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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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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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93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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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牙牙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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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在三岁的时候家人就问女主最喜欢哪个?女主回答的是男主,男主就在一旁没得反映;十岁的时候家人又问女主最喜欢那个,女主还是说的男主,男主也在一旁干他的事没有反映....后来十八岁的时候家人问女主喜欢哪个,女主好像说的是F4,然后男主就在一旁楞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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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答案: 1 派派币
zlx1987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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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啊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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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没有人知道?
习惯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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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浅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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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牙牙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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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楼主(sc931006) 的帖子
摩卡花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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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ziva_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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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牛刀小试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10-06-07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谢谢分享
taotao101

ZxID:11210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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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求啊~~~
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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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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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蛮有趣的!!同求!!
jecaping

ZxID:10977026

等级: 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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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海市蜃楼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一个秋天的晌午,我和从东京来玩的大学生K君一道去看海市蜃楼。鹄沼海岸有海市蜃楼出现,大概已是尽人皆知的。比如我家的女用人,她看见船的倒影,就赞叹地说:“简直跟前些天报纸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啊。”
  我们就从东家旅馆①旁边拐过去,顺便把O君也邀上。O君仍旧穿着红衬衫,可能是在准备午饭吧,正在隔着篱笆能够瞥见的井口一个劲儿地压唧筒。我把梣木拐杖扬了起来,向O君打了个招呼。
  
  ① 东家旅馆坐落在鹄沼海岸上,芥川曾在这里作过短期逗留。
  “请从那边进屋来吧。——哦,你也来了呀。”
  O君好像以为我是和K君一起来串门的呢。
  “我们是去看海市蜃楼的。你也一块儿去好吗?”
  “海市蜃楼?”O君忽然笑起来了,“最近海市蜃楼很时兴啊。”
  约莫五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和O君一起走在沙土很厚的路上了。路左边是沙滩。牛车压出来的两道车辙黑糊糊地斜穿过那里。这深陷的车辙使我产生了近乎受到一种近似压迫的感觉。我甚至感到:这是雄伟的天才工作的痕迹。
  “我还不大健全哩,连看到那样的车辙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不了。”
  O君皱着眉头,对于我的话什么也没回答,但是他好像清楚地理解了我的心情。
  过一会儿,我们穿过松树——稀稀落落的低矮的松树林,沿着引地河①堤岸走去。宽阔的沙滩那边,海面呈蔚蓝色,一望无际。但是绘之岛的房舍和树木都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
  
  ① 引地河是流过神奈川县藤泽市西边,注入相模湾的一条河。
  “是新时代啊。”
  K君的话来得突然。而且他说时还含着微笑。新时代?——然而我立即发现了K君的“新时代”。那是站在防沙竹篱前面眺望着海景的一对男女。当然,那个身穿薄薄的长披风、头戴呢帽的男子说不上是新时代。可是女的不但剪了短发,还有那阳伞和矮跟皮鞋,确实是新时代的打扮。
  “好像很幸福呀。”
  “你就羡慕这样的一对儿吧。”0君这样嘲弄着K君。
  距他们一百多米就是能望到海市蜃楼的地方。我们都趴下来,隔着河凝视那游丝泛起的沙滩。沙滩上,一缕缎带宽的蓝东西在摇曳,多半是海的颜色在游丝上的反映。除此而外,沙滩上的船影什么的,一概看不见。
  “那就叫海市蜃楼吗?”
  K君的下巴颏上沾满沙子,失望地这么说着。这时,相隔二三百米的沙滩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掠过摇曳着的蓝色缎带似的东西,降落到更远的地方。就在这当儿,乌鸦的影子刹那间倒着映现在那条游丝带上。
  “能看到这些,今天就算是蛮好喽。”
  O君的话音未落,我们都从沙滩上站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我们后面的那对“新时代”,竟从我们前边迎面走来了。
  我略一吃惊,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那两个人好像仍在一百多米远的那道竹篱前面谈着什么呢。我们——尤其是O君,扫兴地笑了起来。
  “这不更是海市蜃楼吗?”
  我们前面的“新时代”当然是另外两个人。但是女人的短发和男人头戴呢帽的那副样子,跟他们几乎一样。
  “我真有点儿发毛。”
  “我也思忖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们这样说着话。这次不再沿引地河的堤岸而是翻过低矮的沙丘向前走。防沙竹篱旁边,矮小的松树因沙丘而变得发黄了。打那里走过时,O君吃力地哈下腰去,从沙土上拾起了什么。那是个似乎涂了沥青黑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洋文。
  “那是什么呀?Sr.H.Tsuji……Unua……Aprilo……jaro……1906……①”
  
  ① 世界语:过先生……1906年4月卫日。
  “是什么呀?dna……Majesta②吗……写着1926呢。”
  
  ② 世界语:5月2日。
  “喏,这是不是附在水葬的尸体上的呢?”O君作了这样的推测。
  “但是,把尸体水葬的时候,不是用帆布什么的一包就成了吗?”
  “所以才要附上这块牌子。——瞧,这儿还钉着钉子哪。这原先是十字架形的呀。”
  这当儿,我们已经穿过像是别墅的矮竹篱和松林面走着。木牌大概是和O君的猜测差不多的东西。我又产生了在阳光之下不应该有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真是拣了个不吉利的东西。”
  “不,我倒要把它当作吉祥的东西呢。……可是,一九六○到一九二六的话,二十来岁就死了啊。二十来岁……”
  “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这个人说不定还是个混血儿呢。”
  我边回答着K君,边揣摩着死在船里的混血青年的模样。据我的想象,他该是有一个日本母亲。
  “海市蜃楼嘛……”
  O君一直朝前面看着,突然喃喃地这样说。这也许是他在无意之中说出的话,但我的心情却微微有所触动。
  “喝杯红茶再走吧。”
  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房屋密集的大街拐角的地方了。房屋虽然密集,沙土干涸的路上却几乎不见行人。
  “K君怎么样?”
  “我怎么都行……”
  这时,一只浑身雪白的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尾巴,迎面走了过来。
    二
  K君回东京以后,我又和O君以及我的妻子一道走过了引地河上的桥。这一次是傍晚七点钟左右,我们刚刚吃完晚饭的时候。
  那天晚上看不见星星。我们连话都不多说,在没有行人的沙滩上走着。沙滩上,引地河河口左边,有个火光在晃动,大概是给入海捕鱼的船只当标志用的。
  波涛声当然不绝于耳。越是靠近岸边,咸腥味也越重。与其说是大海本身的气味,倒更像是冲到我们脚底下的海藻和含着盐分的流水的味道。不知怎地,我对于这股气味,除鼻孔以外甚至皮肤上都有所感觉。
  我们在岸边伫立片刻,眺望着浪花的闪动。海上到处是漆黑一团。我想起了大约十年以前在上总的某海岸逗留时的情景。同时也回忆起跟我一起在那里的一个朋友的事。他除了自己读书之外,还帮忙看过我的短篇小说《芋粥》的校样……
  过一会儿,O君在岸边蹲着,点燃了一根火柴。
  “干什么哪?”
  “没什么……你看这么燃起一点火,就能瞧见各式各样的东西吧?”
  O君回过头,仰脸看了看我们,他这话一半也是对我妻子说的。果然,一根火柴的光照出了散布在水松和石花菜中的形形色色的贝壳。火光熄灭后,他又划了一根火柴,慢腾腾地在岸边走了起来。
  “哎呀,真吓人,我还以为是淹死鬼儿的脚呢。”
  那是半埋在沙子里的单帮儿游泳鞋。那地方海藻当中还丢着一大块海绵。这个火光又灭了,四下里比刚才更黑了。
  “没有白天那样大的收获呀。”
  “收获?啊,你指的是那个牌子吗?那玩艺儿可没那么多。”
  我们决定撇下无尽无休的浪涛声,踏着广阔的沙滩往回走。除了沙子以外,我们的脚还不时踩在海藻上。
  “这里恐怕也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再划根火柴看看吧?”
  “不用了。……哎呀,有铃铛的声音。”
  我侧耳听了听。因为我想那说不定是我最近经常产生的错觉。然而不知什么地方真有铃铛在响。我想再问问O君是不是也听得见。这时落在我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妻子笑着说道:“我的木履①上的铃铛在响哩……”
  
  ① 木履是日本女孩子穿的一种涂上黑漆或红漆的高齿木屐,有时系上铃铛。
  我就是不回头也知道,妻子穿的准是草履。
  “今天晚上我变成了孩子,穿着木履走路呢。”
  “是在你太太的袖子里响着的——对了,是小Y的玩具。带铃铛的化学玩具。”O君也这么说着,笑了起来。
  后来,妻子也赶上了我们,于是三个人并排走着。自从妻子开了这个玩笑以来,我们比刚才谈得更起劲了。
  我把昨晚做的梦讲给O君听。我梦见自己在一栋现代化住宅前面,跟一个卡车司机在谈话。我在梦中也认为确实见过这个司机。但是在哪儿见过,醒来以后还是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来,那是三四年前只来采访过一次的女记者。”
  “那么,是个女司机喽?”
  “不,当然是个男的。不过,只是脸变成了那个女记者的脸。见过一次的东西,脑子里毕竟会留下个印象吧。”
  “可能是这样。在面貌之中也有那印象深刻的……”
  “可是我对那个人的脸一点兴趣也没有。正因为这样反而感到可怕。觉得在我们的思想意识的界限之外还存在着各种东西似的……”
  “好比是点上火柴就能看见各种东西一样吧。”
  我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惟独我们的脸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是跟先前完全一样,周围连星光也看不见。我又感到一种恐怖,屡次仰起脸看着天空。这时候妻子好像也注意到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就回答了我的疑问:“是沙子的关系。对吧?”
  妻子作出把和服的两个袖口合拢起来的姿势,回头看了看广阔的沙滩。
  “大概是的。”
  “沙子这玩艺儿真喜欢捉弄人。海市蜃楼也是它造成的……太太还没看到过海市蜃楼吧?”
  “不,前些天有一次——不过只看到了点儿蓝糊糊的东西……”
  “就是那么点儿,今天我们看到的也是。”
  我们过了引地河上的桥,在东家旅馆的堤岸外面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松树梢都刷刷作响。这时,好像有个身量挺矮的人匆匆地迎面走来了。我忽然想起了今年夏天有过的一次错觉。那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把挂在白杨树上的纸看成了帽盔。这个男人却不是错觉,而且随着相互接近,连他穿着衬衫的胸部都能看到了。
  “那领带上的饰针是什么做的呢?”
  我小声这么说了一句以后,随即发现我当作饰针的原来是纸烟的火光。这时,妻子用袖子捂住嘴,首先发出了忍不住的笑声。那个人却目不斜视地很快和我们擦身走过去了。
  “那么,晚安。”
  “晚安。”
  我们很随便地和O君分了手,在松涛声中走去。在这又一次的松涛声中间还微微地夹杂着虫声。
  “爷爷的金婚纪念是什么时候呢?”
  “爷爷”指的是我父亲。
  “唔,什么时候呢?……黄油已经从东京寄到了吗?”
  “黄油还没到,只有香肠寄到了。”
  说话之间,我们已走到门前——半开着的门前来了。
                    一九二七年二月四日作
                    文洁若 译



作者:芥川龙之介

  在我住所旁边,有一个旧池塘,那里有很多蛙。
  池塘周围,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菖蒲。在芦苇和菖蒲的那边,高大的白杨林矫健地在风中婆娑。在更远的地方,是静寂的夏空,那儿经常有碎玻璃片似的云 ,闪着光辉。而这一切都映照在池塘里,比实物更美丽。
  蛙在这池塘里,每天无休无止地呱呱呱嘎嘎嘎地叫着。乍一听,那只是呱呱呱嘎嘎嘎的叫声。然而,实际上却是在进行着紧张激烈的辩论。蛙类之善于争辩并不只限于伊索①的时代。
  
  ① 伊索是约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寓言作家,所编寓言陆续经后人加工,以诗或散文形式发表,成为现在流传的《伊索寓言》。
  那时在芦苇叶上有一只蛙,摆出大学教授的姿态,说道:“为什么有水呢?是为了我们蛙游泳。为什么有虫子呢?是为了给我们蛙吃。”
  “对呱!对呱!”池塘里的蛙一片叫声。辉映着天空和草木的池塘的水面,几乎都让蛙给占满了,赞成的呼声当然也是很大的。恰好这时候,在白杨树根睡着一条蛇,被这呱呱呱嘎嘎嘎的喧闹声给吵醒了。于是抬起镰刀似的脖子,朝池塘方向看,困倦地舔着嘴唇。
  “为什么有土地呢?是为了草木生长。那么,为什么有草木呢?是为了给我们蛙遮荫凉。所以,整个大地都是为了我们蛙啊!”
  “对呱!对呱!”
  蛇,当它第二次听到这个赞成的声音的时候,便突然把身体像鞭子似地挺起来,优哉游哉地钻进芦苇丛里去,黑眼睛闪着光辉,凝神窥视着池塘里的情况。
  芦苇叶上的蛙,依然张着大嘴巴进行雄辩。
  “为什么有天空呢?是为了悬起太阳。为什么有太阳呢?是为了把我们蛙的脊背晒干。所以,整个的天空也都是为了我们蛙的啊!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蛙的。森罗万象,悉皆为我这一事实,已完全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当敝人向各位阐明这一事实的同时,还愿向为我们创造了整个宇宙的神,敬致衷心的感谢!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蛙仰望着天空,转动了一下眼珠儿,接着又张开大嘴巴说:“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呵……”
  话音没落,蛇脑袋好像抛出去似地向前一伸,转眼之间这雄辩的蛙被蛇嘴叼住了。
  “呱呱呱,糟啦!”
  “嘎嘎嘎,糟啦!”
  “糟啦!呱呱呱,嘎嘎嘎!”
  在池塘里的蛙一片惊叫声中,蛇咬着蛙藏到芦苇里去了。这之后的激烈吵闹,恐怕是这个池塘开天辟地以来从来也没有过的啊。
  在一片吵闹声中,我听到年轻的蛙一边哭一边说:“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都是为了我们蛙的。那么,蛇是干什么的呢?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吗?”
  “是呀!蛇也是为了我们的。要是蛇不来吃,蛙必然会繁殖起来。要是繁殖起来,池塘——世界必然会狭窄起来。所以,蛇就来吃我们蛙。被吃的蛙,也可以说是为多数蛙的幸福而作出的牺牲。是啊,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悉皆为蛙!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我听到一个年老的蛙这么回答道。
                       一九一七年九月作
                       吕元明 译


火男面具①
作者:芥川龙之介

  ① 原文作ひょつとこ,系火男(ひをとこ)的讹音。是一种眼睛一大一小、噘着嘴的丑男子面具。据说男人用吹火竹吹火就是这样的表情,故名。
  吾妻桥②上,凭栏站着许多人。警察偶尔来说上几句,不久就又挤得人山人海了。他们都是来看从桥下经过的赏花船的。
  ② 吾妻桥是东京隅田河上的一座桥,架在台东区浅草和黑田区之间,修建于1774年。
  船不是孤零零的就是成双地从下游沿着退潮的河逆流而上,大抵都是在中间拉起帆布篷,周围挂着红白相间的帏幕。船头竖着旗子或是古色古香的幡。篷子里的人好像多半都喝醉了。透过帏幕的缝隙,可以看到将一样的毛巾扎成吉原式③或米店式④的人们,“吆”啊,“二”地猜着拳。还可以看到他们摇晃着脑袋,吃力地唱着什么。桥上的人们看来,只能引起滑稽的感觉。每逢载着伴奏队或乐队的船打桥下经过,桥上就哄然大笑起来,还饶上一两声“混蛋”。
  ③ 吉原是江户时代(1600-1867)江户(今东京)的公娼街,逛吉原花街的风流子弟将毛巾俏皮地扎在头上。江户时代也叫德川时代。
  ④ 米店伙计为了遮灰尘,用毛巾包上头,后脑勺打个结。
  从桥上望去,只见河水像马口铁一样白茫茫地反射着阳光,时而驶过一只小汽船,给河面镀上一层耀眼的横波。快活的大鼓、笛子和三弦声像虱子一样把平滑的水面叮得发痒。从札幌啤酒厂的砖墙尽处一直到远远的堤岸那一头,一片朦朦胧胧,堆白叠粉,连绵不断,那就是正怒放的樱花。言问码头好像有不少日本式木船和小划子靠了岸。由于刚好被大学的小船库遮住了光线,从这里只能看见一团乱糟糟的黑东西在蠕动。
  这当儿,又有一艘船从桥底下钻过来了。这也是赏花的驳船,从方才起,已经驶过好几艘了。红白相间的帏幕竖起同样红白相间的幡,两三个船夫头上扎着同一式样的、印有红樱花的毛巾,轮流摇橹撑篙。但是船的进度仍然不快。可以看到帏幕后面约莫有五十来人。从桥下钻过之前,可以听到两把三弦合奏《迎春梅》之类的调子,奏完后,突然加进锣声,开始了热热闹闹的伴奏。桥上观众又哄笑起来了。还传来了孩子在人群当中挤得哭起来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尖嗓门儿:“瞧呀,跳舞哪!”——船上,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戴着火男面具,正在幡幛下面胡乱跳着舞。
  那个戴火男面具的人,褪下了秩父铭仙①和服上身,露出里面那件漂亮的友禅②内衣。内衣的袖子是白地蓝花,黑八③领子邋里邋遢地敞开来,深蓝色腰带也松了,在后面耷拉着,看来他已经酩酊大醉。当然是乱跳一气,只不过是来回重复神乐堂④的丑角那样的动作和手势而已。而且酒喝得行动好像都不灵了,有时候只能让人觉得他仅仅是为了怕身体失掉重心从船舷栽下去才晃动手脚。
  ① 铭仙是日本埼玉县的秩父市所产的棉绸。
  ② 友禅是友禅染的简称。宫崎友禅(1681-1763)发明的一种染法,色彩丰富鲜明,有人物、花鸟、山水等花样,一般染在绉绸或棉布上。
  ③ 黑八是黑八丈的简称。一种黑色厚绢,用来作男人和服内衣的袖口和领子。原产于八丈岛,故名。
  ④ 神乐堂也叫神乐殿,设在神社里奏神乐用的殿宇。神乐是祭神的音乐和舞蹈,雅乐的一种。
  这样一来就更好笑了,桥上哇啦哇啦地起哄。大家边笑边相互发表这样一些议论:“你瞧他扭腰的那股劲儿。”“还挺得意呢。不知是哪儿来的这块料?”“奇怪。哎呀,差点儿掉了一跤。”“还不如别戴着面具跳呢。”
  也许是酒劲儿上来了,过一会儿,戴假面具跳舞的那个人,逐渐脚步蹒跚起来,扎着赏花手巾的头,恰似一只不规则的节拍器那样晃动着,好几回都差点儿栽到船外去。船夫大概也放心不下,从身后招呼了两次,可是他好像连这也没听见。
  这时,刚刚驶过的小汽船激起的横波,沿着河面斜着滑过来,驳船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戴假面具的人那瘦小身躯,好像一下子吃不住劲儿了,打了个趔趄,朝前边晃了三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来,却又犹如正在旋转的陀螺猛地被刹住一般,转了个大圈儿。一眨眼的工夫,穿着棉毛裤的两脚朝天,倒栽葱滚落到驳船的篷子里了。
  桥上的观众又哄然大笑起来。
  这下子大概把篷子里的三弦给砸断了,透过帏幕的缝隙望去,喝醉了酒,闹得正欢的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慌了神。一直在伴奏的乐队也登时像喘不过气来似地一声不响了,光听见人们在吵吵嚷嚷。总之,准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混乱局面。过一会儿,有个酒喝得脸上通红的男人从帏幕里伸出脑袋,惊慌失措地摆着手,急匆匆地不知对船夫说了句什么。于是,驳船不知怎地突然向左掉转船头,朝着与樱花方向相反的山宿河岸驶去。
  十分钟之后,戴火男面具的人暴亡的消息就传到桥上观众的耳里了。第二天的报纸的“琐闻集锦”栏刊载得更详细一些。据说死者名叫山村平吉,患的是脑溢血。
  山村平吉从父亲那一代起就在日本桥若松町开办画具店。平吉是四十五岁上死的,撇下一个满脸雀斑的瘦小妻子和当兵的儿子。虽说不算富裕,倒还雇用两三个人,生活好像过得去。听说在日清战争①时期,他把秋田②一带用孔雀石制的绿颜料都垄断下来,发了一笔横财。在这之前,他那个店不过是个老铺子而已,主顾却寥寥无几。
  ① 日清战争指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
  ② 秋田是日本东北地区西部的县。
  平吉这个人是圆脸盘,头发略秃,眼角上有细碎的皱纹。他有那么一种滑稽劲头,待人一向谦恭和蔼。他的嗜好只是喝酒,酒后倒不怎么闹。不过,有个毛病,喝醉了准跳滑稽舞。照他本人说来,这是从前滨町丰田的女老板学巫女舞的时候,他也跟着练的。当时,不论是新桥还是芳町,神乐都颇为流行。但是,他的舞跳得当然没有自己吹嘘的那么好。说得难听一些,那简直就是乱跳一气;说得好听一些,总还没有喜撰舞③那样讨厌。他本人好像也明白,不喝酒的时候,关于神乐,只字也没提过。即使人家劝他:“山村大哥,出个节目吧,”他也打个哈哈敷衍过去。然而只要酒上了劲儿,马上就把手巾扎在头上,用嘴来代替笛鼓的伴奏,叉着腿,晃着肩,跳起所谓火男舞来。他一旦跳开了,就得意忘形地跳个不停。旁边不论弹着三弦还是唱着谣曲,他全不管。
  ③ 喜撰是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初期弘仁年间(810-824)的和歌诗人,后来作了和尚。喜撰舞是歌舞伎舞蹈之一。
  由于饮酒过度,有两次他像是中风般地倒下去就昏迷不醒了。一次是在镇上的澡堂里,浴后用清水冲身的时候,倒在水泥地上。那一回只是把腰摔了一下,不到十分钟就清醒过来了。第二次是在自己家的堆房里摔倒的,请了大夫,差不多用了半个钟头,好容易才恢复了神志。大夫每一次都不许他再喝酒,但他只是刚犯病的那个当儿正经一会子,没有喝得涨红了脸。接着就又开戒了。先是说“来上一合④”,喝得越来越多,不到半个月就又故态复萌。他本人却满不在乎,瞎说什么:“不喝酒好像反而对身体不好哩……”完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④ 合是日本容积单位,十合为一升。
  平吉喝酒,并不仅仅是像他本人所说的那样,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从心理上来说,他也非喝不可。因为一喝酒,胆子就壮起来,不知怎地总觉得对谁也不必客气了。想跳就跳,想睡就睡,谁都不会责怪他。平吉对这一点感到莫大的欣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平吉只知道自己一旦喝醉了就完全换了个人。当他胡乱跳了一阵舞,酒劲也过去后,人家对他说:“昨天晚上您搞得挺热闹的……”他当然就会感到十分难为情,但通常都是胡诌一通:“我一喝醉就出洋相,究竟怎么了,今天早晨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似的。”其实,无论是跳舞以及后来睡着了的事,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回忆当时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做了比较,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同一个人。那么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平吉呢?连他也搞不大清楚。他平时是不喝酒的,只是偶尔醉上一回。这么看来,没有喝醉的平吉应该是真正的平吉了,但他本人也说不准。因为他事后认为做得愚蠢透顶的事,大抵是酒醉后干出来的。胡乱跳舞还算是好的呢。嫖赌自不在话下,不知怎么一来还会做出一些难以在这里描述的勾当。他觉得自己干出了那样的事简直是发疯了。
  耶努斯神①有两个脑袋。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脑袋。平吉也是这样。
  ① 耶努斯神是古罗马神话里的双面神,掌管日出和日落。
  前面已经说过,平时的平吉和喝醉酒的平吉判若二人。恐怕再也没有比平时的平吉那样好扯谎的了。平吉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认为。但他从来也不是为了捞到什么好处而扯慌的。首先,当他扯谎的时候,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扯谎。当然,已经说出去之后,他也会发觉那是个谎。正在说的时候,却完全来不及考虑后果。
  平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瞎话。但只要跟人说着话儿,谎言就自然而然地会冲口而出。他却并不因此而感到苦恼,也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情。他每天还是大大咧咧地扯谎。
  据平吉说,他十一岁的时候,曾到南传马町的纸店去学徒。老板是法华宗①的狂热信徒,连吃三顿饭都得先念诵一通“南无妙法莲华经”才肯拿筷子。平吉刚刚试工两个来月,老板娘鬼迷心窍,撇下一切,跟店里的年轻伙计私奔了。这位老板本来是为了祈求阖家安宁才皈依法华宗的,这下子他大概觉得法华宗一点也不灵,就突然改信门徒宗②,忽而把挂着的帝释③画轴扔到河里,忽而把七面④的画像放在灶火里烧掉,闹得天翻地覆。
  ① 法华宗是日本镰仓时代(1192-1333)的僧人日莲(1222-1282)所创立的日莲宗的一派。
  ② 门徒宗是日本镰仓时代的僧人亲鸾(1173-1262)所创立的净土真宗的俗称。
  ③ 帝释是佛法的守护神帝释天的简称。
  ④ 七面是日莲宗的守护神七面大菩萨的简称。
  平吉在店里一直干到二十岁。这期间,经常报花账,去寻花问柳。有个熟悉的妓女要求跟他情死。他感到为难,找个借口开溜了,事后一打听,三天之后那个女的跟首饰店的工匠一道寻死了。由于跟她相好的男人抛弃了她,另觅新欢,她一赌气,想随便抓个替死鬼。
  二十岁上,他父亲死了,他就从纸店辞工回家了。约莫半个月以后的一天,从他父亲那一代就雇用的掌柜的,说是“请少东家给写一封信”。掌柜的有五十开外,为人憨厚,因为右手指受了伤,不能拿笔。他要求写的是“万事顺利,即将前往”,平吉就照他说的写了。收信人是个女的,平吉就跟他开了句玩笑:“你也不含糊呀。”掌柜的回答说:“这是我姐姐。”过了三天,掌柜的说是要到主顾家去转一转,就出门去了。结果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一查账簿,拉下了一大笔亏空。那封信果然是给相好的女人写的。最倒楣的是替他写信的平吉……
  这一切都是瞎编的。要是从人们所知道的平吉的一生中抽掉这些谎话,肯定是什么也剩不下了。
  平吉在镇上的赏花船里照例吃上几盅酒高兴起来,就向伴奏的人们借了火男面具,到船舷上跳起舞来。
  前面已经说过,跳着跳着,他就滚到驳船的篷子里死了。船里的人们都大吃一惊。最受惊的莫过于被他栽到脑袋上的清元①师父。平吉的身子顺着师父的脑袋滚到篷子里那块摆着紫菜寿司②和煮鸡蛋的红毯子上。镇上的头头有点生气地说道:“别开玩笑啦,碰伤了怎么办?”平吉却纹丝不动。
  ① 清元是清元节的简称,节即曲调。净琉璃(以三弦伴奏的说唱曲艺)的一派,江户时代文化年间(1804-1818)由清元延寿太夫(1777-1825)所创立,故名。
  ② 寿司:是把米饭用醋和盐调味后,拌上鱼肉或青菜的一种食品,这里是用紫菜卷包起来的。
  呆在头头旁边的梳头师父觉得有些奇怪,就用手按着平吉的肩膀,喊道:“老爷,老爷……喂……老爷……老爷。”可他还是默不做声。摸摸手指尖,已经冰冷了。头头和师父一道扶平吉坐起来。大家脸上泛着不安的神情,看着平吉。“老爷……老爷……喂……老爷……老爷……”梳头师父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这时,火男面具后面发出了低微得说不上是呼吸还是说话的声音,传进师父的耳朵:“把面……面具摘了……面具。”头头和师父用发颤的手替平吉摘掉了手巾和面具。
  然而火男面具下面的脸,已经不是平吉平时的脸了。鼻梁塌了,嘴唇变了色,苍白的脸上淌着黏汗。乍一看,谁也认不出这就是那个和蔼可亲、喜欢打趣、说话娓娓动听的平吉。完全没有变的只是那个噘着嘴的火男面具,它被撂在船舱里的红毯子上,以滑稽的表情安详地仰望着平吉的脸。
                   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作
                   文洁若 译
jeca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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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10-06-05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女性
作者:芥川龙之介

