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希洵叫了简莲过来,取了他的三石角弓,交在宁非手里:“看到那面徐字帅旗了吗?你把它射下来如何?”
叶云清笑道:“婚礼中也有射花箭的仪式,把人家的帅旗当做靶子,那真是咱寨子里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的射花箭了。”
阿刚拍手道:“射吧射吧,没了帅旗,他们就全乱套了。”
苏希洵淡笑地将手掌贴在宁非背心上,他那坚定的目光像在抚慰,更是全心全意的支持。宁非以前是什么身份,又是从何处而来,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就像现在这一刻,他看着的是她,他的眼里没有江凝菲,也没有徐府二夫人。
“这一箭只是锦上添花,射不射都由得你。”他只是给了她选择,而不愿意逼迫她,“其实我觉得简莲的箭术比你高明,还是由他来好了。”
宁非感受着背心上那一股温暖,他坚定的心意和悠长的恋慕好像能够通过这样的温度传递过来。如果和这个男人共度一生,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情。
她看向那面徐字大旗,旗下一人面目模糊,依稀可辨他正死死地盯着此处——那便是江凝菲爱了一生的男人,也是江凝菲死前最后一刻所憎恨的男人。宁非举起角弓,心道:“这一箭就算是替江凝菲与你恩断义绝吧。”
她瞄准了那面旗上的绳索。
徐灿真的是个愚笨的男人,和他讲道理就像是对牛弹琴一般白费力气。他是否知道江凝菲的苦楚难道还有关系吗?或许终有一日,他会突然惊觉江凝菲是多么可怜无辜。然而宁非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兵败如山倒,徐灿逃不过快马骑队的包围,他只有三个选择,或是被生擒,或是战死,或是自尽。可怜可悲的,终归是徐灿和银林。
然而江凝菲的悲苦,却被一个愚蠢刻板的男人,还有一个自私狠毒的女人,长久地掩埋了。
徐灿远远地看到两箭地之外的宁非弯弓搭箭,弓弦扯满,正不知她要做什么。忽听到噌的一声在自己身后爆开,身后哗啦啦的声音乱响起来。回头看去,箭矢尾羽犹在振荡,他那面红底黑字的大旗,已是缓缓地滑落下地来……
徐灿胸腔里的热血沸腾般的涌动。
她张弓搭箭的动作如行云似流水,那一瞬之间的光影掠过眼前,深深地镌刻在心间。曾经他手把手带大的女孩儿,曾经他渴盼着能携手入门的少女,曾经他与之恩爱如胶的妻,如今与他恩断情绝,其中是非对错谁能明了。
“凝菲, 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竟然真的对我绝了情吗?”
莫名的伤痛在翻涌,徐灿手中握紧青钢剑,心中一点苦涩直泛入口。他决绝地闭上眼,凝聚最后一搏的气力。而那兵器交击之声已然如洪水奔涌之势,扑天盖地地淹没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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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渐落,十山六洞的山长洞主们分了片区,打扫战场残局,盔甲兵器收集起来纳入兵器库,俘获的徐家军们被缴了武器护具,用绳索和铁链串得跟蚂蚱似的拴在一群,由寨众们押上各处山洞里看押。
今日一番忙乱,方从战场上退下的丁壮们尚在热血沸腾,浑然不觉连续两餐未食已是饥肠辘辘的事实。半山上忽然传来一阵铜铃声响,继而是男人们的欢呼声绵绵不绝,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被俘的兵丁不知其故,以为又有大事发生,不过这也与他们无关了,如今身为战俘,哪里还有他们操心的余地。
过不多时,就见一队布衫子夹在丁壮们的护卫下下了山来,丁壮手挑肩抬,扛了不少木桶,女子们手腕里也挽了竹编篮子。尚未到得近前,米面肉香早已随山风飘下。沿途寨众一闻便知道是送饭的到了。且今日还是女人们亲自出动,不由得俱是兴奋无比,打了胜仗没人多无聊,就算不能回乡吹嘘一番,能在这群小娘子们眼前露下脸也是好的。于是一个个都昂首挺胸,也不管脸上身上都是尘土脏污,有的连衣服都被刀剑划得七零八散如同褴褛。
苏希洵和宁非下了马,缰绳牵在手中,一同往山上走去。今日本是他们两个成婚,他们两个都是随性之极的人物,认为繁文缛节什么的都是最讨厌的了,那些汉子们见了他们,都嘻嘻哈哈地上前恭喜,还有人问道:“头儿,今晚上还有喜宴吃不?”
