光瞟见店口来人，男人头也不抬地张罗了一句：“随便看看。”
王闪木木地站立着，出神地看着男人未被手机挡住的下巴。看得时间久了，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忆就随着这个下巴一起被想起来，一股脑涌向她。

王闪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孩子。母亲刚生下她时，亲戚们来探望，总是夸她：“你看这孩子多乖巧啊，安安静静的，也不吵闹，给父母省了多少事呢。”再后来看望的次数多了，夸奖就变成了：“斯文点好，将来准讨夫家喜欢。”
“或许是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值得夸奖的吧。”王闪这么想。
她样貌一般，成绩马虎，甚至面对亲戚的热情，也无法亲昵地唤上一句。久而久之，她好像就变成了家里的“隐形人”。
在学校里也一样。
她总是木木地站在远处，看同龄的孩子们精力十足地在操场上奔跑、打闹，既不上前一步融入他们，也不后退一步就此离去。老师提起她，也总是用一句“那个不说话的孩子”代指。

不合群的她后来经历了校园霸凌，虽然那个时候她还没听说过这个词。
一开始男生们只是在经过她时故意撞她的身体，然后恶狠狠地质问她“会不会看路”。王闪并不理解这其中的意义，只能疑惑地望着他们，不发一言。只是那样的眼光对男生们来说扭曲成了一种挑衅，于是他们的行为越来越恶劣。
他们会从后桌突然猛地一下扯她的发辫，直到王闪有一天干脆把头发一剪刀剪掉；他们会在放学后一路尾随王闪，一边对她指指点点，一边发出夸张的笑声；他们会把班里所有最脏最累的活都推给她一个人，王闪不做的话，他们就用班级荣誉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公开指责她；他们会故意把红墨水悄悄撒在她的裤子上，等她一起身就立马大声叫嚷开来，让全班的目光都聚焦于她的裤子；他们会趁她上厕所的功夫，将她的饮料兑上些黄色的液体，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喝，当王闪闻出奇怪的气味而不愿意喝的时候，迎面就是一耳光。
这样的事越来越多。
从众心理下，一些人选择了加入，一些人选择了假装没看见。
有一年冬天，这个小镇下了一场不常见的雪。他们用水把王闪厚实的外套淋得透透的，棉衣吸满了水，贴在她身上冷得刺骨。男生们哈哈大笑着，王闪沉默着，一个人一边哆嗦一边走回了家。
她终于忍不住把事告诉了父母，告诉了老师，却只得到了轻飘飘的一句：“如果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呢？”
于是不爱说话的王闪变得更不爱说话了。
她没能考上高中，早早离开了学校，进了某个亲戚介绍的厂里上班，每天三点一线。日复一日，起床，上班，吃饭，上班，加班，吃饭，回寝室。
她不仅是小镇里的“透明人”，就算来到了大城市，也不过还是一个“透明人”罢了。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盼头呢？王闪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明白，终于做出了决定。

或许是因为人既没走，又没出声，窝在躺椅里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疑惑地打量王闪。
王闪捏了捏自己的掌心，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男人想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名字来。
“我是王闪。初中的时候你总是领着男生们打我，逼我喝被你们加了尿的饮料，你忘了吗？”
男人嘴里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一样，故意发出了一种亲热的音调，打着哈哈：“哎呀，记得记得，这不是王闪嘛。多少年了，你长变了啊，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王闪没有回答这句话。
男人只能继续往下接，“那什么，以前我还小嘛，不懂事，跟你开玩笑可能过了火，你别放在心上。不过我现在长大了，成熟了，是万万不会再做以前那些事了。从前的事是我不对，不过都这么多年了，已经过去了，你就忘了吧……”
王闪没有听完他的话，转身离开了，越走越急，眼泪也越流越多。

为什么？
王闪还是想不通，“我只是为了一句‘对不起’而来，为什么我还没有原谅他，他却先原谅了自己呢？”
“不死了。”王闪对自己说。
“恶没恶报。”
“他都不死，我为什么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