  雌蜘蛛沐浴着盛夏的阳光,在红月季花下凝神想着什么。
  这时空中响起振翅的声音,突然一只蜜蜂好像摔下来似地落到月季花上。蜘蛛猛地举目望去。寂静的白昼的空气里,蜜蜂振翅的余音,仍然在微微地颤动着。
  雌蜘蛛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从月季花下边爬出来。蜜蜂这时身上沾着花粉,向藏在花蕊里的蜜把嘴插了进去。
  残酷的沉闷的几秒钟过去了。
  在红月季花瓣上,几乎陶醉在花蜜里的蜜蜂后边,慢慢露出了雌蜘蛛的身子。就在这一刹那蜘蛛猛地跳到蜜蜂头上。蜜蜂一边拼命地振响着翅膀,一边狠狠地去螫敌人。花粉由于蜜蜂的扑打,在阳光中纷纷飞舞。但是,蜘蛛死死咬住不松口。
  争斗是短暂的。
  不久蜜蜂的翅膀不灵了,接着脚也麻痹起来,长长的嘴最后痉挛着向天空刺了两三次,这就是悲剧的结束。是和人的死并无不同的残酷的悲剧的结束。——一瞬间之后,蜜蜂在红月季花下,伸着嘴倒下去了。翅膀上,脚上,沾满了喷香的花粉……
  雌蜘蛛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开始静静地吮吸蜜蜂的血。
  不知羞耻的太阳光,透过月季花,在重新恢复起来的白昼的寂静中,照着这个在屠杀和掠夺中取胜的蜘蛛的身子。灰色缎子似的肚子,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以及好像害了麻风病的。丑恶的硬邦邦的节足——蜘蛛几乎是“恶”的化身一般,使人毛骨悚然地爬在死蜂身上。
  这种极其残酷的悲剧,以后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然而,红月季花在喘不过气来的阳光和灼热中,每天仍在斗艳盛开……
  过了不久,蜘蛛在一个大白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钻到月季的叶和花朵之间的空隙,爬上一个枝头。枝头上的花苞,被地面酷热的空气烤得将要枯萎,花瓣一边在酷热中抽缩着,一边喷放着微弱的香味儿。雌蜘蛛爬到这里之后,就在花苞和花枝之间不断往还。这时洁白的、富有光泽的无数蛛丝,缠住半枯萎的花蕾,渐渐又缠向枝头。
  不一会工夫,这里出现一个好像绢丝结成的圆锥体的蛛囊,白得耀眼,在反射着盛夏的阳光。
  蜘蛛做完了巢,就在这华丽的巢里产下无数的卵。接着又在囊口织了个厚厚的丝垫儿,自己坐在上面,然后又张起类似顶棚的像纱一样的幕。幕完全像个圆屋顶,只是留一个窗子,从白昼的天空把凶猛的灰色的蜘蛛遮盖起来。但是,蜘蛛——产后身体瘦弱的蜘蛛,躺在洁白的大厅中间,月季花也好,太阳也好,蜜蜂的翅音也好,好像全忘记了,只是专心致志地在沉思着。
  几周过去了。
  这时蜘蛛囊巢里,在无数蛛卵中沉睡着的新生命苏醒了。对这件事最先注意到的,是在那白色大厅中间断食静卧的、现在已经老了的母蜘蛛。蜘蛛感觉到丝垫下面不知不觉在蠢动着的新生命,于是慢慢移动着软弱无力的脚,咬开把母与子隔离开的囊巢顶端。无数的小蜘蛛不断地从这儿跑到大厅里来。或者不如说,是丝垫变成了百十个微粒子在活动着。
  小蜘蛛马上钻过圆屋顶的窗子,一哄拥上通风透光的红月季的花枝。它们的一部分拥挤在忍着酷暑的月季的叶子上。还有一部分好奇地爬进喷着蜜香的层层花瓣的月季花里去。另有一部分已经纵横交错于晴空之中的月季花枝与花枝之间,开始张起肉眼看不清的细丝。如果它们能叫的话,在这白昼的红月季花上,一定会像挂在枝头的小提琴在风中歌唱那样,鸣叫轰响。
  然而,在这圆屋顶的窗子前边,瘦得像个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独自蹲在那儿。不只这样,而且过了好久,连脚也不动一动了。那洁白大厅的寂寥,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儿——生了无数小蜘蛛的母蜘蛛,就在这既是产房又是墓地的纱幕般的顶棚之下,尽到了做母亲的天职,怀着无限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之间死去了。——这就是那个生于酷暑的大自然之中,咬死蜜蜂,几乎是“恶”的化身的女性。
                 一九二○年四月作
                 吕元明 译


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一种思想的画面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本所①
  
  ① 本所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今属于东京都墨田区,系隅田川东岸的洼地。
  大导寺信辅生在本所的回向院②附近。在他的记忆里,这儿没有一条街给他留下美丽的印象,也没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特别是在他家附近,都是些专做地窖保险柜的木匠啦,粗点心铺子啦,旧家具店啦什么的。这些人家前边的道路,终年泥泞不堪,再加上这条道路尽头就是御竹仓③的大水沟。飘浮着绿藻的这个大水沟,经常是臭气熏天。他自然不能不对这些街道感到郁闷。然而,本所以外的街道就更使他不快。从多属非商业户的山之手④开始,直到那整洁的店铺栉比鳞次,从江户时代沿袭下来的下町⑤一带,都使他感到某种压抑。比起本乡和日本桥⑥来,他勿宁是更爱寂静的本所,爱本所的回向院、驹止桥、横网、排水渠、榛木马场、御竹仓的大水沟。这与其说是爱,也许莫如说更接近于怜悯。但是,即便是怜悯吧,时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每每出现在他梦境里的仍然是这些地方……
  
  ② 回向院是佛寺,在本所元町。回向是佛语,意为死者祈求冥福。
  ③ 御竹仓,也作御竹藏,靠近本所隅田川。
  ④ 山之手即高岗之意,此处指东京文京、新宿区一带,明治时代是官吏。知识分子居住区。
  ⑤ 下町即低处街道之意,此处指东京台东、千代田、中央、港区一带,江户时代以来的商业区。
  ⑥ 日本桥原是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在属于东京都中央区,系金融、商业的中心。这里有一座同名的桥。
  从信辅懂事的那天起,他就一直爱着本所的街道。连街道树都没有的本所的街道,经常是尘土飞扬。然而,教给幼小的信辅认识自然美的,仍然是本所的街道。他是在路窄人杂的街道上,吃着粗点心成长起来的少年。对于受过这种培育的他来说,农村——特别是稻田很多的、位于本所东边的农村,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这是由于他在周围所看到的,与其说是自然美,不如说是自然丑。然而本所的街道哪怕是缺乏自然景色,而那些点缀在屋顶上的草和辉映在水洼里的春天的云,也都给他显示出出众的美。他由于这些美而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自然。可是使他对自然美逐渐打开眼界的并不限于本所的街道。书本——他在小学时代就爱不释手的德富芦花①的《自然与人生》,以及拉波克②的《论自然美》的译本,当然都使他受到了启发。但是,在认识自然方面给与他最大影响的,仍然是本所的街道。人家也罢,树木也罢,往来通行也罢,都是非常寒碜的街道啊!
  
  ① 德富芦花(1868-1927),日本作家。
  ② 拉波克(1834-1913),英国考古学家、人类学家。
  实际上,在认识自然方面给与他最大影响的,仍然是本所非常寒碜的街道。他在后来常常到本州各地去作短期旅行。然而粗犷的木曾③的自然常常使他心神不宁。优美的濑户内海④的自然也常常使他倦怠发闷。比起这些自然来,他更爱寒碜的自然。特别是爱那些在人工文明里残喘幸存下来的自然。三十年前的本所到处还残存着这种美——排水渠的柳树,回向院的广场,御竹仓的杂木林。他没有像他的朋友那样去日光⑤和镰仓⑥,而是每天早晨,和父亲一起在他家附近散步。这对当时的信辅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但是他却不好意思洋洋得意地把这种幸福讲给朋友听。
  
  ③ 木曾,也作木曾谷,位于日本本州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游的溪谷地区。
  ④ 濑户内海是由日本本州、四国和九州环绕的内海,散在着大小岛屿三千余。
  ⑤ 日光是日本櫔木县的城市,有日光国立公园。
  ⑥ 镰仓是日本神奈川县东南部的城市,镰仓幕府遗址及寺庙等所在地,风景区。
  朝晖将要消逝的一个早晨,父亲和他像往常一样到百木杭去散步。大川①河岸的百木杭是钓鱼人最喜欢的地方。然而这一天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个钓鱼人。广阔河岸的石垣间,只有小船在微微荡动着。他想问父亲,今天早晨为什么看不见钓鱼人。但是,还没等开口,就忽然发现了答案。在摇动着朝晖的波浪里,有一具秃头的尸体,漂浮在河边恶臭的水草和积着垃圾的参差不齐的木头桩子中间——那天早晨的百木杭,至今他仍然历历在目。三十年前的本所在多情善感的信辅的内心里残留着无数值得怀念的画面。而这天早晨的百木杭的这个画面,就成为投向本所街道精神阴影的全部!
  
  ① 大川是隅四川下游的别称,流过东京。

    二 牛奶

  信辅是个一点也没有吃过母亲奶汁的少年。原来身体很弱的母亲,就连生育了独生子的他之后,也没有给他一滴奶汁吃。不仅这样,由于家境贫寒,请乳母也是徒费商量的一个问题。因此从他生下时开始,就是靠吃牛奶养育起来的。这对当时的信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值得憎恨的命运。他很看不起每天早晨送到厨房里来的牛奶。他羡慕那些就算是什么也不懂,至少懂得吃妈妈奶汁的朋友们。当他进了小学的时候,年轻的叔母也许是为了拜年还是干什么来了,乳房胀得难受。把奶汁往黄铜漱口杯里挤,却怎么挤也挤不出来。叔母皱着眉头,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奶给信娃吃吧?”然而,靠吃牛奶长大起来的他,当然不知道这奶怎么个吃法。叔母最后找来邻居的孩子——一个专做地窖保险柜的木匠的女孩儿,吮她发硬的乳房。叔母的乳房,在丰满的半个圆球上,布满了青色的静脉脉络。非常腼腆的信辅,就算是能吸奶吧,他也决不肯去吸叔母的奶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仍然憎恨邻居家的女孩子。同时也憎恨给邻居家女孩子吸奶的叔母。这件小事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极为难堪的嫉妒。但是,除了这个之外,他的Vita sexualis①在当时也许已经开始了……
  
  ① 拉丁文:性欲生活。
  信辅除了瓶装牛奶之外不知道什么是母亲的奶,这一点他深以为耻。这是他的秘密。是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他的一生的秘密。这个秘密还和他当时的某种迷信结合在一起。他是个大脑袋的、瘦得可怕的少年。不但腼腆,他还是个连看到肉铺子雪亮的砍刀都发抖的少年。这一点,——特别是这一点,和穿越伏见鸟羽战役②的熗弹、平时以骁勇自负的父亲,毫无相似之处。总之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理论,他确信他不像父亲是由于牛奶的缘故。晤,他还确信身体弱,也是由于牛奶的缘故。假如是由于牛奶的缘故,在关键时刻稍一示弱,他的秘密必然会被他的朋友们看破。为了这件事,他时时刻刻准备接受他的朋友们的挑战。不用说这种挑战一次也没有发生。有时候他不用竿子也跳过了御竹仓的大水沟。有时候不用梯子,他也爬上了回向院高大的银杏树。有时候他也会和他的朋友中的某个人,相互出手打起架来。当信辅走到水沟跟前的时候,不由地就觉得膝头发抖。可是一横心全当看不见,使尽全身力气一跳,就跳过飘浮着绿藻的水面。当他往回向院高大的银杏树上爬的时候,当他和他的朋友中的某个人要打起来的时候,这种恐怖和踌躇也会向他袭来。但是他在这时候勇敢地把这些征服了。这也许是产生于迷信吧,不过肯定是由于斯巴达式的训练。这个斯巴达式的训练,在他的右膝盖留下了一生也不会消失的伤痕。他的性格也许是——信辅至今记得盛气凌人的父亲责备他的话:“你这个人就是不争气,不管干什么都没有毅力。”
  
  ② 伙见鸟羽战役,也作鸟羽伏见战役,1868年初德川幕府保守派同萨摩、长州藩倒幕派在京都郊外鸟羽、伙见地方发生冲突,以萨长藩为主力的新政府军击败了三倍于己的敌人,结束了幕府的统治。
  但可庆幸的是他的迷信逐渐地消逝了。不单是这样,他还在欧洲史里发现了对他的迷信近似反证的东西。书里的一节说,给罗马国家创始人罗慕路斯①喂奶的是一只狼。打那以后他对不知道母亲的奶是什么这件事,进一步淡薄了。而且他还为吃牛奶这件事骄傲起来了。信辅仍然记得他进中学那年春天,他和上了年纪的叔父一起,到当时叔父经营的牧场去的事。他清楚地记得他好不容易爬上牛栏,把穿着学生制服的胸脯靠在栏杆上,给走到跟前的白牛喂干草。牛往上看着他的脸,安静温和地向干草伸出了鼻子。他看着牛的面孔,突然发现那牛的瞳孔里有什么接近人的东西。这是胡思乱想吗?——也许是胡思乱想。但是,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有一头大白牛,在仰头看着花儿盛开的杏树枝下倚着栏杆的他。亲切地、依恋地看着……
  
  ① 罗慕路斯,也译作罗慕洛,传说中罗马城的建立者。据说他和他的孪生兄弟勒莫斯都是战神马尔斯之子。被其篡夺了王位的叔叔扔到河里,后被一只母狼所救,并把他们喂养成人。

    三 贫困

  信辅的家庭是贫困的。可是他们的贫困并不是住在连檐房里的下层阶级的那种贫困,而是为了保持体面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的中下层的贫困。他的退休官吏的父亲,除了一点点存款利息之外,一年有五百圆的养老金,加上女仆在内的全家五口人只能靠这个糊口。因此,必须节俭而又节俭。他们住在包括门厅在内共五间房的住宅里——是个有着小小庭院并有街门的家。然而很少有谁做上一件新衣服。父亲常以晚酌自娱,但那只是不足以待客的劣酒。母亲也在和服外褂下边遮掩着满是补钉的腰带。至于信辅——他仍然记得经常散布着假漆味儿的他的桌子。桌子虽是买的旧货,但上面铺着绿色的呢绒,闪着银光的抽斗的金属拉手,乍一看还显得蛮漂亮。但是,事实上呢绒已经很薄了,抽斗从来也没有顺利地开合过。这与其说是他的桌子,还不如说是他家的象征!是不得不经常修饰体面的他家生活的象征!
  信辅憎恶这种贫困。哦,时至今日当时的憎恶在他内心的深处,仍然残留着难以消失的反响。他买不起书,也上不了暑期进修学校,也穿不上新大衣。可是,他的朋友们却总是享用着这些。他羡慕他们,有时候也嫉妒他们。可是他不肯承认他的这种嫉妒和羡慕。这是因为他瞧不起他们的才能。然而对于贫困的憎恶,并没有因此而有多少改变。他对旧铺席、对暗淡的洋灯、对常春藤画快剥落了的纸隔扇、对家里的一切寒碜相,都憎恶。但是,这还算好的。因为寒碜,他甚至对生了他的双亲也憎恶。特别是憎恶比他身材矮、秃了头的父亲。父亲经常参加学校保证人会议。信辅耻于在他朋友面前看到这样的父亲。同时对看不起生身之父的他本人内心的卑鄙也感到憎恶。他模仿国木田独步写作的《勿自欺记》,在发黄的一张格纸上留下这样一段话:“我不能爱我之父母。否,并非不能爱之。我虽爱父母本人,却不爱父母之外表。常云以貌取人,君子所耻,况父母之貌乎!然无论如何,我终不能爱父母之外表……”
  然而比这种寒碜更引起他憎恶的,是由于贫困而产生的虚伪。母亲在“风月”①点心盒里装进蛋糕,当礼品送亲戚。可是,那里边装的东西哪是什么“风月”的,那是附近点心铺的蛋糕啊!父亲——也俨乎其然地教育他要“勤俭尚武”。根据父亲的教导,除了一本陈旧的《玉篇》②之外,就是买《汉和辞典》也仍然是一种“奢侈文弱”!不单单是这样,信辅本人之善于谎言,也不亚于他的父母。每月有五角零用钱,他总想额外弄到一些,哪怕是多一分钱也好,以便买比什么都渴求的书和杂志。他时而说找回来的钱丢了,时而说要去买笔记本,时而说要交学友会的会费——在一切行之有效的口实之下,骗父母的钱。即便是这样,钱还是不够用的时候,就巧妙地骗取双亲的欢心,好把下个月的零用钱弄到手。他尤其谄媚溺爱他的老母亲。当然,他对自己的谎话和对双亲的谎话一样,是很不喜欢的。但是他说了谎。大胆地、狡猾地说谎。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特别需要,但同时又使他得了病态的愉快——好像杀了什么天神似的愉快。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和品行不端的少年差不多了。他的《勿自欺记》的最后一页,记载着这样几行字:
  