叶云清在后面探出头来道:“好好打扫收尾,自有你们吃的。”
有人笑道:“今夜的大事万不能被一场小打小闹给冲了,咱弟兄们等着闹洞房呢。”
原来一场战事被形容成小打小闹,被俘的徐家军兵将听了无不有呕血之感。俘虏分批关押入山洞,派人看守。
余者上得山去,天色渐渐黑了,而寨里寨外喧闹声则是远近不断。到了集英堂,堂内外早燃了上百桐油火把。还有山寨男女沿途将火把往山道上插,远远观望,如若条细细的火龙缠绕在山上盘旋向上,渐渐没入夜色里,星星点点地闪亮。
堂外早摆了百余堆篝火,篝火上挂了吊锅,咕嘟嘟地熬了肉块,香味正浓。
许敏率领布置场地的女子们给够火堆边布置酒坛酒碗等物,看到他们上来,眼里闪着欢乐取笑的光彩,却没把调笑出口。
苏希洵难得心中打鼓,凑到宁非耳边道:,“这下糟了,看阵势,不论男女都想看咱俩的笑话呢,今夜闹洞房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规模。”
宁非早看出了端倪,也低声回他:“还不是平日做多亏心事,定是大家被你整得怀恨在心,如今却要牵连于我。”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由不得你不乐意了。”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今日被你牵连,早晚我要找回场子。”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是要向我找场子还是要向群兔崽子们找场子?”
“冤自有头债自有主,不找你这个大头鬼,你当我稀罕别人呢。”
两人各自窃窃私语,别人觉得他俩夫妻恩爱,哪知道夫妻实际上是讥讽嘲笑不断。
徐灿一战未死,叶云清亲自出手将他生擒,此刻被五花大绑地囚在半山练场附近的一个小山洞中。外面喧哗热闹,他原本以为是欢庆战场大捷,后来听洞内守卫聊,方知原是宁非与苏希洵今日成婚。
思及过去种种,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今日嫁作他妇,各种苦涩都泛上心头。曾经以为自己舍得她走,以后无论生死都能够不再在意,而当现实到了眼前,方知道从始至终根本无法舍得。然而走到今日这一步,无论是为名为爱,他都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即使现下尚无性命之忧,亦是痛断肝肠。
外面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是拜天地的声音,之后再度进入喧嚣,远近全是欢呼祝贺之声。
不多久,一个小喽啰跑过来,手里挽了一大篮烤鹿腿,给看守一人切了一大块肉,然后歇下来和他们说前面的热闹。
说着说着便说到拜堂的场面,那小喽啰叹息道:“小时候在乡里也见过嫁娶,可没见过今日这派头,宁大姐舍凤冠霞帔,披挂甲胄,与二当家一同拜的地,下拜之时,甲胄击打脆响,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几人均是喟叹不能前去观礼,又聊及不得观礼者均有三倍饷金发放,方感到不甚遗憾。
徐灿自伤半日,不觉夜色更深,换了两班岗之后,外面再无喧哗,大概是众人饮酒尽欢各自散去。他抬头往洞外天空看去,只能看到狭小一片天空。今日大败于此,纵然得以生还,淮安也无他的容身之地,此后再不知命运如何。
及至第二日早间,方有人拿了叶云清的信物前来对守卫道:“大当家命将徐将军与徐夫人同押运回上京,交京郊一间小茶铺与他夫妇二人得以安身。”
说罢把徐灿带到外面,早有一辆褐布为罩的马车等在那里,车帘拉开,银林公主布衣荆钗坐在车上,满脸泪痕尚未拭去,眼眶周围红彤彤的。看到他出来,眼泪流得更多。
徐灿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他走向银林公主,伸臂将她拉近怀里。心知自此后除了她已是一无所有,低声地道:“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正在感慨悲痛,忽听一声讥讽:“破锅配破盖,正是一对儿的好。”
徐灿转头看去,见一名束腰短褂的青年男子从山道那边走过来。他却不认得这个青年乃是是在他府上潜伏过一段时间的丁孝。
丁孝到得近前,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银林。视线里饱含了轻蔑与嘲讽,银林感到针对自己而发的恶意, 她这些日子被吓得怕了,瑟缩脖子躲在徐灿怀中不敢吱声。
徐灿用身体将丁孝的视线拦住,略有不悦地问:“这位兄弟有何事?”