  独步谓彼恋眷恋爱,吾则厌恶憎恶。对于贫困,对于虚伪,对于一切之憎恶均厌恶之……
  
  ① “风月”是日本明治时期东京的一家名糕点铺,现仍营业。
  ② 《玉篇》是一部文字学著述,中国南朝梁陈之间顾野王撰,共三十卷。
  这道出了信辅的衷曲,不知什么时候他产生了厌恶那种憎恶贫困的心情。这种双重的憎恶,使他在满二十四岁之前一直苦恼。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一点幸福的。每次考试他都取得第三名或第四名的成绩。还有一个低年级的美少年,主动地向他表示了情爱。可是这些对信辅来说,只是阴沉的天空露出的一丝阳光。憎恶比什么感情都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不仅如此,憎恶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心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痕迹。他在摆脱了贫困之后,仍然不能不憎恶贫困。同时,也和对待贫困一样,也不能不憎恶奢侈。——对这种奢侈的憎恶是中流下层阶级的贫困给打下的烙印。或者说仅仅是中流下层阶级给打下的烙印。他直到今天仍然感觉到他内心的这种憎恶,感到必须同这种贫困作斗争的小资产阶级的道德的恐惧……
  正好在大学毕业的秋天,信辅去看望法律系的一位同学。他们在墙壁和纸隔扇都陈旧了的八铺席的客室里谈话。从身后进来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信辅从这位老人的面孔——酒精中毒的老人的面孔,直感到是个退休的官吏。
  “我的父亲。”
  他的同学向他作了简单的介绍。老人以置若罔闻的傲岸态度对待信辅的问候,便向里屋走去,并说:“请慢慢谈吧。那边还有椅子。”诚然有两把带扶手的椅子,放在黑暗的廊下。但是,这是坐背很高的、红椅垫已经褪色的半个世纪前的旧椅子。信辅从这两把椅子看到了整个中流下层阶级。同时他也感觉到,他的朋友也和他一样,以父亲为羞耻。这件小事刻骨铭心般地保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这种思想在今后的他的内心之中说不定还会留下许多杂乱的阴影。但是,总而言之,他首先是一个退休官吏的儿子啊!是比起下层阶级的贫困,而更情愿追逐虚伪的中流下层阶级的贫困生活中生下来的一个人啊!

    四 学校

  学校给信辅留下的也只是暗淡的记忆。他在大学学习期间,除去不要作笔记的两三门课程之外,对学校的任何课程从来也没有产生兴趣。但是,从中学到高等学校,从高等学校到大学,通过这样几级学校,是摆脱贫困的唯一出路。不过信辅在中学时代是不承认这种事实的,至少是没有明确地承认过。可是从中学毕业的时候开始,贫困像乌云似地压在信辅的心上。他在大学和高等学校的时候,有好几次想要辍学。然而,贫困的威胁正预示着暗淡的将来,轻率之举便作罢了。当然他憎恶学校。特别是憎恶约束很多的中学。门卫的喇叭传来的声响是多么苛刻呀!体育场上的白杨,忧郁的颜色是多么浓重呀!信辅在那儿学到的是:欧洲历史的年代,没搞过试验的化学公式,欧美某城市的居民数——都是些没用的小知识。这些只要稍微努力的话,当然算不得是苦事。但是,将这是无用的小知识这一事实忘掉,却是困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过,要是迫使囚犯从事无谓的劳动;诸如把第一个桶里的水往第二个桶里倒,再把第二个桶里的水往第一个桶里倒,他就会自杀。信辅在灰色的校舍里——在树干很高的白杨树的婆娑中,体验了这些囚徒体验过的精神痛苦。不仅此也……
  不仅此也,他最憎恨的是中学时的老师。老师作为个人当然并不是坏人。但是“教育上的责任”——特别是对学生的处罚的权利,使他们自然而然成了暴君。他们为了把他们的偏见移植到学生的心灵里,而不择一切手段。另外他们之中,有一个老师——一个诨名叫不倒翁的英语老师,经常以“傲慢”为由对信辅课以体罚。可是“傲慢”的原由,归根结蒂只因为信辅读了独步和花袋①。他们之中还有一个人——是左眼装着义眼的国语汉文老师。这个老师对他不喜欢武术和运动竞赛很不满意。因此多次嘲笑信辅说:“你是女人吗?”信辅有时也用咄咄逼人的调子说:“先生是男人吗?”老师对他的傲慢不逊不加惩罚当然不会了事的。重读他那本纸色变黄的《勿自欺记》,这种使他蒙受屈辱的事情是不胜枚举的。自尊心很强的信辅,为了倔强地保护他自己,总是抗拒这种屈辱。否则他也就会像品行不端的少年那样轻侮他自己了。他的自强之术,当然求之于《勿自欺记》……
  
  子蒙恶名虽多,可分为三:
  其一文弱也。所谓文弱者,重视精神力量甚于肉体力量也。
  其二轻佻浮薄也。所谓轻佻浮薄者,不爱功利,但求善美之谓也。
  其三傲慢也。所谓傲慢者是在他人面前坚持自己之所信。
  
  ① 花袋即田山花袋(1871-193),日本作家。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迫害他。他们之中有的人,曾招待他和全家人一起喝过茶。他们之中还有人借给他英文小说看过。他还记得他在四年级毕业的时候,从借来的这些小说里看到了《猎人笔记》①的英译本,很高兴地读完了。但是,“教育上的责任”常常妨碍他们和一般人的亲切交往。这是因为在得到他们的好意的同时,还潜藏着某种对他们的权力的谦卑谄媚。不然的话就是由于潜藏着对他们的同性恋的丑恶诌媚。每当他来到他们面前,总是举止拘谨。不仅这样,有时或者笨拙地向纸烟盒伸出手去,或者信口吹嘘买站票看戏的事。他们当然把这种粗鲁行为解释为不逊的结果。这样解释也诚然合情合理啊!事实上他从来就不是招人喜欢的学生。他在箱子底藏着的旧照片,照的是一个身体和大脑袋不相称的、只是眼睛炯炯有神的、病弱的少年。而这个气色不好的少年却不断提出刁钻的质问,以折磨为人很好的老师作为无上的愉快!
  
  ① 《猎人笔记》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的著名作品,内容描写沙皇俄国农奴制度下农民的悲惨生活。
  信辅每次考试成绩都是最高分数。然而在操行分数上,他没有一次超过六分②。他想象得到,六这个数字在教员办公室里引起的冷笑。实际上以教师给的操行分数作挡箭牌,对他加以嘲笑那也是事实。由于这个六分,他的成绩从来也没有使他能超过第三名。他憎恨这种报复。憎恨进行这种报复的老师。现在——不,现在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憎恨。中学对他来说是一场噩梦。然而噩梦未必就是不幸的。至少他由于这个原因养成了忍受孤独的性情。不然的话他前半生的道路会比今天更苦啊!他像做梦似地也成了几本书的作者。但是带给他的东西,毕竟还是落寞的孤独。已经安于这种孤独的今天——或者自知除了安于这种孤独之外别无他法的今天,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往昔,使他遭受痛苦折磨的中学的校舍,毋宁是展现在美丽的蔷薇色的曙光中。诚然,运动场上的白杨树,那郁郁苍苍的树梢上的寂寞的风声,依旧响在他的耳边……
  
  ② 日本战前学校实行操行分数制,分为十级(一至十分),六分刚刚及格。

    五 书

  信辅对书的热情,是从小学时代开始的。引起他的这种热情的东西,是藏在父亲的书箱箱底的帝国文库①本《水浒传》。这个大脑袋的小学生在暗淡的灯光下,把《水浒传》反复读过好多遍。不仅这样,当他合上书本时,他就想象替天行道的旗帜啦,景阳岗上的老虎啦,还有菜园子张青房梁上挂着的人腿啦。这是想象吗?——然而这个想象比现实还要真实。他不知多少次手持木剑,对着院子里挂着的晒干菜,和《水浒传》里的人物——一支青扈三娘、花和尚鲁智深格斗。三十年来,这种激情一直在支配着他。他清楚记得他曾经多次把书放在面前而彻夜不眠。哎,岂止这样,在桌上,车上,厕所里——有时候在路上,他也热心地耽读着。当然,打《水浒传》以后,他没有再操过木剑,但他不止一次,为书上的事时而笑,时而哭,进入了“移人”忘我的境界,也就是说变成书里的人物了。他就像天竺的佛那样超脱了无数的人生前世,变成了伊凡·卡拉马佐夫②,变成了哈姆莱特,变成了公爵安德烈③,变成了唐璜④,变成了靡非斯特⑤,变成了列那狐⑥,——并且这之中有的人物也并不是兴至一时的忘我。在一个秋天的午后,他为了要零花钱,去访问过叔父。叔父是长州萩⑦这地方的人。他就特意在叔父面前,滔滔不绝地论起维新的伟业,对上至村田清风⑧,下至山县有朋⑨的长州人材都加以赞扬。然而这个充满了虚伪的感激、脸色苍白的高等学校的学生,与其说是当时的大导寺信辅,还不如说是比他小的于连·索黑尔——《红与黑》的主人公。
  
  ① 帝国文库是日本明治时期由博文馆出版的日本中世、近世的文学作品丛书,共五十卷。coc2
  ② 伊凡·卡拉马佐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着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
  ③ 安德烈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所着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的主人公之一。
  ④ 唐璜是西班牙传说里的放荡人物,为西欧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莫里哀的喜剧、莫扎特的歌剧、拜伦的长诗都曾以唐璜作主人公。
  ⑤ 靡非斯特是德国作家歌德(1749-1832)的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
  ⑥ 列那狐是中世纪德国传说中的狡猾的狐狸。
  ⑦ 长州藩领有周防、长门二国,在今山口县。萩在山口县中部,曾是长州藩的政治中心,明治维新的很多志士出身于此地。
  ⑧ 村田清风(1783-1855),日本德川幕府末期的长州藩士,主张日本维新。
  ⑨ 山县有朋(1838-1922),长州藩出身的日本军人、政治家。
  这样的信辅,当然一切都是从书本里学来的。至少可以说不依赖书本的事,他一件也不曾做过。实际上他为了理解人生,并没有去观察街头的行人。倒可以说,为了观察行人,他才去了解书本里的人生。或者说不定这也是通晓人生的迂回之策。但是街头的行人,对他来说也只是行人而已。他为了了解他们——为了了解他们的爱,他们的憎,他们的虚荣心,就是读书。读书——特别是读世纪末欧洲产生的小说和戏剧①。他在这冰冷的光辉中总算发现了在他面前展开的人间喜剧。或者说吧,发现了善恶不分的他自身的灵魂。这也不只限于人生。他发现了本所许多街道上的自然美,可是,靠了几本爱读的书——特别是元禄的徘谐,他观察自然的眼光才变得尖锐了一些。由于读了这些,他发现了“京都附近的山势”②,“郁金香地里的秋风”③,“海上阵雨里的主帆和偏帆”④,“黑夜里飞过的苍鹭的叫声”⑤——发现了本所的街道未曾使他懂得的自然美。这种“从书本到现实”,常常是信辅的真理。他在自己的半生中也曾对几个女性产生过爱情。然而她们却没有一个使他懂得女性的美。至少没有使他懂得书本以外的女性美。“透过阳光的耳朵”和“落在面颊上的睫毛的影子”,他都是从戈蒂耶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里学来的。正是由于这些,信辅今天才懂得女性的美,不然的话,他也许只能懂得女性的性……
  
  ① 指十九世纪末叶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所产生的颓废、没落的倾向。
  ② 见《续猿蓑》,全句是:“松蕈哟,京都附近的山势!”俳人广濑惟然(?-1710)作。
  ③ 见《猿蓑》,全句是:“早晨的露水哟,和郁金香地里的秋风。”徘人凡兆(?-1714)作。
  ④ 见《猿蓑》,全句是:“忙匆匆呀,海上阵雨里的主帆和偏帆!”徘人向井去来(1561-1704)作。
  ⑤ 见《续猿蓑》,全句是:“闪电伴着黑夜里飞过的苍鹭的叫声。”俳人松尾芭蕉(1644-1694)作。
  ⑥ 戈蒂耶(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
  可是贫穷的信辅却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买他要读的书。他想方设法来摆脱这种困难,第一是依靠图书馆,第二是依靠借书铺,第三是依靠招来吝啬之讥的他的节俭。他清楚地记得面对大水沟的借书铺,为人很好的借书铺的老婆婆,以及老婆婆所从事的做花簪的家庭副业。老婆婆很信任好容易上了小学的“哥儿”的诚实。但是,这个“哥儿”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发明了装扮成找书的样子,偷偷地读书。他也还清楚地记得旧书店一家挨一家的二十年前的神保町大街,旧书店的屋顶后面,可以看到阳光照射着的九段坂①的斜坡。当然那时的神保町大街既不通电车,也不通马车。他——十二岁的小学生,胳肢窝下夹着饭盒和笔记本,为了上大桥图书馆②,多次在这条大街上往复。往复路程一里半。从大桥图书馆又上帝国图书馆③。他仍然记得帝国图书馆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对高高的图书馆大厅顶棚的恐惧,对高大的窗子的恐惧,对坐满无数椅子的无数的人们的恐惧。但是,恐惧幸而在去过两三次之后就消失了。他很快地就对阅览室、对铁的阶梯、对目录箱、对地下食堂有了亲密的感情。这之后他又到了大学图书馆和高等学校图书馆。他在这些图书馆里不知道借过几百册书。而在这些书里,也不知道爱上了几十本书。然而——
  
  ① 九段坂是从市谷经靖国神社至神田的长坡,在东京千代田区。
  ② 大桥图书馆是博文馆负责人大桥新太郎创建的私立图书馆,在东京千代田区。
  ③ 帝国图书馆是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分馆,上野图书馆的旧称。
  然而他爱的——几乎不管内容如何都爱的,还是他自己买的书。信辅为了买书,连咖啡馆也不去。可是,他的零用钱总是不够用。他为了解决零用钱,每周三次给一个亲戚家的中学生教数学(!)。即便是这样钱仍不够用的时候,就不得不去卖书了。然而卖书的价钱,还不到买新书的一半价。不仅如此,把长年保存的书卖给旧书店,常常是他的悲剧。他曾在一个细雪飘落的夜晚,浏览神保町大街的一家又一家的旧书店。他在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扎拉图斯拉》①。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扎拉图斯拉》。这是两个多月之前,他卖掉的沾满手垢的《扎拉图斯拉》。他仁立在店头,东一段西一段地读这本旧的《扎拉图斯拉》。重读起来爱不释手,渐渐产生了怀念之情。
  
  ① 扎拉图斯拉生于公元前七世纪,七十七岁时死去,据说是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始祖。此处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尼采(1844-1900)的哲学著作《扎拉图斯拉如是说》(1883-1891)。此书采用散文叙事诗的体裁,假托扎拉图斯拉作为预言家,下山向大众宣扬“超人”思想。
  “这本书多少钱?”
  站立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把《扎拉图斯拉》拿到旧书店的女老板那儿问。
  “一圆六角钱,您如果喜欢,那就给一圆五角钱吧!”
  信辅记得这本书只卖了七角钱。然而,讨价还价的结果,好容易以卖价的两倍——一圆四角钱,终于又一次把它买了下来。雪夜的路上,房屋和电车都笼罩在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寂静中。他在这条大路上回到很远的本所的途中,不时感觉出他衣袋里铁青色封面的《扎拉图斯拉》。而同时他喃喃自语,几次嘲笑着自己……

    六 朋友们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譬如说哪怕是什么样的君子也好,除品行之外简直毫无长处的青年,对他来说就是没有用的路人——不,还不如说是每次见面他都少不了要予以挪揄的丑角。这对操行是六分的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他从中学到高等学校,从高等学校到大学,在经历几个学校的过程中,不断地对他们加以嘲笑。当然他们之中有人对他的嘲笑很气愤。但其中也有人是十足的模范君子,对他的嘲笑浑然不觉。他在被斥之为“讨厌的家伙”时,常常略感到愉快。然而,不论怎么嘲笑也没有任何反响,就只能使他愤恨。另外还有这样一个君子——某高等学校文科的学生,利文斯通①的崇拜者。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信辅,有一次对他信口开河地说,连拜伦读利文古斯顿的传记时都感动得哭泣不止。尔来已历二十年的今天,这位利文斯通的崇拜者在某基督教会的机关杂志上,照旧歌颂利文斯通。而他的文章是用这样一行文字开始的:“连恶魔诗人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都竟然流泪,这教给了我们什么呢?”
  
  ① 利文斯通(1813-1873),英国传教士,横越非洲的探险家,着有《南非传教旅行考察记》等书。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即使不是君子,如果他是没有强烈求知欲的青年,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路人。他并不希求他的朋友们都那么温文尔雅,他的朋友们是没有青年人的热情的青年人也未始不可。唔,他对亲密的朋友倒是畏惧的,然而他的朋友们应该具有头脑。应该有头脑——有极其聪明的头脑。不管是多么漂亮的年轻人,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喜爱。同时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君子,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憎恶。实际上他的友情总是在某些爱中孕育着憎恶的情感。信辅至今还坚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友情。至少他相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不带Herr und Knecht①气味的友情。况且当时的朋友们,在另一方面正是互不相容的死敌。他以自己的头脑为武器不断不息地同他们格斗。惠特曼②,自由诗,创造的进化③——几乎到处都是战场。他在这些战场上,或者打倒他的朋友们,或者被他的朋友们打倒。这种精神上的格斗,简直是由于他最嗜好屠杀而挑起来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表现出新的观念和新的美的格调,那也是事实。午夜三点的蜡烛的火焰怎样照耀着他们的争论,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又是怎样支配了他们的争论。……信辅非常清楚地记得九月的一个夜晚,有几只很大的灯蛾向蜡烛飞来。灯蛾是在深夜里突然灿烂华丽地诞生出来的。可是,一触到火焰上,就过早地、令人难以置信地扑拉拉死去了。就是到了现在这也许是并没有什么稀奇价值的事。然而信辅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件小事——每当想起这个不可思议的美丽的灯蛾的生死,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就多少感到凄凉……
  
  ① 德语:主人与侍从。
  ② 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着有《草叶集》等。
  ③ 法国哲学家帕格森(1859-1941),着有《创造进化论》一书。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标准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这个标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例外。这就是把他的朋友们和他之间的关系截断的社会的阶级的差别。对和他出身差不多的中产阶级的青年,信辅没有什么抵触。但是,对他所熟悉的少数上流阶级的青年——有时甚至对中流上层阶级的青年,却多少感到格格不人,像陌生人般的憎恶。他们当中有的怠惰,有的懦怯,有的是肉欲的奴隶。然而他并不只是由于这些原因才憎恶他们。不,和这些相比,毋宁说是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其实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地憎恶着这种说不清的“什么”。由于这个原因,对下层阶级——对他们的社会的对立面感到病态的失望。他对他们是同情的。然而他的同情毕竟是没有用的。每当这个某种说不清的“什么”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像针似地刺伤了他的手。记得是一个有风的寒冷的四月的午后,当时是高等学校的学生的他和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某男爵的长子,站立在江之岛①的悬崖上。眼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海岸。他们为“潜水”的少年们扔出去不少铜币。每当铜币落下去,少年们就扑通扑通跳到海里去。但是有一个潜水采贝的渔家女,在悬崖下燃烧着海草的火堆旁只是看着笑。
  
  ① 江之岛,也叫绘之岛,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片濒海岸附近的小岛,名胜地。
  “这次也让这个家伙跳进去!”
  他的朋友把一枚铜币,用烟卷盒里的锡纸包起来。于是猛向后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把铜币扔了出去。铜币闪闪发光,向风大浪高的海里飞去。在那一刹那,渔家女也抢先跳进海里。信辅至今还历历在目地记得他的朋友嘴边浮现出的残酷的微笑。他的朋友具有超众过人的外语才能,可是也确实具有超众过人的锋利的犬齿……
  附记:此篇小说另拟续写这个的三四倍长。此次发表者仅《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其题并不吻合,然亦无他题可代,是为不得已而用之。《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以之为第一篇幸甚也。大正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作者记。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作
                   吕元明 译


一块地
作者:芥川龙之介

  阿住的儿子是在采茶刚刚开始的时候死去的。儿子仁太郎就像个瘫子似的在床上足足躺了八年。这样的一个儿子死了,人们说是阿住的“来世修好”,阿住本人的确也并不怎么悲伤,当阿住在仁太郎的棺材前边供上一炷香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觉。
  仁太郎的葬礼办完之后,碰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儿媳阿民的事。阿民有一个男孩。并且她替卧病的仁太郎把地里的庄稼活差不多全承担起来了。如果儿媳现在走了,不用说孩子没人照顾,甚至连家里的生活也维持不了。因此阿住想,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 ,就给阿民找个丈夫,让她像儿子在世时一样,担起家里的活来。她想找仁太郎的叔表兄弟与吉作赘婿。
  偏偏刚好在头七的第二天早晨,阿民收拾起出嫁时的东西来了,阿住不禁大吃一惊。阿住那时候正领着孙子广次在里屋的走廊上玩。给孩子玩的玩具,是从学校偷来的一枝盛开的樱花。
  “喂,阿民,俺不该把话一直门在肚子里,是俺的错,可是你,就这么着把孩子和俺扔下走吗?”
  阿住的声音,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在诉苦。阿民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笑着说:“婆婆,看你说了些啥呀!”尽管是这么一句话,阿住是多么放心就别提了。
  “是呀,俺想你也不至于这样……”
  阿住还在絮絮叨叨地倾吐着夹杂着怨气的心愿。同时她的话又渐渐勾起她自己的悲伤来了,几行泪水终于顺着满是皱纹的面颊流了下来。
  “是啊,只要是你愿意,俺也希望一辈子能住在这个家里啊!——还有这么个孩子呢,谁愿意走呢!”
  不知不觉地阿民也流下了眼泪,把广次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广次好像特别害羞的样子,一个劲儿惦记着扔在里屋铺席上的樱花枝子……
  阿民和仁太郎在世的时候一样,照样闷头在地里干活。但是招婿的问题,却不像阿住打算的那样容易解决。阿民对这种事儿好像完全没有兴趣。阿住一有机会,不是悄悄试探阿民的口气,就是开门见山地和她谈意见。然而阿民每次都说:“是呀,等来年再说吧!”马马虎虎应付过去。阿住对这个自然是既忧愁又高兴。阿住一边顾虑世上说三道四,一边只好听儿媳的话,等来年再说了。
  但是,到了第二年,阿民除了忙地里的庄稼活,好像什么也不想。阿住以比去年更恳切似的口气,提出招婿的问题。这其中的原因,是她受到了亲戚的责备和世人暗地里的闲言冷语,使她有难言的苦衷。
  “可是呀,阿民,你现在还这么年轻,没有个男人可过不下去啊。”
  “过不下去又有啥法呀!不信你给咱家找进一个外人来看看。小广会很可怜,你也会操心,而俺的操心劳累,就更不用提了!”
  “所以呀,俺才想把与吉招来啊,他最近说决不赌钱了!”
  “他是婆婆的亲戚呀!可是对俺来说终究是个外人呐!哎,俺只好忍耐下去啦……”
  “可是话又说回来啦,你这个忍耐,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啊!”
  “没什么啊!这是为了小广哩。俺现在受点苦,咱家的地就不用分成两份,就全是小广的了!”
  “可是,阿民呀(阿住每当到这个时候,都是一本正经的,温言细语的),别人的闲话可讨厌啦。你今天在俺面前讲的话,可以仔细讲给别人听听……”
  她们两个人的这种对话,不知道谈过多少次了。然而阿民的决心,却反而越来越坚决,没有丝毫软下来的样子。阿民也真的没有借助男劳力帮忙,自己既种白薯,又割麦子,庄稼活比以前干得更起劲了。还不只如此,夏天喂母牛,即使是下雨天,她也出去割草。这种顽强的劲头,本身就是眼下对招进外人一事所表示的一种强烈抗议。阿住也终于打消了招婿的念头。当然,打消这个念头,对于她来说未必就是不愉快的事情。
  阿民靠着女人家一双手,支撑起一家的生活。这无疑也有出于“为了小广”这样一种至诚的愿望在内,但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她的内心已经深深扎下根的遗传的力量。阿民本是从贫瘠穷苦的山区搬到这一带落户的所谓“流浪者”的女儿。“你家阿民倒有和她的模样很不相称的气力呀!最近我又看到她背着四大捆旱稻子走过去了!”——阿住已经好多次听到邻居的老婆婆说这样的话。
  阿住为了对阿民表示感激,也在忙自己的活。领孙子玩,照管那头牛,做饭,洗衣服,到邻家去汲水等等——家里的活也不少。可是阿住照旧弯着腰,在那里高兴地干活。
  有一年深秋的晚上,阿民背着松叶捆,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阿住背着广次,正在狭窄的堂屋①角落里,烧木桶里的洗澡水。
  
  ① 原文作土间,日本农村的房屋,进门处一般只铺着土,叫土间,相当于我国旧式建筑的堂屋。里屋比土间高出一截,铺地板或席子,脱了鞋再进去。
  “冷吧?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今天比平时多干了点活。”
  阿民把松叶捆扔到水槽前,连沾满泥土的草鞋也没脱,就走到地炉①跟前。地炉里烧着一个柞树根,正闪动着红色的火苗。阿住想要马上站起身来。但是由于腰上背着广次,不抓紧木桶边缘,就不容易站起来。
  
  ① 原文作围炉,日本农村的房屋,在地板上开个方洞,装上地炉。
  “赶紧去洗个澡吧!”
  “顾不上洗澡,肚子饿呀!还是先吃点白薯吧!——有煮好的吗,婆婆?”
  阿住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槽旁边,连锅端来煮好的白薯,放到地炉旁边。
  “早就煮好了等着你呢,凉了吧?”
  两个人把白薯穿到竹签子上,一块儿放到地炉上去烤。
  “小广睡得挺好呐!放到被窝里多好啊!”
  “不行,今天挺冷,放下可就睡不安稳了。”
  阿民说着,大口大口地嚼着冒烟的白薯。这是只有劳动了一天的、疲劳不堪的农民才懂得的一种吃法。将要从竹签子上掉下的一块白薯,被阿民一口塞到嘴里去。阿住觉得在自己的背上打着小小鼾声的广次沉甸甸的,同时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烤白薯。
  “像你那么干活,当然会比别人更饿了!”
  阿住不时用充满感慨的目光盯着儿媳的脸。但是阿民什么也不说,在冒烟的柴火光亮中,贪婪地嚼着白薯。
  阿民越干越不辞劳苦,不断地担起了男人的全部活计。有时候夜里还提着马灯,顺着地垄间菜。阿住对于胜过男人的儿媳,总是怀着敬意。不,与其说是敬意,还不如说是畏惧。阿民除了地里的和山上的活以外,其他的活都推给了阿住。近来甚至连她自己贴身围的腰布也几乎不洗了。即使是这样,阿住从来也不诉苦,硬支撑着弯着的腰,拼命地干活。而且碰到邻居的老婆婆,还以一副认真的面孔夸奖儿媳:“你看,像阿民那么干,唉,俺就是什么时候死了,家里的事也用不着操心了!”
  可是阿民“干活”的劲头好像很不容易满足。又过了一年,这次阿民提出了向河对岸的桑田发展的设想。照阿民说来,近五段步①的地只能拿到十来元的地租,实在是太不合算。与其这样,还不如把那块地改成桑田,余暇养养蚕,只要是蚕茧的行情不落下来,一年就一定能到手一百五十元。然而阿住尽管爱钱,一想到忙上加忙,她就觉得实在受不了。特别是费工受累的养蚕,更是她绝对不能同意的。阿住终于带着抱怨的语气反对阿民了。
  
  ① 段步是日本的面积单位,一段步等于九公亩多一点。
  “这合适吗,阿民?俺可没有推脱的意思。虽说俺不想推脱,可是咱家没有一个男劳力,可有个离不开人的孩子。现在的活就已经累得够戗了!你可真是想得美,养蚕能办得到吗?你哪怕替俺稍微想想看!”
  阿民一听婆婆诉苦,觉得再坚持,在情理上也太过不去。养蚕的念头虽然放弃了,在栽种桑田上却非常坚持己见。“你不用管了,桑田横竖是我一个人干!”——阿民不服气地看着阿住,讥讽地这么说。
  从这以后,阿住又想起赘婿的事了。以前是因为担心生活,顾虑世人说闲话,曾经多次想招个女婿。但是这一次,是想哪怕有片刻时间能逃脱家务活的劳累而开始想招赘女婿了。正因为如此,和从前相比,这次的招婿就不知道有多么迫切了。
  那恰好是橘子地里花朵盛开的时节,坐在油灯跟前的阿住,透过干夜活儿戴着的大花镜,慢慢地又谈起了招婿的事。然而盘腿坐在炉旁的阿民,一边嚼着咸豌豆,一边说:“又是招婿,我不听!”对婆婆连个好脸色也没有给。
  如果在以前,这么一说,阿住大体上也就算了。但是,这一次阿住硬是缠着劝说:“可是,话不能老这么说。明天是宫下安葬的日子,正好这次轮到咱们家去挖墓穴。在这种时候没有个男劳力……”
  “这有啥关系!我去挖墓穴!”
  “笑话,你是个妇道人家……”
  阿住本想强装笑容。但是,看了阿民的脸色,她觉得贸然笑出来是太轻率了。
  “婆婆,是不是你想养老①了?”
  
  ① 原文作隐居,按日本旧式民法,家长在生前将其地位让给继承人,称隐居,此举多在儿女婚嫁之后。1947年废止。
  盘腿坐着的阿民抱着膝盖,冷冷地这么刺了一句。被突然击中要害的阿住,不知不觉地摘下了大花镜。而为什么要摘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啥呀?你,怎么说出了这种话!”
  “你在小广爸爸死的时候,自己说的话不会忘吧?你说如果把咱家的地分成两份,就对不起祖先……”
  “是啊!俺是这样说过。可是,你也想想看。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阿住拼命地为招进一个男劳力而争辩着。然而,阿住的意见连她自己听来,也觉得站不住脚。这首先是因为她不能讲出自己的真心话——也就是说,她不能道出自己是为了想过得舒服些。阿民看穿了婆婆的心思,一边仍然嚼着咸豌豆,一边不容情地申斥婆婆。还不只这样,阿住过去不知道儿媳有一张天生的能说会道的嘴巴,那也帮了不少忙。
  “那样对你当然挺好呀,因为你先死啊。——可是,婆婆,你换了俺看看,总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俺可不图自己是清白啦,或者是傲气地当一辈子寡妇。在腰酸腿痛睡不着觉的夜里,俺也曾经仔细想过,这么固执己见,也是出于无可奈何。虽然说无可奈何,可是转过念头一想,这都是为了咱家,为了小广,于是俺就只好咬着牙干下去了……”
  阿住只是茫然望着儿媳的面孔。这时她不知不觉地弄清了一个事实。就是不管她怎么着急,直到她闭上眼睛那一天,她也不用想得到安闲。
  阿住等儿媳讲完话之后,重新戴上大花镜。然后半自言自语地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可是,阿民,在世上光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你也该仔细想想啊!俺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二十分钟,不知是村里哪个年轻小伙子,用男中音唱着小调,慢慢地从门前走过去了。“年轻的嫂嫂,今天来割草。草儿啊,服服帖帖,开镰割哟!”——小调的声音离远了后,阿住又透过老花镜,偷偷看了一眼阿民的脸色。然而,阿民朝着油灯长长伸着两条腿,连连打着哈欠。
  “怎么样,睡觉吧!好早点起来。”
  阿民刚刚这么说完,伸手抓起一把咸豌豆,然后吃力地从炉旁站起身来……
  从那以后有三四年时间,阿住默默地忍受着劳累。这好比是一匹常年劳累的马一样,尝着套着轭的老马所经历过的那种苦楚。阿民照样到外边拼命干地里的活。阿住也照样辛勤地干着家务活。但是看不见的一根鞭子,在不断地威逼着她。有时候因为没有烧洗澡水,有时候因为忘记了晒稻子,有时候因为放牛,阿住经常受到性格倔强的阿民的讽刺和斥责。但是,阿住从来也不还嘴,一声不响地忍受着劳累。这首先是因为她一向就有忍从的精神,其次是因为孙子广次比对母亲更依恋奶奶。
  实际上在别人眼里看来,阿住几乎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如果稍有点变化的话,那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夸奖儿媳了。这样细小的变化,并没有特别引起别人的注意。至少是邻居的老婆婆,还照样说阿住是个“来世修好”的人。
  盛夏的一个火热的晌午,阿住在堆房前葡萄架的浓荫里,和邻居的老婆婆谈闲天。四周除了牛棚里的苍蝇嗡嗡声外,一片寂静。邻居的老婆婆一边聊天,一边吸着短短的卷烟。这是从儿子吸完的烟头里仔细收集起来的。
  “阿民呢?哦,割干草去了吗?年纪轻轻的,啥都肯干!”
  “哪里话呀,一个女人家与其到外边去,俺看最好还是干家里的活!”
  “不呀,喜欢干地里活的人可比什么都强啊。俺家媳妇过门已经七年了,别说是到地里去,就是薅草也没干过一天呀!每天就是给孩子洗点什么啦,拆拆缝缝自己的东西啦,就这么过日子。”
  “还是这样好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也利利落落的,现在时兴嘛!”
  “话虽这么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干庄稼活呐!——哟,方才是什么声音?”
  “方才的声音?你可真是的,那是牛放屁哟。”
  “是牛放屁呀?你瞧瞧真是的。——大热天里顶着太阳,在谷地里薅草什么的,年纪轻轻的,也够辛苦的了!”
  两个老太婆和睦地这么闲谈着。
  仁太郎已经死去八年多了,阿民用女人家一双手支撑了一家人的生活。同时阿民的名声不知什么时候也传到村子外边去了。阿民已经不再是起早贪黑“干活”的年轻寡妇了,更不是小伙子们的“年轻的嫂嫂”了。她却成了媳妇的榜样,今世节妇的模范。“你看看河对岸人家阿民!”——这样的话和申斥一起从别人的嘴里说了出来。阿住并没有向邻居的老婆婆讲她自己的痛苦。而且连这种想法也没有。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虽然不是明确意识到,却总有些信赖命运,她的这种信赖也终于成了泡影。现在除了孙子广次以外,没有一点指望了。阿住对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孙子,倾注了她全部的慈爱。然而这个最后的指望,也屡次遭到挫折。
  一个连续晴朗的秋日午后,怀里挟著书包的孙子广次,急急忙忙地从学校回家了。阿住在堆房前边正灵活地挥动着菜刀,把蜂屋柿子①做成柿饼。广次的身子轻松一跳,越过一张晾晒谷子的席子,把两脚整整齐齐地并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对奶奶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脸上泛着认真的神色,没头没脑地问道:
  “奶奶,俺妈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吗?”
  
  ① 蜂屋柿子原产于日本岐阜县美浓加茂市蜂屋町,果大,肉细,水分少,适宜作柿饼。
  “怎么回事?”
  阿住手里拿着的菜刀停下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孙子的面孔。
  “是老师在上修身课的时候说的啊。他说,像广次的母亲那样了不起的人,在这一带找不出第二个来!”
  “是老师说的吗?”
  “是,是老师说的。是撒谎吗?”
  阿住起初很狼狈。连学校的老师都对孙子撒这么大的谎——对阿住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意外的了。但是,暂短的狼狈之后,阿住突然火了,像变了一个人似地大骂阿民:“哎呀呀,撒谎啊,简直是撒大谎!你妈那个人呀,只在外边干活,别人就看她了不起。可是她是个心眼坏透了的人啊!你奶奶快让她给折腾死了,她盛气凌人……”
  广次吃惊地看着完全变了脸色的奶奶。过了一会儿,阿住又起了反作用,忽然哭了起来。
  “所以啊,你奶奶是指望你才活着的呀!你可决不要忘了啊!你转眼就到十七岁了,那时候你可马上找个媳妇,听见了吗?好让你奶奶休息休息。你妈说等征兵以后再说,这可太长啦,那怎么等得了呢!你听见了吗?你应该对你奶奶尽爸爸和你两个人的孝心呀!这样,你奶奶也不会亏待你,奶奶什么都给你……”
  “这柿子熟了也给我吗?”
  广次贪馋地摸弄着筐子里的柿子。
  “那还用说,当然会给你啦!你年纪小,可是你啥都懂得。你可永远也不要变心啊!”
  阿住哭着哭着又破涕笑了起来……
  在发生这个小事件的第二天晚上,为了点小事,阿住终于和阿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件小事,是阿住吃了阿民的白薯引起来的。然而两个人越说越僵,阿民脸上浮着冷笑说:“你要是讨厌干活,那就只好死啦!”阿住听了马上失去了常态,像疯了似地吼叫起来。那时广次正枕在奶奶的膝上呼呼地睡着。阿住连孙子也不顾了,“小广,你起来!”一边把小广摇晃醒来,一边不停地骂着,“小广,喂,你起来!小广,喂,你起来,听听你妈说的什么话呀!你妈让俺死哪!你好好听听!到了你妈这一辈,倒是攒了几个钱,但是这一町①三段地可都是你爷爷和奶奶开垦出来的呀!可是怎么样呢?你妈说俺要图享清福,就让俺死!——告诉你阿民,俺是会死的!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呀!不,俺可不听你的吩咐。俺会死啊!一定会死!就是死了也缠住你!”
  
  ① 町是日本的面积单位,1町等于99.15公亩。10段为1町。
  阿住大吵大骂,和哭起来的孙子抱在一起,而阿民照样一下子躺在地炉旁边,装没听见。
  然而阿住并没有死。相反地在第二年立春前,自恃健壮的阿民却得了伤寒,发病第八天就死了。当时,在这个小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患了伤寒病。但是阿民在得病之前,为了给也是得伤寒病死掉的铁匠办葬礼,去干了挖墓穴的活。在葬礼那一天,铁匠铺里还有一个轮到要被送到隔离病院去的小徒弟。“你一定是那一天给传染上了。”——阿住送走了医生之后,对烧得满面通红的病人阿民,略微责备了一句。
  阿民的葬礼那一天下着雨。但是全村的人,上至村长,全都参加了葬礼。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不惋惜早死的阿民,同时也怜悯失去了最主要劳力的广次和阿住。特别是村代表说,郡①政府原已决定近日内对阿民的勤劳予以表彰。阿住听了这些话,只有低下头表示谢意。“哎,这也是命里该着呀!我们为了表彰阿民的事,从去年就向郡政府提出了申请,村长和我破费了火车钱,前后五次去找过郡长,真也是历经辛苦呀!可是,我们已经断了念头,因此也请你死了心吧!”——为人很好的、秃头的代表又加上了几句诙谐的话,惹得年轻的小学教员用不愉快的眼神瞪着他。
  
  ① 郡是日本自古以来的行政区划。1878年后郡上设府县,郡下设町村。1921年废除,现在只是地理上的区划。
  阿民葬礼结束的那天夜里,阿住在设着佛龛的里屋一角上,和广次睡在一张蚊帐里。如果在平时,两个人就在黑暗沉沉里睡着了,但是,今天晚上佛龛上还点着明灯。同时旧铺席上还飘荡着消毒水的那种怪味。阿住可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阿民的死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幸福。她再也用不着干活,也用不着担心受什么斥责了。家里的储蓄已经有三千圆,土地有一町三段左右。从此她和孙子可以每天随便吃大米饭了,也可以随意买一向喜欢吃的用稻草包包着的咸鳟鱼了。阿住在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吗?——这使她清楚地记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几乎和今天夜里的轻松感觉没有什么不同。那天是自己亲骨肉的儿子结束葬礼的晚上。今天夜里呢?——今天只是刚刚结束了给自己生了一个孙子的儿媳葬礼的晚上。
  阿住不由地睁开了眼睛。孙子紧挨在她的旁边,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仰面朝大地睡着。阿住在端详着这副酣睡的面孔时,渐渐地觉得她自己太悲惨了。同时也觉得和自己结了孽缘的儿子仁太郎和儿媳阿民,也都是悲惨的人。在这种感情变化中,九年间积累的憎恨和愤怒消逝了。甚至给她以慰藉的未来的幸福都消逝了。他们亲属三个人都是悲惨的人。然而,其中忍辱苟生的她自己,更是一个悲惨的人。“阿民呀,你为什么死啊?”——阿住不知不觉地对刚刚死去的人这么说着,于是泪水突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阿住听到钟敲过四点以后,好容易才疲劳地睡着了。但是,在那个时刻,在这茅草屋顶的上空已经迎来了寒冷的拂晓……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作
                       吕元明 译
jeca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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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元治元年①十一月二十六日,担任京都守护之职的加州藩阀一伙人,为了参加那时对长州的征伐②,以国家老③的长者大隅守为头领,从大皈安治川河口,乘船出发。
  
  ① 元治元年是1864年。
  ② 江户时代末期长州藩为反抗西方殖民主义者的侵略,在对内政策上实行了一些改革。当时代表中央政权的江户幕府是日本没落的封建制度的总代表,1864年,幕府对长州藩进行了第一次征伐。
  ③ 国家老是诸侯领国的家老(家臣的头目),江户时代当诸侯到江户参勤时,国家老在地方留守,执掌政务。参勤是参勤交代的简称。意思是轮流觐见。江户时代,幕府为了加强对诸侯的统治,实行了诸侯率领家臣轮流到江户侍奉将军一年(一年住在领国)的制度,其妻子则长期住在江户。
  佃久太夫和山岸三十郎两个人担任引船头目,老佃一队的船上悬白幡,山岸一队的船上悬红帜。当载重五百石的金毗罗船④,分别悬起红、白幡,随风飘扬,由河口进入海中,那情景可真是威武啊!
  