丁孝冷笑一声,却没接话,反而是直直盯着银林公主问道:“草民今日斗胆向公主问个讯,不知公主可还记得宫女翠莲?”
银林公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莫名所以,从徐灿怀中伸出头,却是没有能够回答丁孝的问题。
丁孝呵呵乐道:“我看你也应该不记得我妹妹的名字,不知道你手底下出了多少冤魂。不过你将我的妹妹折磨致死,这个仇是已经报了。”他转而对徐灿道,“冤有头债有主,公主之所以出了难产之症,并非宁非动的手脚,是我在公主的膳食中下了药。”
徐灿脑袋里嗡的一下炸了,他其实疑心已久,但是宁非使计自休出门却让他拉不下脸来仔细寻访真相。
丁孝又道:“银林公主私自做下的狠毒事情便不一一叙明,反正你俩下山后就要过布衣百姓的生活,到时候就慢慢体会你的妻子是何等样人好令了。”
直到下山,徐灿犹自如在梦中。
银林公主泪眼潋潋,低泣道:“今后再不能见父皇了吗?”
半晌,徐灿方答:“你我尚能留得一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喟然低头,武职、行伍、府邸、利禄……往日种种仿佛随着车辙的留长而变得遥远。心情却是平静之极,样的生活不是没曾过过,他只是忽然很想很想能够回到从前,与江凝菲在乡下度过的无忧无虑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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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着徐灿和银林公主的车正在远去。
苏希洵怀里揽着宁非站在半山高松之上,彼此呼吸相闻。苏希洵忽道:“不杀徐灿,算是我谢了他的大媒。若不是他使你自休成功,我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说的话虽是感谢,语气却是十足地冷嘲热讽,“不杀那个公主,则是为你报仇,让她过一过平民百姓的日子,知道下世事艰辛。”
宁非笑道:“你越发小肚鸡肠了,每日念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若是今后还要变本加厉,到老了我可怎么受得了。”
苏希洵抱着她高高地抛起再温柔地接在怀中,拥抱着在树杈上坐下,良久呵呵傻笑:“你反悔我也不放过你。”
苏希洵此前对宁非有诸多误解,宁非也甚为看不惯苏希洵,因此闹不少乐事。到后来日渐熟悉,虽然一时间还觉得有些别扭,仍觉得现在能够安心坐在一起是难言的甜蜜,一时之间相互依靠着谁都不说话。
正在耳鬓厮磨中,山上突然响起叶云清震天介的怒吼:“苏希洵你这死没良心的给我滚出来!”每字之间拖得极长,咬字十分之重,真是苦大仇深一般。
原来昨日半夜叶云清率领十山六洞的代表们前去竹楼闹洞房,整个山寨里,众人最想看的还是苏希洵的笑话,好不容易得此能够名正言顺调戏苏希洵的良机,何人会让它白白溜走。
哪知道苏希洵是个离经叛道的没心肝,宁非也是个视旧俗如粪土的穿越人士,对于闹洞房压床板等成婚习惯双双觉得冗杂多余,早就相携躲避出来。
苏希洵个满肚子里抹煤灰的黑心肠还在新房周围下了药粉。叶云清等人被药粉弄得僵在当地站了一夜,眼睁睁看着诸位好汉呆立在自己身边动弹不得,面露痛恨之色挨到天色大亮。苦恨叠加,刚能动弹就爆发出轰天震地的怒吼。
苏希洵对怀里的宁非展露一个奸诈十足的笑容:“他们醒累了,如何是好?”
宁非摇头:“是你胡闹,他会生气也是正常的。”
“好吧,让他们消消气,咱们歇三天再回去。以叶云清的能耐,三天之后书面事务积压如山,到时候就是他求着我回去了。这三天是我们的时间,谁也不能来打扰。”
“不回去还能住在哪里?”
苏希洵亲了她侧脸一口,在她耳边道:“狼皮为枕,虎皮为盖,有我在侧,何患无安居之地。”
宁非看看天色,晴朗无云不虞有雨,山林茂密处处皆是容身之地。也许和苏希洵一起度过无人打扰的三天会很有意思。况且以苏希洵的能耐,当不至于让山野里虎狼欺负上门。
远方还传来叶云清的怒吼:“姓苏的给我滚出来!”
宁非叹了口气:“我觉得叶云清真可怜。”
苏希洵抱着她不放,反复地问:“行不行?咱们两人在山林里过三日,不让他们找到,就我们。”
宁非笑了笑:“好的,就我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