  ④ 金毗罗船是江户时代一种简陋的客船,最初专门载运香客去四国参拜金毗罗宫,因而得名。金毗罗是保护航海之神。
  然而,乘船的这伙人,可远远谈不上是那么威武。首先,每船都是主从三十四人,船夫四人,共三十八人。因此船里拥挤得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其次,船舱里排列着装满了黄萝卜咸菜的木桶,弄得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加上不习惯,一闻到那股子臭味儿,不管是什么人也会作呕欲吐。最后,由于是旧历十一月下旬,吹向海洋的风,寒冷刺骨。特别是一到傍晚,从摩耶山①刮来的山风,再加上漂泊在海洋上,哪怕是出身在北方的年轻武士,很多人也是冻得上牙打下牙。
  
  ① 摩耶山位于神户附近。
  还有,船上虱子很多。它们不是那种藏在衣缝里比较容易对付的虱子。它们爬满船帆,爬满旗帜,爬满桅槁,爬满船锚。夸张一点来说,这些船到底是载人的呢,还是载虱子的呢,简直搞不清楚。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爬在衣服里的绝不会是几十个。这些虱子只要是一爬上人的肌肤,马上就会心安理得地狠狠地咬起来。哪怕是五个或者是十个,也会摆出一种征伐的架势。正像方才说过的那样,虱子像撒下的白芝麻,因为太多了,没有任何可以对付得了的办法。所以不管是老佃的一队,还是山岸的一队,所有乘船的武士,遍体都是虱子咬的斑痕,真像得了麻疹似的,胸前也罢,肚子上也罢,全是红肿一片。
  可是,就算是毫没办法吧,也总不能听天由命。那时候,船里的一伙人,只要一有空就捉虱子。上自家老,下至马弁,都脱光了身子,把爬满各处的虱子,往茶碗里捉一个扔一个,捉一个扔一个。在高大风帆沐浴着内海冬日阳光的金毗罗船上,三十多个武士,都只穿着一件围腰儿,拿着茶碗,在帆索下边,在船锚背后,一心一意地捉虱子。那情景今天想象起来,不论是谁也会感到实在滑稽。但是,在“必要”面前,一切事情都是一丝不苟的,而这在明治维新以前,和在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儿,一船赤身裸体的武士,自己也像个大虱子,忍受着寒冷,每天坚持不懈地到处寻来找去,认真地掐死板缝里的虱子。

    二

  但是在老佃的船上,有一个奇怪的男子汉。他是个性情乖僻的中老①,名叫森权之进,是享有七十草袋米、五人俸禄的徒步扈从②这个人也真够怪的,不捉虱子。既然不捉,当然就爬得满身都是,有的爬上他的发髻根,有的爬到裙裤③腰上。即便是这样,他也毫不介意。
  
  ① 中老是诸侯臣仆的职称之一,其地位次于家老。
  ② 原文作御徒士,日本江户幕府的职称,将军外出时徒步走在前面,故名。
  ③ 原文作裤,日本人穿的一种裤子,裤脚肥大,像是裙子。现在用于礼装。
  那么是不是虱子不咬这个人呢?也不是。他和别的伙伴完全一样,形容说是遍体大钱压大钱,大概是最恰如其分的啦,全身是红斑累累。再看他那搔过的地方,就会知道,他也不是不痒痒。然而,痒痒也好,怎么也好,他总是毫不介意,泰然处之。
  只是泰然处之那倒还没什么,可是他每当看到其他伙伴一心一意捉虱子的时候,就凑到跟前,要求说:“捉到虱子,请别弄死。活着放到茶碗里,给我吧!”
  “你要它干什么?”其中一个伙伴摸不着头脑地问他。
  “我要嘛,要来养呀!”森权之进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好吧,捉活的送给你。”
  有个同伴认为这是开玩笑,就和两三个伙伴用半天时间,活捉了两三茶碗虱子。那个同伴想,把虱子往那儿一放,说“你养吧”,那时不管森权之进多么意气用事,大概也会弄得哑口无言。
  刚放下茶碗,还没有等那个同伴讲话,森权之进就开口了:“真捉到啦,捉到了就给我吧!”
  伙伴们大吃一惊。
  “那么请倒在这里边吧!”
  森权之进满不在乎地把衣领敞开。
  “硬着头皮逞能,以后可要难受啦!”
  同伴这么说,但是森权之进本人却充耳不闻。这时候伙伴们一个接一个拿着茶碗倒,就像米后用升子量米,把密密麻麻的虱子倒进领口里。
  森权之进郑重其事地把掉在外边的虱子拾起来说:“谢谢啦!从今晚开始可要睡个热呼觉了。”他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一边高兴得呵呵笑着。
  “有虱子就热呼吗?”被弄得目瞪口呆的伙伴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这么说。
  森把塞进虱子的衣领仔细地整理好,用瞧不起的眼神,把大家打量了一番,于是解释说:“各位,在最近寒冷的天气里,你们不是感冒了吗?可我权之进怎么样呢?不打喷嚏,不流鼻涕。不仅这样呢,身子挺热呼,手脚从来也没有冷的感觉。各位,你们如果问这是沾了谁的光?——各位,这就是沾了虱子的光啊!”
  据森权之进说,虱子一爬到身上,必然会狠狠地咬。一咬就必得去搔痒。身上到处挨咬,也就得到处去搔痒。而人是无所不能的,一觉得痒痒就去搔,搔着的地方自然就发热而暖和起来。一暖和起来,人就会睡着了。要是一睡着了,也就不知道痒了。——在这种情况下,身上的虱子越多,睡得就越熟,还不会伤风感冒。所以,不论怎么样也该养虱子,而不应该捉……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两三个伙伴听了森权之进的关于虱子的理论,大为钦佩地说。

    三

  打那以后,船里有些伙伴模仿森权之进,也养起虱子来了。这些人一有空闲,就拿着茶碗到处找虱子。这一点和其他伙伴没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把捉到的虱子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怀里,认真地加以喂养。
  可是,不论在哪个国家,不论在哪个时代,对先驱者的学说,任何人都能加以接受的情况是很少的。就是在这艘船上,反对森那套关于虱子的理论的保守分子,也是很多的。
  其中,为首的保守分子是一个叫井上典藏的徒步扈从。这也是个奇特的男子汉,他把捉到的虱子统统吃掉。每当吃完晚饭,他就把茶碗放到自己面前,津津有味地咕叽咕叽嚼着什么,人们走到他旁边往碗里一看,原来都是捉来的虱子。有人问:“什么味道呀?”他回答说:“可美啦!有点油味儿,炒米味儿。”用嘴咬死虱子的人到处都有,但这个人可不是这样。他每天吃虱子,完全是一派吃点心的兴致。——他第一个反对森的做法。
  像井上那样吃虱子的人,固然找不到第二个,但是支持井上、反对森的理论的人,倒是很多的。根据这一伙人的主张,有虱子决不能使人的身体热呼起来。非但这样,《孝经》里还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乐意把自己的身体让虱子这类东西去吃,则尤为不孝。所以,不论怎么说,也应该捉虱子,而不应该去养虱子……
  在这个过程中,森一伙人和井上一伙人之间,有时就发生争吵。只是吵吵,那倒还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到后来,终于由争吵发展到意想不到的相互动刀的地步。
  有一天,森又想来一番精心的饲养,从别人那儿要来虱子,装到碗里摆着,井上乘他不留心,不知什么时候就给吃掉了。老森回来一看,已经一个也没有了。于是,这位先驱者发了火。
  “为什么把别人的虱子给吃了!”
  森伸着臂肘,变了神色,向前逼过来。
  “依我看,养虱子可是最蠢的啦!”井上假装满不在乎,完全没有要打架的样子。
  “吃虱子才蠢咧!”森跳了起来,敲着船板说,“喂,在这只船里,没有一个人不得到虱子的好处!捉虱子吃,那就等于恩将仇报!”
  “我个人丝毫也没有觉得得到过虱子的什么好处。”
  “好啦,就算是没有得到好处吧,你胡乱把一个生命给断送了,岂有此理!”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中,森突然变了脸色,伸手抓住红漆腰刀的刀把。井上也不示弱,马上操起长腰刀,站起来。要不是赤身裸体捉虱子的同伴们慌忙制止,说不定哪一方就死了。
  据亲眼看到这次争吵的人说,两个人一起被别人抱住了的时候,还吵得白唾沫直飞,喊着:“虱子!虱子!”

    四

  在这种情势下,纵令船里的武士们为虱子动起刀来,负载五百石的金毗罗船对这种事似乎也毫不介意,红、白幡在寒风里飘扬着,遥遥行进在长州征伐的路途上,在雪花行将飘落的天空下,一直向西航行着。
                  一九一六年三月作
                  吕元明 译


手绢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东京帝国法科大学教授长谷川谨造①先生,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正读着斯特林堡②的《编剧法》。
  
  ① 长谷川谨造影射日本思想家、农学家新渡户稻造(1862-1933)。新渡户历任札幌农业学校、东京大学教授,信奉基督教,主张世界和平主义。在美国留学时,同美国人玛利子结婚。
  ② 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小说家,剧作家,作品带有自然主义和神秘色彩。《编剧法》写于1907至1910年。
  先生的专业是研究殖民主义政策。所以读者对先生读《编剧法》可能会多少感到有些唐突。但是,不只是作为学者,就是作为教育家也颇负盛名的先生,对于虽然不是自己研究专业所必需的,但在某种意义上是同现代学生的思想、感情有联系的书籍,只要有时间,他必定一一浏览一遍。另外,先生根据目前他兼任校长的某高等专科学校的学生正在争相抢读的情况,甚至不辞劳苦地读了奥斯卡·王尔德③的《惨痛的呼声》和《意向》等书。既然是这样一位先生,现在读的书即便是论述欧洲近代戏剧和演员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了。这无非是因为受先生教育的学生中,不仅有人写了关于易卜生、斯特林堡和梅特林克④的评论,进而还有步近代戏剧家的后尘,要把一生献给戏剧创作的热心家。
  
  ③ 王尔德(1856-1900),英国唯美主义作家,《惨痛的呼声》(1905)是其狱中回忆录,《意向》(1891)是艺术评论集。
  ④ 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代表作有《青鸟》。
  先生读完了立意奇拔的一章之后,便把黄皮布面的精装本放在膝盖上,朝着廊下吊着的歧阜灯笼①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说也奇怪,一看那灯笼,先生的思想便离开了斯特林堡,想起了和他一起去买这个歧阜灯笼的太太。先生是在美国留学时结的婚。太太当然是美国人了。但是,在热爱日本和日本人上,先生没有丝毫变化。而日本精巧的美术工艺品,更使太太中意。所以吊在廊下的歧阜灯笼,与其说是先生的喜好,倒不如看成是夫人的一种日本趣味的表现更确切。
  
  ① 歧阜灯笼呈椭圆形,日本人夏夜乘凉和过中秋节时使用。
  先生每当放下书本,就想起太太和歧阜灯笼,以及由歧阜灯笼所代表的日本文明。先生深信,日本文明在最近的五十年里,在物质方面有了相当显著的进步。然而,在精神上,却几乎谈不上有多么大的进步。不,在某种意义上倒不如说是倒退了。那么作为现代思想家的紧急任务,在探求拯救这种倒退的出路时,到底采取什么办法好呢?先生论断说,只有依靠日本固有的武士道。决不应该把武士道看成是偏狭的岛国国民的道德。相反,其中甚至还有和欧美各国基督教的精神相一致的东西。根据这个武士道,如果得以了解现代日本思潮的趋势,这决不只是对日本精神文明的贡献,进而还有助于欧美各国国民和日本国民的相互了解。或者说由此还可以促进国际间的和平。——从这个观点出发,先生近些天一直在想,由他自己来充当东西方之间的桥梁。对这样一位先生来说,太太和歧阜灯笼以及岐阜灯笼所代表的日本文明,它们之间所具有的相互谐调,浮现到先生的思想意识上来,决不是不愉快的事。
  然而,先生在反复多次得到这种满足之中,渐渐觉察到,他虽然在读书,思想和斯特林堡的距离却疏远起来了。这时他稍微不满地摇摇头,于是专心致志地把眼睛盯在细小的铅字上,他刚巧读到这样一段话:
  
  演员对于最普通的感情,发现了某种恰到好处的表现方法,并且根据这种方法赢得成功时,他就不管时机适合不适合,一方面由于这是快乐的所在,另一方面由于这是取得成功的所在,动不动就想运用这种手段。而这就是所谓的独特的表演方法。
  先生和艺术——特别是和戏剧,本来就是风马牛的关系。就是日本戏,他至今也只看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在某个学生创作的小说里,曾经出现过梅幸①这个名字。尽管先生以博览强记自负,对这个名字却不甚了了。所以顺便把那学生找来,问道:“你所说的梅幸是什么?”
  
  ① 梅幸即第六代的尾上梅幸(1870-1934),日本歌舞伎名演员。
  “梅幸——吗?我所说的梅幸现在是丸之内②帝国剧场的演员,最近正在扮演《太阁记》③第十本里的节操的角色。”穿着小仓④裙裤的学生殷勤地回答说。
  
  ② 丸之内是日本东京经济中心区,位于千代田区东部。
  ③ 《太阁记》是以日本武将丰臣秀吉(1536-1598)的生平及其所处的时代为题材的戏剧。
  ④ 小仓是日本北九州市的一区,这里所产的布适宜做学生服和裙裤。
  因此,先生对于斯特林堡以简劲之笔对各种表演方法所作的评论,完全谈不出自己的见解。仅仅是使他联想到在欧洲留学时所看到的戏剧中的某些情景,充其量不过是在这个范围内有一些兴趣罢了。也可以说这和中学英语教师为了寻找惯用语,而去读肖伯纳的剧本没有什么不同。但就算是勉勉强强的兴趣也罢,终究还是兴趣。
  走廊的天花板吊着还没有点燃的歧阜灯笼。坐在藤椅上的长谷川谨造先生,在读斯特林堡的《编剧法》。我就是只写这么一点,读者大概也不难想象这是多么悠长的初夏的午后。可是,决不能因为我这么一说,就认为先生是百无聊赖。如果有人这样解释,那就是故意对我写作的心情进行讽嘲曲解。——现在,连斯特林堡,先生也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因为突然女用人报告有客来访,打断了先生的雅兴。不管天多么长,人间的琐事似乎不把先生忙坏了不会罢休……
  先生把书放下,向方才女用人送来的小小名片看了一眼。白白的纸上,用纤细的笔画写着西山笃子的名字。至今相识的人里,好像没有这么一个人。交际很广的先生,从藤椅上站起来,为了慎重起见,又粗略地把头脑里的人名簿翻了一遍。但是,仍然没有记忆起这样一个名字。这时先生把名片当书签夹到书里,又把书放到藤椅上,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整整绢丝单衣前襟,又稍稍看了一眼眼前的歧阜灯笼。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不管谁都是这样,和恭候的客人相比,恭候的主人的心情则更为焦躁不安。先生平时严谨,更何况对今天这样一位不相识的女客,这种事就不需要我多饶舌了。
  先生看了一下表,便推开客厅的门。走进屋,在放下握着的门把手那当儿,椅子上坐着的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几乎同时也站了起来。客人出乎先生的预料,穿着质地很好的铁青色单衣,黑罗纱的外礼服,胸前细细的衣缝那儿,带扣上的翡翠凸现出凉爽的菱形。即便是不注意细节的先生,也马上看得出她头上挽的是圆髻①。日本人特有的圆脸,琥珀色的皮肤,好像是个贤妻良母。先生看了这位客人一眼,就觉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① 圆髻是日本已婚妇女梳的一种发型,发髻椭圆,略扁。
  “我是长谷川。”
  先生亲切地打招呼。他以为这么一说,如果以前见过面,对方就会讲出来的。
  “我是西山宪一郎的母亲。”
  妇人用清晰的声音作了自我介绍,恭恭敬敬地还礼。
  说起西山宪一郎来,先生现在仍然记得。他也是写过关于易卜生和斯特林堡的评论的一个学生,记得他是德国法律专业的,自入学以来,常常走访先生,提出思想问题。他在今年春天得了腹膜炎,住进大学病院,先生也曾顺便去看望过他一两次。所以说曾经在哪儿看到过这位妇人,就不是毫无根据的了。那浓眉的、精神充沛的青年和这位妇人,可以用日本的“一瓜破二”的俗语来形容,他们是惊人的相似。
  “啊,西山君的……是吗?”先生一边独自点着头,一边指着小小桌子对过的椅子说,“请,请那里坐。”
  妇人先对突然访问先生表示歉意,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在指示的椅子上坐下来。在那时候,妇人从衣袖里拿出一件白色的什么,大概是手绢吧。先生一看这个,就赶紧把桌子上的朝鲜团扇递过去,同时在桌旁椅子上坐下来。
  “先生的住宅很好。”
  妇人有点做作地向室内看了一圈。
  “哪儿的话,只是大,一点也不顶用。”用这种话应酬惯了的先生,把那时女用人送来的冷茶,放到客人面前,同时马上把话头转到对方:“西山君怎么样了?身体没有特别的变化吧?”
  “是。”妇人谦恭地把两只手重叠着放在膝盖上,把话停顿了一下,接着平静地说下去。她仍然用稳重而流利的调子说:“实际上今天我是为儿子的事才来打搅先生,他终于去世了。生前曾得到先生很多照顾……”
  先生以为妇人没有喝茶是客气,这时他正在把红茶的茶碗拿到嘴边。他觉得勉强相劝,不如自己主动喝好一些。但是,茶碗还没有挨上柔软的口髭的时候,妇人的话使先生猛然吃了一惊。是喝茶呢,还是不喝呢?——这样一种和青年的死完全无关的思想,在一瞬间困扰着先生的心灵。但是也总不能拿着茶碗停在那儿。于是先生下了决心,猛一口喝了半杯,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噎住似地说:“哦呀!”
  “……在病院的时候,他常常念叨先生的关怀,虽然知道先生很忙,我还是想告诉先生,顺便向先生表示感谢……”
  “哪里话,不敢当。”先生放下茶碗,继而又拿起涂了一层白蜡的团扇,怫然地这么说,“终于去世了。正是在最有希望的年纪!……我已经好久不曾到病院问候,我总以为会好起来的……那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昨天正好是头七。”
  “是在病院去世的吗?”
  “是。”
  “哎,实在是意外!”
  “反正能尽力做的,都尽力做了,除了听天由命已经没有办法了。既然这样,即使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也不能再埋怨什么了。”
  在这谈话中间,先生发觉到意外的一件事实。那就是这位妇人的态度。举止,一点儿也不像谈自己儿子的死,眼睛里没有眼泪。声音也和平时一样。同时嘴角还浮着微笑。如果是不听谈话,而是仅仅看外貌的话,不论什么人,都会以为这位妇人是在谈家常。先生觉得这很奇怪。
  ——那还是先生从前在柏林留学时候的事。当今的德国皇帝的父亲,威廉一世驾崩。先生在常去的咖啡店里听到了这个讣告,最初只是受到了一般的触动。于是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把手杖夹在腋下,回到了公寓。刚一开门,公寓的两个孩子一下子抱住了先生的脖子,一块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个穿着茶色的上衣,是十二岁的女孩子,另一个穿着藏青色的短裤,是九岁的男孩子。喜欢孩子的先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抚摩着两个人的光泽的头发,一边不停地安慰他们说:“怎么啦?怎么啦?”可是,孩子们仍然不停地哭着。后来抽抽搭搭地说:“陛下老爷爷去世了。”
  先生觉得一个国家的元首死了,连小孩子都这么悲伤,实在不可思议。这决不能单纯地认为是皇室和人民之间的关系问题。自从到欧洲以来,欧洲人的冲动的感情表露,已经多次触动了先生的视听。现在碰到的情况更使作为日本人、作为武士道信奉者的先生,大吃一惊了。当时那种惊讶和同情交织在一起的心情,至今仍很难忘怀。——先生觉得今天的情况也是那么令人纳闷,所不同的是这位妇人的不落泪,让人感到很诧异。
  然而,在第一个发现之后,不久又有了第二个发现。
  那时主客的谈话,从对去世的青年的追忆,谈到日常生活琐事,后来又回到对青年的追忆。恰巧在那个时候,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朝鲜团扇从先生手上滑下去,啪的一声掉到拼花地板上。谈话自然不是急迫到刻不容缓的那种程度。于是先生从椅子上向前躬下上半身,弯着腰,朝地板伸出手去。团扇掉到小桌子下面——掉到套在拖鞋里的妇人的白袜子旁边。
  那时先生的目光偶然落到妇人的膝盖上。膝盖上放着握着手绢的手。当然仅仅这样,倒算不上是什么发现。然而,先生同时注意到妇人的手在激烈地颤抖着。他还注意到两手一边在颤抖着,一边可能是由于在强抑制着感情的激动的缘故,紧紧握着手绢,只差没撕碎了。同时他还觉察到满是皱褶的丝手绢,那绣花的手绢边在颤抖着的手指中间,好像被微风吹动似地抖动着。——妇人虽然脸上浮着微笑,实际上全身早就在哭泣了!
  拾起团扇,抬起头来,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方才没有过的表情。这是看了不该看的事物而引起的钦敬的心清,以及由于这种心情而产生的满足,并且多少带着点戏剧味道的、好像有点夸张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哎,你的痛心,我虽然是个没有孩子的人,也是很了解的。”
  先生好像看到了晃眼的东西,稍微有点做作地转过脸去,同时用低沉的,充满了感情的调子这样说。
  “谢谢!但是,今后不管怎么说,人也是回不来了……”
  妇人微微低下头。在那明朗愉快的脸上仍然充满着无限的微笑。
  两小时之后,先生洗了澡,进了晚餐,吃了饭后的樱桃,并且快快乐乐地坐到走廊的藤椅上。
  漫漫长夏的黄昏;老是浮泛着淡淡的光辉,大敞着玻璃窗子的宽阔的廊下,很不容易黑下来。先生在暗淡的光线下,先是把左膝架到右膝上,把脑袋靠在藤椅的椅背上,呆呆地眺望着岐阜灯笼的红穗子。先前那本斯特林堡,仍然拿在手里,可是一页也没有读。这也是有道理的。——在先生的头脑中,仍然充满了西山笃子值得称赞的举止。
  先生一边吃着饭,一边从头至尾把事情对太太讲了一遍。同时称赞说,那是日本女性的武士道。热爱日本和日本人的太太,听了这话,当然不无同情。先生看到太太是个热心的听者,感到很满意。太太,方才的妇人,以及歧阜灯笼——这三者现在以其某种伦理道德为背景浮现在先生的意识里。
  搞不清楚先生在这种幸福的回忆里沉浸了多久。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先生忽然记起某杂志约稿的事来。这家杂志以《致现代青年的一封信》为题,向各方征集一般道德上的意见。他想以今天的事情为材料,尽快把自己的感受写完寄出。——先生这么想着,微微地搔着脑袋。
  搔着脑袋的手,就是拿书的那只手。这时先生才注意到方才撂下的那本书,他顺着先前放进去的名片,打开读过的那一页,恰好那时,女用人来了,点上了歧阜灯笼,因此那细细的铅字、读起来也就不感到怎么困难了。先生也没有别的要读的,就把月光漫不经心地落在书上。斯特林堡这样说:
  
  在我年轻的时候,人们对我讲过海贝尔克夫人的,可能是来自巴黎的手绢的事。那是脸上浮着微笑,两手却把手绢一撕两半的双重演技。我们现在把这个叫派头。
  先生把书放在膝盖上。因为书还是打开着的,西山笃子的名片依然放在书页里。然而,先生想的已经不是那位妇人了。并且既不是太太,也不是日本文明,而是将破坏这些均衡的调和的莫名其妙的什么东西。斯特林堡指责的表演方法,和实际道德上的问题,当然是不同的。可是,现在从读过的文字所得到的暗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扰乱着刚刚洗过澡的、悠闲自得的先生的心情。既扰乱着武士道,而且还扰乱着那个独特的表演方法……
  先生不快地晃了三两次脑袋,这时他又翻眼向上瞧,开始紧紧地凝视着画着秋天花草的明亮的歧阜灯笼……
                    一九一六年九月作
                    吕元明 译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宇治大纳言隆国①:“唉,午觉醒来,觉得今天好像格外热,一点风也没有,连缠在松树枝上的藤花都纹丝不动。平时听上去那么凉爽的泉水声一夹上蝉声,就反而使人觉得闷热了。喏,再让僮儿们给扇扇风吧。”
  
  ① 宇治大纳言隆国,原名源隆国(1004-1077),日本平安时代中期的文学家,因其别墅在山城国宇治,世人称为宇治大纳吉。(日本古代宫廷中最高的官职是大政大臣,其次是左大臣、右大臣;大纳言仅次于右大臣。)据说日本最古的说话集《今昔物语》就是源隆国把路人讲的故事笔录而成。
  “怎么,路上行人都集合了吗?那么,就去吧。僮儿们,别忘了扛着那把大蒲扇,跟我来。”
  “喂,列位,我就是隆国。原谅我光着个膀子,失礼,失礼。”
  “说来我今天是有求于各位,才特地劳各位到宇治亭来。最近我偶尔到了此地,也想跟旁人一样写写小说。仔细想来,我成天只在宫廷出出进进,肚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故事。然而我生性懒惰,最怕开动脑筋,想些复杂的情节。因此,从今天起,想恳求各位过路的,每人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好让我编成小说。这样一来,准能广泛收集到意想不到的逸事奇闻,车载斗量。能不能麻烦大伙儿替我满足这个愿望呢?”
  “哦,你们乐意帮助?那太好了。那么我就顺序听大伙儿讲吧。”
  “喂,僮儿们,用大蒲扇给在座的扇扇,这样多少能凉快些。铸工、陶工都不要客气,你们俩快过来,靠这张桌子坐。卖饭卷的大娘,桶嘛最好撂在廊子角落里,别让太阳晒着。法师也把铜鼓①摘下来好不好。那边的武士和山僧,你们都铺上竹席了吧。”
  
  ① 原文作金鼓,一种空心、扁圆形的佛教乐器。僧侣布道时挂在脖子上,或系在佛堂的架子上击打。

    二

  “好的,要是准备好了,首先就请年长的老陶工随便讲点什么吧。”
  老陶工:“哎呀呀,您可太客气了,还要把我们下等人讲的逐个写成故事——以我的身分,光是这一点,就真不敢当啊。可是恭敬不如从命,那么我就不揣冒昧,讲个无聊的传说吧。请您姑且耐着性子听我讲来。”
  “我们还年轻的时候,奈良有个叫作藏人得业惠印的和尚,他的鼻子大得不得了,而且鼻尖一年到头红得厉害,简直像是给蜜蜂螫过似的。奈良城的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鼻藏——原先叫他大鼻藏人得业,后来嫌太长了,不知不觉就叫成鼻藏人。过不了多久,还嫌太长,索性鼻藏鼻藏地喊开了。当时我在奈良兴福寺里亲眼见到过他一两次,怪不得要骂他鼻藏了,真是举世无双的红天狗②鼻啊。一天晚上,这个外号叫鼻藏。鼻藏人、大鼻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没带弟子,一个人悄悄地来到猿泽池畔,在采女柳③前面的堤岸上高高地竖起一块告示牌,上面大书‘三月三日龙由此池升天’。其实,惠印并不知道猿泽池里是不是真住着龙。至于三月三日有龙升天,更纯粹是他信口开河。不,毋宁说是不升天倒来得更确切一些。那么他为什么要开这样一个荒唐的玩笑呢?因为奈良僧俗两界的人动不动就奚落他的鼻子,他气愤不过,打算好好捉弄捉弄他们,解解恨。于是就千方百计设了这么个骗局。您听了一定觉得好笑,但这是从前的事,当时到处都有喜欢恶作剧的人。”
  
  ② 天狗是日本古代想象中的一种红脸。高鼻、有翼的怪物,神通广大。
  ③ 采女是日本古代后宫女官的职称,传说有个采女因失宠于天皇而在这棵柳树旁投猿泽池自尽,故名。
  “话说第二天头一个发现这块告示牌的是每天早晨都来参拜兴福寺如来佛的一个老太婆。她手上挂着念珠,忙忙叨叨地拄着竹拐棍,来到了霭雾弥漫的池畔。一看,采女柳下面新立起一块告示牌。老太婆心里纳闷,想道:要说是法会的告示牌,怎么会立在这么个古怪的地方呢?可是她不识字,打算就这样走过去。恰好迎面来了一个披着袈裟的法师,她就请法师给念了念。谁听到‘三月三日龙由此池升天’都会吃惊的,老太婆也吓了一大跳,把弯了的腰伸伸直,望着法师的脸发怔:‘这池子里有龙吗?’据说法师反倒挺镇静地向她说起教来:‘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呢:从前中国有位学者,眉毛上边长了个瘤子,痒得要命。有一次,天色忽然阴下来了,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那个瘤子猛地裂开,蹿出一条黑龙,驾着云彩笔直地升天而去。连瘤子里都有龙,何况这么大的池子,说不定水底下盘着好几十条蛟龙毒蛇呢!’老太婆一向认为出家人是不会撒谎的,听了这话,她简直吓破了胆,说道:‘听您这么一说,敢情那边的水的颜色看上去的确有点儿奇怪哩。’虽然三月三日还没到,老太婆却气喘吁吁地念着佛,连竹拐棍都来不及拄,丢下和尚就赶紧逃跑了。要不是怕旁人瞅见,法师简直要捧腹大笑起来。倒也难怪,原来他就是那个惹起事端的外号叫鼻藏的得业惠印。他没安好心,想着昨天晚上竖起那块告示牌后,这会子该有鸟儿落网了,于是在池畔遛达,观看动静。老太婆走后,却又来了个妇女,大概是起个大早赶路的,让跟随的仆人背着行李。她的市女笠周围垂着面纱①,仰起脸独自看着告示。于是惠印也站在告示前面假装看,拼命忍着,尽量不让自己笑出来。然后表示诧异地用那大鼻子哼了一声,慢腾腾地朝着兴福寺折回来。”
  
  ① 日本平安时代至室町时代的妇女外出时这在市女笠周围的薄绢。
  “在兴福寺南大门前面,没想到碰见了住在同一栋僧房里的一个叫作惠门的法师。惠门见了他,本来就显得倔强的两道浓眉越发皱了皱,说道:‘师父起得好早哇,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这话说得正中惠印的心意,他鼻子上堆满了笑,得意洋洋地说:‘可不,说不定会从西边出来呢。听说三月三日龙要从猿泽池升天哩。’惠门听罢,半信半疑地狠狠地朝惠印的脸瞪了一眼,接着就嗓子眼里咯咯地冷笑着说:‘师父可做了个好梦。唔,我听说,梦见龙升天可是个吉兆哩。’说罢,昂着前额扁平的头,正要擦身而过。这时大概听见了惠印自言自语般地念叨‘哎呀呀,无缘的众生难以化度啊’的声音,惠门就把脚上那双麻拌儿木屐的高齿往后一扭,恶狠狠地回过头来,用讲经说法时那种口气追问道:‘难道你有龙要升天的确凿证据吗?’惠印故意从容不迫地指了指晨光初照的池子,用鄙夷的口吻说:‘你要是怀疑愚僧说的话,就请看看那棵采女柳前面的告示吧。’这下子连倔脾气的惠门也瘪了。他困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无精打采地说了声:‘哦,竖起了那么一块告示牌吗?’就溜走了,边走边歪着他那大脑袋,好像在想什么心事。鼻藏人目送着他的后影,您大概也猜得到他心里感到多么好笑。惠印只觉得红鼻子里头痒将起来,当他装腔作势地走上南大门的石阶时,忍不住笑出来了。”
  “‘三月三日龙由此池升天’的告示牌在当天早晨就产生了影响,过了一两天,猿泽池的龙的风声在奈良城里传遍了。也有人提出‘那个告示是什么人在捣鬼吧’,但恰好京城里谣传神泉苑的龙升天了,所以连提出这种看法的人心里也将信将疑,觉得说不定这样一桩奇事会发生哩。在这以后不到十天又出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春日神社有个神官,他那年方九岁的独养女儿,一天晚上枕着妈妈的膝盖打吨几,梦见一条黑龙像云彩一样从天而降,用凡人的话说:‘我终于打算在三月三日升天了,但绝不找你们城里人的麻烦,尽管放心。’女儿醒来后,如此这般地讲给妈妈听了。于是,又立即在全城轰动开了,说是猿泽池的龙托了梦。好事之徒又添枝加叶,说什么龙附在东家娃子身上,作了一首和歌啦,又显灵给西家巫女,授予神谕啦,不一而足,直好像猿泽池的龙眼看就要把脑袋伸出水面似的。后来甚至有人说,他亲眼看到了龙本身。这是个每天早晨到市场上去卖鱼的老爷爷,那天黑早他来到猿泽池,只见黎明前满满的一池子水,唯独垂着采女柳、立着告示牌的堤下边那块地方,朦朦胧胧有点亮光。当时关于龙的风声流传得正热闹呢,老爷爷心想:‘看来是龙神显灵啦。’他也说不上是喜还是怕,反正浑身发抖,撂下那挑子河鱼,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扶着采女柳,定睛往池子里看。只见半明半暗的水底下,一只黑铁链般的难以形容的怪物一动不动地盘成一团。那个怪物大概给人的声音吓住了,忽地伸直了盘蜷的身躯,池面上乍然出现一道水路,怪物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爷爷看罢,吓出一身汗,随即回到他撂下挑子的那个地方。这才发现,挑去卖的鲤鱼、鲫鱼等统共二十尾鱼,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有人嘲笑他说:‘大概是给水獭精骗了。’但是,意想不到的大多数人认为,‘龙王镇守的池子里不会有水獭,准是龙王怜恤鱼的生命,把它们招到自己居住的池子里去了。’”
  “再来谈谈鼻藏惠印法师的事。自从‘三月三日龙由此池升天’的告示牌引起轰动以来,他耸耸大鼻子得意地暗笑着。可是哪里想到;还差四五天就到三月三日的时候,惠印那位在摄津国的樱井当尼姑的姑妈,竟大老远地跑来参观龙升天。这下可叫惠印为难啦。他连吓带哄,想方设法劝他姑妈折回樱井去,可她说:‘俺已经到了这把岁数,只要能看上一眼龙王升天,就死也瞑目啦。’她对侄子说的话充耳不闻,固执地坐在那里。事到如今,惠印也不便交代那个告示牌原是他干的把戏了。他终于让了步,只好同意照料姑妈到三月三日为止,并且还不得不答应当天陪她一道去看龙神升天。他又想到,连作了尼姑的姑妈都听说了这件事,那么大和国自不用说,这个消息连摄津国、和泉国、河内国,兴许播磨国、山城国、近江国、丹波国都传遍了吧。也就是说,他设这个骗局原只是为了捉弄一下奈良的老少,想不到竟使四面八方几万人都上了当。想到这里,惠印与其说是觉得好笑,毋宁说是害起怕来。就连一早一晚给老尼姑领路,一边去参观奈良寺院的时候,也亏心得犹如逃避典史眼目的罪犯。可有时候又听见路人说,最近那个告示牌前面供着线香和鲜花,他虽然揪着一颗心,却又高兴得就像立下了什么大功似的。”
  “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到了龙升天的三月三那天。惠印有约在先,别无他法,只得勉勉强强陪着老尼姑来到兴福寺南大门的石阶上,从那里,一眼就能望到猿泽池。那一天,晴空万里,连刮响门前风铃的那么一点风都没有。不用说奈良城了,大概从河内、和泉、摄津、播磨、山城、近江、丹波等国都有对这个日子盼待已久的参观者拥来。站在石阶上一看,无论西边还是东边,都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各色各样的乌帽像波浪一样哗哗起伏,连绵到二条大街烟笼雾绕的尽头处。其中还夹杂着蓝纱车、红纱车、栋檐车等考究的牛车①,巍然镇住周围的人浪,钉在车顶上的金银饰具,在明媚的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此外还有打着阳伞的,高高地拉起帐幕遮阳的,甚至有小题大做地在路上搭起一排看台的——下面的池子周围那副热闹景象,仿佛提前举行的加茂祭②。惠印法师做梦也没想到竖了块告示牌竟会惊动这么多人,他目瞪口呆地回头望望老尼姑,颓丧地说:‘哎呀呀,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可了不得!’这一天他连用那个大鼻子哼一声的劲头也没有了,就窝窝囊囊地蜷缩在南大门的柱子脚下。”
  
  ① 日本平安时代以来通常乘牛车,贵族把车厢饰以金银,比赛华美。蓝纱车 红纱车是分别挂着蓝色或红色纱线帘的牛车,栋檐车是用名贵的栋本做檐的牛车。
  ② 加茂祭即贺茂祭,每年逢五月十五日在京都贺茂神社举行的庙会。
  “可是做姑妈的老尼姑没法儿知道惠印的心事,她拼命伸长了脖子四下里打量着,连头巾都快滑落下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惠印扯起什么‘龙神住的池子,风景到底别致’啦,‘既然来了这么多人,龙神准会出现’啦。惠印也不便老是坐在柱脚下,勉强抬起身子看了看。这里,头戴软乌帽、武士乌帽①的人们堆成了山,惠门法师也挤在里面哪,前额扁平的他,比别人都高出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子。惠印一时忘掉了心头的沮丧,只因为骗了这个家伙,暗自觉得好笑。于是招呼了声‘师父’,用嘲讽的口吻问道:‘师父也看龙升天来了吗?’惠门傲慢地回过头来,脸上泛着意想不到的严肃神色,连浓眉都没挑一下地回答说:‘可不是嘛。我跟你一样,都等得不耐烦了。’惠印心想:我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过头啦。惠印自然也就发不出高兴的声音来了,他又像原先那样神色不安地隔着人海呆望猿泽池。池水好像已经温吞了,发出神秘的光,周围堤岸上栽的樱柳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等多久也没有龙要升天的迹象。尤其是方圆数里观众挤得水泄不通的关系吧,今天池子比平时显得越发狭小了,让人觉得谁要说里面有龙,首先就是个弥天大谎。”
  
  ① 原文作侍乌帽子,也作武家乌帽子,因比较轻便,受到武士的欢迎,故名。
  “可是观众都屏息凝神,耐心地翘盼着龙升天,甚至觉察不出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大门下的人海越来越辽阔了。不多时,牛车的数目也多得有些地方辐辏相接。参照前面的经过,惠印看到这副情景心里有多么沮丧,也就可想而知了。可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知怎的,惠印心里也开始觉得龙真会升天了——起初毋宁是觉得未尝不会升天。竖起告示牌的原来就是惠印本人,按说他是不该有这样荒唐的想法的,但是俯瞰着这片乌帽恰似波涛般地在翻滚,他就一个劲儿地觉得准会发生这样一桩大事。究竟是云集观众的心情不知不觉之间使鼻藏受到感染了呢,还是因为他竖起了告示牌,引起了这场热闹,有点儿感到内疚,不由得盼起龙升天来了呢,姑且不去管它。总之,惠印明知告示牌是自己写的,心头的沮丧却逐渐消散,也跟老尼姑一样不知疲倦地凝视着池面。可不,要不是心里有了这种念头,又怎么可能勉勉强强站在南大门下面等上大半天,翘首企盼那根本不可能升天的龙呢。
  “但是,猿泽池依然像往日那样反射着春日的阳光,连个涟漪都没起。丽日当空,万里无云。观众依然密密匝匝堆在阳伞和遮阳底下,或者倚在看台的栏杆后面。他们好像连太阳的移动都忘了,从早晨到晌午,从晌午到傍晚,如饥似渴地位候着龙王的出现。”
  “惠印来到那里后过了半天光景,半空中飘起一缕线香般的云彩,一眨眼的工夫就大了,原先晴朗的天空乍然阴暗下来。就在这当儿,一阵风从猿泽池上萧萧飒飒而过,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描出无数波浪。观众虽然有思想准备,可也慌了手脚,霎时间就下起白茫茫的倾盆大雨来了。雷也猛地轰隆隆打起来,闪电像穿梭般不断地交叉飞舞。风将层云撕个三角形口子,乘势旋起池水如柱。登时,在水柱云彩之间,惠印朦朦胧胧看见一只十丈多长的黑龙,闪着金爪笔直地腾空而去。据说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随后光看见在风雨之中,环池而栽的樱树花瓣朝着黑暗的天空飞舞。至于观众怎样慌了神,东跑西窜地奔逃,在闪电下掀起不下于池子里的滚滚人浪,那就不必啰嗦了。”
  “后来大雨住了,云间透出青空,惠印那副神气,好似连自己的鼻子大这一点也忘了,眼睛滴溜溜地四下里打量着。难道刚才那条龙真是自己看花了眼吗?——正因为告示牌是他竖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龙仿佛不会升天似的。可他又千真万确地看见了,越琢磨越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把像死人一样瘫坐在旁边柱脚下的老尼姑扶了起来,不免带着几分尴尬,怯怯地问道:‘您看见龙了吗?’姑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时好似说不出话来,光是胆战心惊地频频点头。后来才颤声说道:‘当然看见啦,当然看见啦!不是一只亮堂堂地闪着金爪子。浑身漆黑的龙神吗?’这么说来,并不是鼻藏人得业惠印眼睛花了才看见龙的。后来从街头巷议中了解到,原来当天在场的男女老少,几乎个个都说曾看见黑龙穿过云彩升上天去。”
  “事后,不知怎么一来,惠印说出了真相,告诉大伙儿其实那块告示牌是他竖起来捉弄人的。据说惠门以及各位法师对他的话没有一个予以置信。那么,他竖告示牌这个恶作剧,究竟达到了还是没有达到目的呢?即使去问外号叫鼻藏、大鼻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本人,恐怕他也回答不出吧。”
  宇治大纳言隆国:“这故事真妙。从前那个猿泽池里大概住过龙。什么?不知道从前住没住过?喏,从前准住过。以前普天之下人人都打心里相信水底下有龙。因此,龙自然就会在天地之间翱翔,像神一样时而显现出它那奇异的形象。别净由我啰嗦了,还是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吧。下一个该轮到云游僧了。

    三

  “什么,你要讲的是叫作池尾禅智内供的长鼻法师的故事吗?刚听完鼻藏的故事,一定格外有趣哩。那么,马上就讲吧……”
                  一九一九年四月作
                  文洁若 译
jeca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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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脱颖而出
    G:  只对你一个
举报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10-06-05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山鹜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千八百八十年五月某日傍晚,别了两年又来耶斯那亚·波利雅那作客的屠格涅夫,和主人托尔斯泰一起,到伏龙加河对岸的杂树林去打山鹜。
  同去的人,除了两位老人之外,还有尚未失去青春的托尔斯泰夫人,和带着一只猎狗的孩子们。
  到伏龙加河的路,大半要通过麦田,夕暮的微风,吹过麦穗,静悄悄地送来泥土的香味。托尔斯泰肩上扛着熗,走在大家的前头,不时地回过头来,对和托尔斯泰夫人并肩走着的屠格涅夫说话。每一次,这位《父与子》的作者,总是吃惊地抬起眼来,高兴而流畅地回答他的话,有时候,则摇晃着宽阔的肩头,发出沙嘎的笑声。这是比粗野的托尔斯泰显得文雅的,同时又带女性气的回答。
  走到下坡路的时候,对面走来两个兄弟似的村里的孩子,他们一见扎尔斯泰就停下来行了一个注目礼,又抬起赤脚的脚底跑上坡去了。托尔斯泰的孩子中,有一个在他们身后大声叫唤了什么,但他们只装没听见,一下子就跑进麦田里去了。
  “农村的孩子真好玩呀。”
  托尔斯泰脸上映着夕阳的余晖,回头对屠格涅夫说。
  “听他们说话,常常出于意外,教育我一种直率的说法。”
  屠格涅夫笑了一笑。今天的他已非昔比,从托尔斯泰的话中感到对孩子们的感动,便自然地觉得滑稽……
  “有一次我给他们上课——”
  托尔斯泰又说:
  “忽然有一个孩子从课室里跑出去,问他去哪里,他说石笔不够吃了。他不说去拿石笔,也不说去折一段来,干脆说不够吃了。只有常常拿石笔在嘴里咬的俄罗斯孩子,才能说这种话,我们大人是说不出来的。”
  “是呀,只有俄罗斯孩子会说这种话。我听到了这种话,才感到自己已经回到俄国来了。”
  屠格涅夫又向麦田那边扫了一眼。
  “就是么,在法国,孩子们是抽烟的嘛。”
  “可是您最近好像完全不抽了。”
  托尔斯泰夫人,把客人从丈夫的嘲笑中救出来。
  “晤,完全不抽了。巴黎有两位漂亮的太太,她们说我嘴里有烟草气,不肯和我接吻嘛!”
  现在,托尔斯泰苦笑了。
  这期间,他们已过了伏龙加河,走到打山鹜的地方。那里是一块离河不远,林木稀疏,有点潮湿的草地。
  托尔斯泰把好的猎场让给屠格涅夫,自己走到相距约一百五十步的地方,找定了打鸟的位置。托尔斯泰夫人在屠格涅夫的旁边,孩子们在他们尽后面,各人分好了位置。
  天空还有夕阳的红光,在空中摇曳的树抄,发出朦胧的雾霭,大概已抽出芳香的嫩芽来了。屠格涅夫举起熗来注意着树杪,从光线暗淡的林木中,荡漾着微风。
  “有知更乌和金翅雀的叫声呢。”
  托尔斯泰夫人注意地听着,自言自语地说。
  大家无言地听着,半小时过去了。
  那时候,天空似水,只有远远近近的白桦树干,显出了白色。知更鸟和金翅雀的声音没有了,代替它们的只有五十雀偶然送来的啼鸣——屠格涅夫再一次从稀疏的树林中望过去,现在森林深处已沉入苍茫暮色中了。
  突然,从森林中,发出一声熗响,等待在后边的孩子们,不等熗声的回音消散,便带着狗跑去拣猎物了。
  “咱先生可抢先了。”
  托尔斯泰夫人回头向屠格涅夫笑笑。
  一会儿,第二个孩子伊利亚从草丛中向母亲跑来了,报告爸爸打到了一只山鹜。
  屠格涅夫从旁问道:
  “谁发现的?”
  “是朵拉找到的——找到时还活着呢。”
  伊利亚红光满脸地向母亲报告了找到猎物的经过。
  在屠格涅夫的心眼中,便浮现了“猎人日记”的一个场面。
  伊利亚走后,四周又静寂了。从暗沉沉的森林里,散发出一股春天草木抽芽和潮湿的泥土的香气。远远地听到归巢鸟儿的啼声。
  “那是什么鸟?”
  “青斑鸟呀。”
  屠格涅夫马上回答。
  青斑鸟的啼声忽然停止了,有好一会,森林中的鸟声突然没有了。天空——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在没有生气的森林顶上,渐渐变成暗蓝色。——突然,有一只猫头鹰,在头上轻轻地飞过。
  又一声熗响,打破了林间的静寂,那已是一小时之后了。
  “略夫·尼古拉维支即使打山鹜,也是想压倒我呀。”
  屠格涅夫笑着耸了耸肩膀。
  孩子们的跑声,和朵拉一阵一阵的吠叫声,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点点寒星,已散布在空中,森林里,凡是刚才还能瞧见的地方,都已被夜色封闭,树枝也静静地纹丝不动。二十分,三十分,沉闷地过去了,已经吞入夜暗中的潮湿的土地在足边开始升起了微微可见的春雾。可是他们的身边,还不见出现一只啼鸣的飞鸟儿。
  “今天是怎么回事呀。”
  托尔斯泰夫人自言自语地说,好似带着遗憾的口气。
  “像今天这样鸟儿这样少的日子是很少的……”
  “夫人,你听,夜莺在叫。”
  屠格涅夫故意把话题从打鸟岔开。
  黑暗的森林深处,果然清晰地传来夜莺的歌唱。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听着夜莺的歌声……
  忽然,照屠格涅夫自己的说法:“忽然,感觉到”,那是一种只有猎人特有的感觉,在面前的草丛中,跟着一声啼叫,飞起了一只山鹜。在树枝下垂的林木中,一只山鹜闪烁着白色的翅膀,消失在夜暗中,屠格涅夫立刻举起肩上的猎熗,很快开了一熗。
  一股浓烟和短促的火光——熗声在静静的森林深处发出了长时的回响。
  “打中了吗?”
  托尔斯泰向他走过来,小声地问。
  “打中了,像石头一样滚下来了。”
  这时孩子们已和狗一起回到他们身边。
  “快去找!”
  托尔斯泰吩咐他们。
  孩子们便抢在狗前面,到处去找猎物了。可是找来找去找了半天,找不到山鹜的尸体。朵拉也到处乱跑,时时在草丛中蹲下来,发出不满的嘘声。
  最后,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也出动了,帮孩子们一起找,可是那山鹜到哪儿去了,连一根羽毛也不见。
  “没打中吧?”
  二十分钟之后,托尔斯泰站在阴暗的林间,对屠格涅夫说道。
  “一定有,我明明看见像石头那样滚下来的……”
  屠格涅夫边说,边在草丛中来回找。
  “可能打是打中了,只是伤了羽毛,掉下来又逃走了。”
  “不,不光打了羽毛,我明明是打中了的。”
  托尔斯泰不大相信地皱皱粗大的眉毛。
  “那狗一定会找到,咱们这朵拉,只要打中的鸟儿,是一定找得到的。”
  “不过,确实是打中了的。”屠格涅夫抱着猎熗,作了一个懊恼的手势,说,“打中不打中,连孩子们也能区别,我是明明见到的嘛。”
  托尔斯泰嘲弄似的瞧着他的脸说:
  “那么,狗儿怎么样了?”
  “狗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过我只是说,我是明明看见像石头一样滚下来的……”
  屠格涅夫挑战似的盯住托尔斯泰的眼睛,不觉发出尖刻的声音说:“Il est tombe comme pierre,jet’assure!①”
  
  ① 法文,意思是“我确实看见,像石头似的滚下来的”。
  “可是朵拉为什么找不到哩?”
  幸而这时候托尔斯泰夫人向两位老人做着笑脸,从中和解,说明天叫孩子们再找吧,现在先回家去。屠格涅夫马上表示同意。
  “那就这样,到明天就明白了。”
  “对啦,到明天就明白了。”
  托尔斯泰还有点不大甘心,也故意这么重复了一句,背过屠格涅夫,向林子外面走去了……
  屠格涅夫回到寝室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了。剩下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坐在椅上,茫然向周围眺望。
  这寝室是托尔斯泰平日使用的书房。大书架、龛座中的半身像、三四个照片镜框。装在墙上的公鹿头——这些东西映在烛光中,形成暗淡而冷凝的空气,包围在他的四周。可是剩下了独自一人,对今晚的屠格涅夫来说,却感到特别的轻松。
  ——回到寝室以前,他和主人一家团坐在茶几边,作夜间的闲谈,他尽量装成谈笑风生的样子。可那时的托尔斯泰,还是脸色阴沉地不大开口,把屠格涅夫搞得非常尴尬,只好故意不注意主人的沉默,和一家老小谈些风趣的话。
  每当屠格涅夫说得有趣的时候,别的人都高兴地笑起来,特别是孩子们,见他模仿汉堡动物园大象的叫声和巴黎青年男子动作的姿态,更笑得格外热闹。可是一家人越是热闹,屠格涅夫的心里也越是感到别扭。
  “你知道最近出了有希望的新作家么?”
  话题转到法国文学时,这位感到别别扭扭的社交家,终于忍不住,故意用轻松的口气对托尔斯泰提问了。
  “不知道,什么新作家?”
  “德·莫泊桑——基·特·莫泊桑,这至少是一位有无比观察力的作家。在我提包里,恰巧有一本他的短篇集《La Maison Tellier》①,你有工夫可以看一看。”
  
  ① 《戴黎艾一家》。
  “德·莫泊桑?”
  托尔斯泰狐疑地向客人瞥了一眼,也没说要不要看。屠格涅夫记起自己小时候,被年长的坏孩子欺侮的事——觉得那时正是这样的滋味。
  “新作家,这里也出了一位特异的人物呢!”
  托尔斯泰夫人发现了他的窘态,马上谈起一位来访的怪客——约在一月前的一个傍晚,来过一位服装落拓的青年人,提出要见这家的主人。只好请他进来。他一见先生的面,开口便说:“请您先给我一杯伏特加,加上一碟青鱼尾巴。”这已经叫人觉得怪僻,后来知道这位怪青年,还是一位多少已有点名气的新作家,那更叫人吓了一跳。
  “这人名叫加尔询。”
  屠格涅夫听了这名字,觉得可以把托尔斯泰拉进谈话的圈子里来了。因为托尔斯泰那么沉默,除了越来越不高兴以外,另一个原因,也因屠格涅夫曾向他介绍过加尔询的作品。
  “加尔询吗?——他的小说写得不坏。你后来还读过他什么作品吗?”
  “是不坏。”
  托尔斯泰仍旧冷冷淡淡地,随口回答了一声。
  屠格涅夫好容易站起身来,摇摇白发的脑袋,在书房里走了起来。桌子上的烛火,在他走动的时候,把他的影子照在墙上发出忽大忽小的变化。他默默地把两手反结在身后,没精打采的眼睛,始终望着那张空床。
  在屠格涅夫的心目中,历历如新地回忆起自己和托尔斯泰二十多年的友谊。经过长期流浪,回到彼得堡他的老家来投宿的军官时代的托尔斯泰,——在涅克拉索夫的一个客厅里,傲然地看着他,将乔治·桑攻击得忘了一切的托尔斯泰——在斯巴斯科艾森林里,同他一起散步,突然停下来赞叹夏云的奇峰,写《三个轻骑兵》时代的托尔斯泰——最后,在弗特家里,两个人大吵大骂,抡起老拳打架时的托尔斯泰——从这些回忆中,可以看出托尔斯泰的倔脾气,他压根儿见不到别人的真实,认为人都是虚伪的。这不但在别人的言行跟他矛盾时是这样,即使同他一样放浪成性的人,他对自身可以原谅的地方,就不肯原谅别人。他不能马上相信别人同他一样感到夏云的美丽,他不喜欢乔治·桑,也由于怀疑她的真实。有一个时候,他差一点同屠格涅夫绝交了。这回屠格涅夫说打中了山鹜,他仍旧觉得是说谎……
  屠格涅夫打了一个哈欠,在龛座前停下脚来。龛中的大理石像,从远远的烛光中,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略夫的长兄尼古拉·托尔斯泰的胸像。尼古拉也是屠格涅夫的好友,自从成为故人,不觉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略夫如果有他老兄那样一半的对人的热情——屠格涅夫久久地向这狭暗的柜内投射着寂寞的眼光,竟不觉得春天的长夜已渐渐深沉。
  第二天早晨,屠格涅夫很早就到这家人用作餐厅的楼上的客厅里去。客厅墙上挂着托尔斯泰家上代祖先的几幅肖像——托尔斯泰正坐在其中一幅肖像下的桌边,看当天收到的邮件,除他之外,还不见一个孩子出来。
  两位老人点头打了招呼。
  屠格涅夫乘机瞧瞧他的脸色,只消他表示一点点好意,便准备立刻跟他和好。可是托尔斯泰还是闷沉沉的,说了两三句话之后,仍旧看他的邮件。屠格涅夫没有法子,只好拉过一把身边的椅子,坐下来默默地看报纸。
  沉闷的客厅里,除了短暂的茶炊的沸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看完了邮件,托尔斯泰不知想起什么来,向屠格涅夫这样问了一声。
  “睡得很好。”
  屠格涅夫把报纸放下,等托尔斯泰再说别的话,可是主人提起银环的茶杯,在茶炊里倒茶,再也不开口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屠格涅夫瞧着托尔斯泰沉闷的脸色,渐渐感到不快了,特别是今天早晨旁边再无别人,更使他觉得不知怎样才好。要是有托尔斯泰夫人在——他脑子里这样想了几次,不知什么原因,这时候还没有人到客厅里来。
  五分钟、十分钟,——屠格涅夫到底耐不住了,把报纸扔开,从椅子上慌张地站起来。
  这时候,客厅门外,突然传来很多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从楼梯上争先恐后地跑上来——马上有人一把把门推开,五六个孩子,嘴里嚷嚷着,跑进屋子里来了。
  “爸爸,找到啦!”
  第一个是伊利亚,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的东西一晃。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面孔很像她母亲的泰齐亚娜,抢在弟弟之前,大声地报告。
  “掉下来的时候,挂在白杨树的枝条上了。”
  最后说明的,是年纪最长的塞尔盖。
  托尔斯泰吃了一惊,扫望着孩子们的脸色。知道昨天的山鹜果然找到了,他的长满大胡子的脸上,忽然现出了笑容:
  “真的?挂在树枝上啦?难怪狗没有找到。”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跟孩子一起挤到屠格涅夫跟前,伸出了粗大的右手:
  “伊凡·塞尔盖维支,这一下我可放心了。我可不是说谎的人,这鸟儿要是落到地上,朵拉是一定会找到的。”
  屠格涅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紧紧握住托尔斯泰的手。找到的是山鹜呢,还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在这位《父与子》作者的头脑里,简直有点迷糊了,他高兴得几乎掉下泪来:
  “我也不是说谎的人嘛,瞧瞧我这手腕,就是一熗打中了。熗声一响,鸟儿便石头似的滚下来了……”
  两个老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约而同地大声哄笑了。
                  一九二一年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6月


六宫公主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六宫公主的父亲,是过去的一位宫女生的。他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古板人物,官也没有升到兵部大辅以上。公主跟父母住在六宫边一座树木高大的庭院里,六宫公主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父母非常宠爱公主,但也只是一味溺爱,没替她找个合适的女婿,只是待字深闺,等人家来求婚。公主依照父母的教养,平静地过着日子,是一种既无忧虑也无欢乐的生活。她从未经历世途,对眼下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如意,一心所想的:“只要双亲健康长寿就好了。”
  古池边的樱花树,每年开放几丛寥落的花朵,不知不觉地公主已长成一个静淑幽姻的美女。当作靠山的父亲,因为年老酗酒,突然成了故人,母亲怀念亡人,郁郁不乐,约莫隔了半年,最后也跟父亲一起去了。公主不但悲伤,而且更不幸的,是世途茫茫,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位一向娇生惯养的千金公主,除了一位乳母,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乳母忠心耿耿,为了公主,不惜拼命劳碌,可是家里传下来的螺甸嵌镶的手箱,白金的香炉,都一件件地变卖了。男女下人,也开始一个个告辞而去。公主终于渐渐明白生计的艰难。可是要改变这种景况,却不是她力能胜任的。她依然只是面对着寂寞的庭院,同过去一样,弹弹琴,吟吟诗,一天天过去。
  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乳母走到公主面前,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了这样的话:
  “我的当和尚的外甥对我说,有一位在丹波国当过国司的官人,非常企慕公主,想同你结识,那人长得一表人才,性情温和。他父亲也是一位地方官,上代还当过三品京官,您可以同他见见吗?现在日子这样艰难,也不无小补呀!”
  公主低声地哭了,为了补助艰难的生活,将身体给男人,不是同卖身一样吗?当然也知道,世间这样的事很多。想到这儿,更加伤心了。公主面对着乳母,在秋风落叶声中,把玉容深深埋在衫袖里。

    二

  从此以后,公主也就每夜和这男子相会了①。那男子正如乳母所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容貌也风雅,而且谁都能看出来,他对美貌的公主是十分倾倒的。公主对他也并不感到讨厌,有时还觉得终身有了依靠。可是在印花帐幕里,映着刺目的灯光和那男子相亲相爱的时候,也没有一夜是感到欢乐的。
  
  ① 日本古代行多妻制,正妻之外,往往结识几个女人,晚来朝去,作为外室。
  这期间,院子里开始添了新气象,凉棚和窗帘都换上了新的,下人也增加了,乳母管理家务也放手了。但公主对这种变化,仍看得非常冷淡。
  有一个雨夜,男子和公主对坐饮酒,讲了丹波国一个可怕的故事。有一个到出云去的旅客,投宿在大江山下一家宿店里,恰巧这宿店的女人临产,就在那夜平安地生了一个女孩。旅客忽然看见产妇屋子里跑出一个大汉,嘴里说着:“寿命八岁,自害而死。”那人很快地跑到外边不见了。过了九年,这旅客因上京过路,又投宿到这家宿店,果然,知道那女孩在八岁时意外地死亡了。她从一株树上跳下来,恰巧地上一把镰刀,刺进了她的喉头。——故事就是如此。公主听了很难过,感到人生有命,想想自己有这个男人可以依靠,比之那个女孩,还算是幸运的。
  “一切都是命定的嘛。”公主想着,脸上装出了笑容。
  屋檐下的松树,被大雪压断了枝条。公主白天跟往常一样,弹弹琴,玩玩双六,晚上同男子在一个被窝里,听水鸟跳进池塘的声音,过着有点悲哀又有点欢乐的生活,并从这种懒散安逸的生活中,得到暂时的满足。
  可是这安逸的日子,又突然到了尽头。刚进春天的一个晚上,当屋子里只有两人的时候,那男子忽然说出不祥的话来:“同你相处,今天是最后一夜了。”原来他的父亲,在除夕那天,刚被任命为陆奥守,因此他得跟父亲上冰天雪地的陆奥去。同公主分离,他当然心里也很悲哀,可是他跟公主的关系是瞒着父亲的,现在再要声明,已来不及了。男子垂头丧气地对她慢吞吞地说明了原委——
  “不过满了五年任期,我们就可以重新团聚了,请你等着我吧!”
  公主已经哭倒了。即使谈不到什么爱情,总是一个依靠终身的男人,一旦分手,这悲哀也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了。男子抚着公主的背脊,再三安慰她,鼓励她,可是眼泪已把话声哽咽住了。
  这时候,还不知这事的乳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佣,正端着酒壶杯盘进来,告诉他们,古池边的樱花已经长出骨朵来了……

    三

  第六年的春天到来了,到陆奥去的男子,终于没有回京。这几年中,公主的下人已一个不留地到哪里另投主人去了。公主住的东房,在某年大风中吹倒了。从那以后,公主和乳母二人住在下人的屋子里。那屋子又小又破,不过聊蔽风雨罢了。自从搬到这里,乳母一见可怜的公主,总禁不住掉泪,有时候,又无缘无故发脾气。
  厨房移到凉棚下,天天吃的也只是大米和青菜。到了目前,公主的衣服,除了一身之外,再无多余。有时没有柴烧,乳母便上倒塌的正房去拆木板。可是公主仍同过去一样,弹弹琴,吟吟诗,消遣岁月,静静地等那男子。
  于是,这年秋天的一个月夜,乳母又走到公主跟前,迟迟疑疑地说:
  “官人是不会回来的了,您还是忘了他吧。近来有一位典药之助,很想结识公主,一直在催问呢……”
  公主听了,想起六年前的事来。六年前的那件事,一想起来就哭个没完;可是现在,身心都已疲殆了,一心只望“安安静静地老朽下去”……再也没有别的想法。听完了话,抬眼望望天上的月亮,懒懒地摇摇头:
  “现在,我什么也不要了,活着反正跟死了一样……”
  正在同一时候,那男子在遥远的常陆国的庭院里,和新娶的妻子对坐饮酒。这妻子是父亲给他找来的,是国守的女儿。
  “哎哟,什么声音?”
  这男子吃惊地望望透进月光的窗子,在他的心中忽然出现了公主的鲜明的面影。
  “是树上掉下来的栗子啊!”
  常陆的妻子回答他,又把壶中的酒斟满在他的杯子里。

    四

  到第九年的晚秋时节,那男子才回到京都。他同他常陆妻子的一家人——在回京途中,因为挑一个吉利日子,在粟津停留了几天,进京那天,为了不惊动人,特别挑了黄昏时候。当男子在郊外时,已几次派人打听京都妻子的消息,有人一去不回,有的回来了也没找到公主的庭院,没打听到消息。因此他一进了京,心里更加想念,把妻子平安地送到丈人家后,马上连旅装也不换,就亲自到六宫去了。
  走到六宫,从前的四柱大门,桧皮屋顶的正院、厢房,全没有了,院于里只留下一堆废墟。他茫然地站在荒草地上,看着这片遗址,池塘已大半填满了土,中间长些水草,在新月光中,水草轻轻摇曳着。
  他见原来是正院的地方有一间倒塌的板房,跑过去往里面张望,好像有人,他便叫了一声,从月光中,走出一个老尼姑来,有一点面善。
  尼姑见了男子,默默地哭起来了,以后,才抽抽抑抑地讲了公主的情况。
  “您忘了么,我的女儿在这儿当过使女,从您老爷走后,还在这儿呆过五年,后来我同丈夫上但马去了,我女儿才离开这儿。只因近来想念公主,我一个人专门上京来探望。可是您瞧,已经连房子也没有了。刚才我正在一个人发愣,公主到哪里去了呢。您还不知道,我女儿还在这儿的时候,公主的日子实在是一言难尽呀。”
  男子听了这番诉述,便脱下一件内衣送给老尼姑,低着头在荒草地上默默地走回去了。

    五

  第二天,男子又跑遍京城到处去找,可是到哪里也找不到公主。
  于是,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傍晚,为了躲雨,他站在朱雀门前西曲殿廊下,这地方,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叫化和尚也在躲雨。雨在大红门顶上飒飒地下着。他背对和尚,心里烦躁,在石级上走来走去。忽然听见阴暗的门窗内好像有人,他无意地从窗棂中张望进去。
  窗内有一个尼姑,在铺一张破席,安顿一个好像是病人的女子。那女子在暗淡的光线中看去,瘦得不成样子,可是,只一眼便看出来,一点不错,正是那位公主,他正想开口叫唤,可是看了她的模样,终于没有出声。公主并不知外边有人张望,却躺在破席上,发出悲苦的声音,吟起诗来:
  
  曲肱支颐眠
  寒风吹枕边
  此身今已惯
  随处得平安
  男子听到吟诗声,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的名字。公主从枕上抬起头来,一见男子,忽然低叫一声,又伏倒草席上去了。尼姑——那位忠心的乳母,马上同跑到席边去的男子一起,慌慌张张地抱起了公主,可是看看公主的脸色,两个人都惊慌了。
  乳母疯了似的跑去找那叫化和尚,请他为临终的公主念经。和尚跟乳母走来,坐在公主身边,他没有念经,却对公主说:
  “往生天堂,不能借助他力,要自己虔诚念佛。”
  公主躺在男子的怀里,小声地念着佛号。忽然恐怖地望着门上的藻井,叫道:
  “啊,那里有一辆火烧的车子……”
  “不要害怕,赶快念佛呀。”
  和尚又鼓励她。公主又念了一会儿,做梦一般喃喃地说:
  “现在,看见了金色的莲花,像华盖大的莲花……”
  和尚正要说话,公主又断断续续地说:
  “现在,又看不到莲花了,只有一片黑暗,风吹着。”
  “一心念佛啦,为什么不一心念佛?”
  和尚叱责了。可是,这会儿,公主好像要断气了,只是反复地说同样的话:
  “什么……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黑暗,只有风在吹……只有寒风在吹。”
  男子和乳母含着眼泪,嘴里也喃喃地念着佛。那和尚两手合十,也帮公主大声念佛。交织着佛声和雨声中,躺在破席上的公主,脸上渐渐出现了死色……

    六

  以后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月夜,劝公主念佛的那个和尚,仍在朱雀门前的曲殿里,穿着破烂的僧衣,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这时有一个武士,嘴里呜呜地哼着,在月光下大步走过来。他一见和尚,便停了脚来,随口问道:
  “近来朱雀门边,常听到女人的哭声吧?”
  和尚蹲在石阶上,说:
  “你听!”
  武士侧耳一听,除了卿卿的虫声,没有别的音响。四周的夜暗中,飘拂着松树的气息。武士正想开口,忽然不知从哪儿送来了女人的低低的叹息声。
  武士手按刀柄,声音从曲殿空间拖着一条长长的尾音,远远地消失了。
  “念佛吧!”和尚抬起脸来,“这是一个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狱的没心肝的女魂呀,念佛吧。”
  武士没回答,仔细打量了一会和尚的脸,立刻吃惊地拜伏在他面前:
  “您,您就是内记上人吧,为什么在这儿?”
  俗名庆滋保胤,世上称他为内记上人,是空也上人弟子中一位德高望重的沙门。
                        一九二二年八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jeca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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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脱颖而出
    G:  只对你一个
举报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0-06-05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阿富的贞操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明治元年五月十四日午后,就是官厅发布下列布告的那一天午后发生的事:“明日拂晓,官军进剿东睿山彰义队匪徒,凡上野地区一带居民,应立即紧急迁离。”下谷町二丁目杂货店古河屋政兵卫迁离的空屋里,厨房神坛前,有一只大花猫,正在静静地打吨。
  屋子里关上了门窗,当然在午后也是黑魆魆的。完全没有人声,望不见的屋顶上,下着一阵阵的急雨,有时又下到远处去了。雨声一大,那猫儿便睁大了琥珀似的圆眼睛,在这个连炉灶在哪儿也看不见的黑厨房里,发出绿幽幽的磷光。猫儿知道雨声之外没别的动静,便又一动不动地眯缝起了眼睛。
  这样反复了几次,猫终于睡着了,再也不睁开眼来。但雨声还是一阵急一阵缓。八点,八点半——时间在雨声中移到日暮去了。
  可是在将近七点时,猫又忽然惊慌地睁开眼来,同时将耳朵竖起来,那时雨声比刚才小多了,街上有轿杠来往的声音——此外并无别的响动。可是在几秒钟的沉静后,黑暗的厨房里透进一道光亮,安在狭小板间中的炉灶,没有盖子的水缸的反光,供神的松枝和拉天窗的绳子,——都一一地可以瞧见了。猫儿不安起来,瞅瞅门口明亮的下水口,马上将肥大的身子站了起来。
  这时候,下水口的门从外边推开来了——不,不但门推开,连半腰高的围屏也打开了,是一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乞儿。他把包着烂头巾的脑袋先探进来,侧耳打量一会这空屋内的动静,知道里面没人,便轻轻溜进厨房,弄湿了地上的新席子。猫儿竖起的耳朵放下来,往后退了两步。但乞儿并不惊慌,随手关上身后的围屏,慢慢摘掉头巾,显出满脸的毛胡子,中间还贴着两三个膏药,眼睛鼻子很脏,却还是一张平常脸孔。
  “大花,大花!”
  乞儿持去头发上的水珠,又抹抹脸上的水,小声叫了猫的名字。猫儿可能听声音是熟悉的,伏倒了的耳朵又竖起来,却仍站在那里,带着怀疑的神气注视着乞儿的脸。乞儿把卷在身上的席子解开,露出两条连肉也看不见的泥巴腿,对着猫儿打了一个大哈欠。
  “大花,你怎么啦……人都走了,大概把你拉下了。”
  乞儿独自笑着,伸出大巴掌摸摸猫的脑袋。猫儿正准备逃,可是没逃,反而蹲下来了,渐渐地又眯缝了眼睛。乞儿摸猫之后,又从旧布褂怀里,掏出亮光光的手熗,在暗淡的光线中开始摆弄。四周带“战争”空气的没有人的空厨房里,进来一个带熗的乞儿……这确实有点像小说。可是冷眼旁观的猫儿,却仍然弓起了背,好似懂得全部秘密,满不在乎地蹲着。
  “大花啊,一到明天,这一带就变成熗林弹雨啰。中一颗流弹就没有命了,你可得当心呢,不管外边怎样闹,躲在屋顶下千万别出去呀。”
  乞儿摆弄着手熗,继续同猫儿说话:
  “咱俩是老朋友了,今天分了手,明天你得受难了。也许我明天也会送命。要是不送命,以后也不同你一起扒拉垃圾堆了,你可以独享了,高兴吧?”
  此时又来了一阵急雨,雨云压到屋顶上,屋瓦都蒙在雾气里了。厨房里光线更暗了。乞儿还是埋头摆弄手熗,然后小心地装上了子弹。
  “咱俩分了手,以后你还想念我吗?不吧,人家说:‘猫儿不记三年恩’,你会不会那样……不过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一走……”
  乞儿忽然停下口来,他听到门外好像有人进来,忙把手熗揣进怀里,同时转过身去。门口的围屏嘎啦一声推开来。乞儿马上提高警惕,转脸对着进来的人。
  推开围屏进来的人,见到乞儿反而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叫,这是赤着脚带把大黑伞的年轻女子。她冲动地退出到门外雨地里。然后从开头的惊慌中恢复过来,通过厨房里微微的光线注视乞儿的脸。
  乞儿也愣了一愣,抬起包在旧褂子里的膝头,盯着对方的脸,眼色便不紧张了。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双方的视线便合在一起。
  “哎呀,你不是老新吗?”
  她镇定下来,便向乞儿叫了一声。乞儿尴尬地笑笑,连连向她点头:
  “对不起,雨太大了,进来躲躲雨……可不是乘没人在家来偷东西的。”
  “吓我一大跳,你这家伙,……不偷东西也不能乱闯呀!”
  她甩掉雨伞上的水,又气呼呼地说了:
  “快出来,我要进屋啦。”
  “好,我走我走,你叫我走我就走,阿姐,你还没有撤退吗?”
  “撤退了,可是……这你不用管。”
  “可能拉了东西吧,……哎哟,进来呀,你站在那儿还要淋雨哩。”
  她还在生气,不回答乞儿的话,便在门口板间坐下来,把两只泥脚伸进下水口,用勺子舀水洗起脚来。乞儿仍安然盘着膝头,擦擦毛胡脸,看着女子的行动。她是一位肤色微黑,鼻梁边有几点雀斑的乡下姑娘,穿的是女佣们常穿的土布单褂,腰里系一条小仓带。大大的眼睛,周正的鼻梁,眉目灵巧,肌肉结实,看去叫人联想起新鲜的桃梨,很漂亮。
  “风声那么紧,你还往回跑,拉了什么宝贝啦,拉了什么了。嗨嗨,阿姐……阿富姐。”
  老新又问了。
  “你管这个干吗?快走吧。”
  阿富生气地说,又想了一想,抬头看看老新,认真地问了:
  “老新,你见我家的大花没有?”
  “大花?大花刚才还在这里……哎哟,跑到哪里去了?”
  乞儿向四边一望,这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厨架上擂钵和铁锅中间,又在打盹了。老新和阿富同时发现了这猫儿。阿富便把水勺子放下,急忙从板间站起,不理身边的老新,高兴地笑着,咪呜咪呜唤起架上的猫来。
  老新不看架上的猫,却惊奇地把眼光移向阿富。
  “猫吗?阿姐你说拉下了东西,原来就是猫吗?”
  “是猫便怎么啦……大花,大花,快下来呀!”
  老新呵呵地笑了。在雨声中,这笑声显得特别难听。阿富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骂道:
  “笑什么?老板娘发觉拉下了大花,怕它被人打死,急得直哭,差一点发疯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冒着大雨跑回来的呀!”
  “好好,我不笑了。”
  可是,他还笑着,笑着,打断了阿富的话:
  “我不笑了,好,你想想。明天这儿就开火,可咱也不过是只猫……你想,这还不可笑吗?本店这位老板娘太不懂事,太不通气,即使要找猫,也不该……”
  “你少胡扯!我不愿听人讲老板娘的坏话!”
  阿富生气得跺起脚来,可是乞儿并不怕她,而且毫不客气地一直看着她的发作,原来那时候的样子表现了粗野的美。被雨淋湿的衣服、内衣……紧紧贴住她的身体,周身映出了里面的肌肉,显出了年轻处女的肉体。老新眼睛不眨地看着她,又笑着说:
  “即使要找猫,也不该叫你来,对不对?现在上野一带的人家全搬走了,街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当然啰,狼是不会来的,可是也难说不会碰上危险……难道不是这样吗?”
  “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快把猫儿给我逮下来……”
  “这可不是开玩笑,年轻轻的姑娘,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跑路,不危险也危险呀。比方现在在这儿,只有我同你两个人,如果我转个坏念头,阿姐,我看你怎么办呢?”
  老新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出了下流话来,可是阿富的亮晶晶的眼中仍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只是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什么,老新……你想吓唬我吗?”
  阿富反过来好像要吓唬老新,一步冲到他的跟前。
  “吓唬?不光是吓唬呢。这会儿带肩章的坏蛋可多得很,何况我是一个要饭的,不光吓唬吓唬,如果我真的转个坏念头……”
  老新话还没说完,头上吃了一雨伞,这时阿富又跳到他身边把雨伞举起来:
  “你敢胡说八道!”
  阿富往老新脑瓜上狠狠揍来一雨伞。老新往后一躲,伞打在披着旧褂子的肩头上。这一吵把猫惊动了,蹚翻了一只铁锅,跳到供神的棚上去,把供神的松枝和长明灯碰倒,滚到老新头上,老新连忙避开,又被阿富揍了几雨伞。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老新挨了打,终于把雨伞夺住,往地上一扔,而一纵身扑到阿富身上,两个人便在狭窄的板间里扭成一团。这时外边雨声更急了,随着雨声加大,光线也更暗了。老新挨了打,被抓了脸,还使劲想把她按倒地上,不知怎的一脱手,刚要把她按住,却突然像颗弹丸似的,让她逃到下水口那边去了。
  “这妖婆……”
  老新背着围屏,盯住了阿富。阿富已披散了头发,坐在地板上,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剃头刀,反手紧紧握着,脸上露出一股杀气,同时也显得特别艳丽,像那只在神棚上弓背的猫儿。两人你瞧我,我瞧你,有好一会。老新哼哼冷笑了一声,便从怀里掏出手熗来。
  “哼哼,瞧你多厉害,瞧瞧这玩意儿!”
  熗口慢慢对准阿富的胸口。她愣了一下,紧瞅着老新的脸,说不出话来了。老新见她不闹了,又不知怎样转了一个念头,把熗口向上,对准了正在暗中睁大两只绿幽幽眼睛的猫儿。
  “我就开熗,阿富,行吗?”
  老新故意让她着急似的,笑着说:“这手熗砰的一声,猫儿便滚到地上来了,先给你做个榜样看看,好吗?”
  他正去扳动熗机。
  “老新!”阿富大叫一声,“不行不行,不许用熗!”
  老新又回头望望阿富,熗口仍对准猫儿。
  “不行吗?我知道不行。”
  “打死它太可怜了,饶大花一条命吧!”
  阿富完全改变了样子,目光忧郁,口唇微微颤动,露出细白的牙齿。老新半捉弄半惊异地瞧着她的脸,才把熗口放下,这时阿富的脸色才缓和了。
  “那么我饶了猫儿一条命,你就得报答报答我……”
  老新强横地说道:
  “把你的身体让我使一使。”
  阿富转过脸去,一下子在心里涌起了憎恨、愤怒、伤心,以及种种复杂的感情。老新深深注意着她情绪的变化,大步走到她身后,打开通茶间的门。茶间当然比厨房更黑,主人搬走后,留下的茶柜、长火钵,还可以清楚见到。老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微微出汗的阿富大襟上凸出的胸部。阿富好像已经感觉到,扭过身子望望老新,脸上已恢复开头时一样灵活的表情,可是老新倒反而狼狈了,奇妙地眨眨眼,马上又把熗口对准猫儿。
  “不,不许开熗……”
  阿富一边阻止,一边抛落手里的剃刀。
  老新冷冷一笑:
  “不开熗就得依我!”
  阿富没奈何嘟哝了一句,却突然站起来,像下了决心,跨出几步走进茶间去。老新见她这么爽气,有点惊奇。这时雨声已停,云中还露出阳光,阴暗的厨房渐渐亮起来。老新站在茶间外,侧耳听着茶间里的动静,只听见阿富解去身上的小仓带,身子躺倒席子上的声音——以后便没声响了。
  老新迟疑一下,走进微明的茶间,只见茶间席地上,阿富独自仰身躺着,用袖子掩了脸……老新一见这情况,连忙像逃走似的退到厨房里,脸上显出无法形容的既像嫌恶又像害羞的奇妙的表情,一到板间,便背对茶间,突然发出苦笑来:
  “只是给你开开玩笑的,阿富姐,开开玩笑的,请你出来吧……”
  过了一会之后,阿富怀里抱了猫儿,手里提把雨伞,同正在摊开席子的老新,随意说着什么。
  “阿姐,我想问你……”
  老新不好意思地,连阿富的脸也不敢看。
  “问什么?”
  “不问别的……一个女人,失身是大事,可是你,阿富姐,为救一只猫……就随随便便答应了,这不太那个吗?”
  老新才住口,阿富轻轻一笑,抚抚怀中的猫。
  “你那么爱猫儿吗?”
  “可是大花,大花多可爱呀……”
  阿富暧昧地回答。
  “在这一带,你是出名忠于主人的,倘把猫打死了,你觉得对不起主人么——也许你这样想吧?”
  阿富侧着脑袋,眼光望着远处:
  “我不知怎样说才好……那时候,觉得不那样,总不安心嘛!”
  ——又过了一些时候,只有老新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他抱着包在旧褂子里的膝盖,茫然坐在厨房里,疏雨声中,暮色已渐逼近屋内,拉天窗的绳子,下水口边的水缸……已一一消失在暗中。忽然,上野的钟声一下下响起来,在雨空中传开沉重的余响。老新惊醒过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摸索到下水口,用勺子舀起水缸里的水,喝了起来。
  “村上新三郎,源氏门中的繁光①,今天得好好干一杯了。”
  
  ① 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这个名叫村上新三郎的乞儿老新,出身源氏门阀。
  他嘴里念叨着,很有味地喝着黄昏的凉水……
  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同她丈夫和三个孩子,走过上野的广小路。
  那天,在竹台举行第三届全国博览会开幕典礼,黑门一带的樱花,大半也正在开放。广小路上的行人,挤得推也推不开。从上野开会归去的马车、人力车,排满长队,拥挤不堪。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②……这班乘马车。人力车的贵客,也在这些人群里。
  
  ② 这一串人名,都是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名流。
  丈夫抱着五岁的儿子,衣角上还扯着大男孩,拥挤在往来的人流中,还时时回头照顾身后的阿富。阿富搀着最大的女孩,见丈夫回过头来,便对他笑一笑。经过了二十年岁月,当然已显出一点老相,水灵灵的眼睛,却还跟过去一样。她是在明治四五年间,同古河屋老板政兵卫的外甥,现在这丈夫结婚的。那时丈夫在横滨,现在在银座某街开一家小钟表店。
  阿富偶尔抬起头来,恰巧面前跑过一辆双马车,安安泰泰地坐在车上的,正是那个老新……今天老新的身分已经大非昔比,帽子上一簇鸵鸟毛,镶着绣金的边,大大小小的勋章和各种荣誉的标志,挂满胸膛,可是花白胡子的紫脸膛,还是过去在街上要饭的那一张。阿富不觉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原来她有过感觉……老新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乞儿。是由于他的容貌么,是由于说话的声气么,还是当时他手里那支手熗?总之,那时已经有点感觉了。阿富眉毛也不动地注视老新的脸。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老新也正在看着她的脸。二十年前雨天的回忆,一下子逼得她气也透不过来似的,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那时为救一条猫的命,她是打算顺从老新了。到底是什么动机,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老新在那样的时候,对于已经躺倒的她的身体,却连指头也没碰一碰,那又是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尽管不知道,她仍觉得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马车从她身边擦过去,她的心里怦然一动。
  马车过后,丈夫又从人流中回过头来望望阿富,阿富一见丈夫的脸,又微微一笑,心里觉得安静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报恩记
作者:芥川龙之介

  阿妈港甚内的话
  我叫甚内。姓么,……嗳嗳,很早以来,大家都叫我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您听说过这个名字么?不,请不要慌,我就是您知道的那个有名的大盗。不过,今晚上这儿来,不是来打劫的,请放心。
  我是知道您的。您在日本神甫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也许您现在同一个强盗一起,连一会儿也觉得不愉快吧。不过,我也不是专门当强盗的。有个时期曾受聚乐公召唤的吕宋助左卫门部下的一个小官,也确实叫甚内。还有给利休居士送来一只叫做“红头”的宝贵的水勺的那位连歌师①,本名也叫甚内。还有几年前,写过一本叫《阿妈港日记》的书,在大村那边当露天通事②的,不是也叫甚内吗?此外,在三条河原闹事那回,救了船长玛尔特奈特的那个和尚,在埋地方妙国寺门前卖南蛮草药的那个商人……他们的名字,也都叫甚内。不,顶重要的,是去年在圣法朗士教堂捐献装有圣玛利亚指甲的黄金舍利塔的,也就是名叫甚内的教徒。
  
  ①连歌是日本和歌的一种,由二人互相联作,连歌师是专作连歌的作者。
  ②露天通事,专替外国人作口头翻译的人。
  不过今晚我很遗憾,没工夫细说他的经历,只是请您相信,阿妈港甚内,同世上普通人也没有太特别的地方。是么,那么,我就尽量简单地谈谈我的来意,我是来请您替一位亡灵做弥撒的。不,这人不是我的亲族,也不是在我刀上留下血迹的人。名字么,名字……嗳,我不知道说出来好不好。为了那人的灵魂——那就说是为一位名叫保罗的日本人,祈求冥福吧。不行吗?——当然受阿妈港甚内的嘱托,办这样的事是不能不慎重的。不过,不管活人死人,请您千万别告诉别人。您胸上挂得有十字架,我还是要请您遵守这一条。不,——请原谅(笑)。我是一个强盗,怀疑一位神甫,实在太狂妄了。可是,要是不遵守这一条约定(突然认真的),即使不被地狱火烧死,也会得到现世的惩罚。
  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在一个刮大风的半夜里,我化装成一个行脚和尚,在京城街头溜达。我这样溜达,并不是这晚上开始的,前后五夜,每夜过了初更,我便避开人目,窥探人家的门户。我的目的当然不用说了。特别那时我正想出洋到摩利迦去,需要一笔钱花。
  街头当然早已没有行人,天上只有星星,风一息不停地呼呼狂叫。我在阴暗的屋檐下穿过,走到小川町,正到十字路拐弯地方,见了一所很大的宅子,那就是京师有名的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本宅。北条屋虽跟角仓一样是做海上买卖的,但到底还比不上角仓,不过究竟也有一二条走暹罗、吕宋的沙船,算得上一家富商。我不是专门来找这人家的,但既然碰上了,便打算干一趟买卖。前面说过,这晚正刮大风——这对我们这行买卖正合适。我便在路边蓄水缸里,藏好了箬笠和行杖,一蹦蹦上了高墙。
  世上大家都说阿妈港甚内会隐身术——这您当然不会像俗人一样相信这种话。我不会隐身术,也没魔鬼附在我身上,只是在阿妈港时,拜过一位葡萄牙船医的老师,学过一些高明的本领,实地应用时,可以扭断大铁锁,拨开重门闩,都没什么困难(笑笑)。这种过去没有的窃盗本领——在日本这个未开化的国家,跟洋熗、十字架一样,也是西洋传进来的。
  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已进了北条屋的内院,走过一条黑暗的走廊,想不到时已深夜,屋子里还透出灯光,而且还有谈话的声音,看样子那里是茶间。“大风夜的茶话”,我不觉苦笑了一下,便轻轻走过去。我倒不担心人声妨碍我的活动,而是对在这样风雅的屋子里,这家主人和客人的夜半清谈发生了兴趣。
  走到隔扇外面,耳朵里果然听到茶炊沸水的声音,和这声音同时,却出乎意外地听到边说边哭泣的声音。谁在哭呢——一听是女人的哭声。在这种富有人家的茶间里,半夜里有女人哭泣可不是一件寻常事,我憋住呼吸,从隔扇缝里透出的亮光中,向茶间悄悄张望。
  灯光中,看见古色古香的板间中挂著书画,供着菊花的盆景——果然是一间幽静风趣的房间,板间前面——正在我望过去的正面,坐着一位老人,大概就是主人弥三右卫门吧,穿着细花纹羽绸外套,两手抱着胸脯,一眼望去,和茶炊的沸声同样清楚。他的下首,坐着一位端庄的梳高发髻的老太太,只见一个侧脸,正在不断地拭眼泪。
  “尽管生活富裕,大概也遇到什么难题了。”我这样想着,自然露出了微笑。微笑——倒并非对这对夫妇存什么恶意。像我这种已经背了四十年恶名声的人,对别人——特别是别人的不幸,是会幸灾乐祸的(表情残酷)。那时我好似看歌舞伎的场面,很高兴地望着老夫妇在悲叹(讽刺地一笑)。不过,也不单是我,谁看小说都是爱看悲惨情节的嘛。
  过了一会儿,弥三右卫门叹了一口气说:
  “已经碰上了这种难关,哭哭也挽回不了的了,从明天起,我决定把店员全部遣散。”
  那时一阵狂风,摇动了茶间,打乱了声浪,我就没听清弥三右卫门太太的话。主人点点头,两手叠在膝盖上,抬眼望望竹编的天花板,粗黑的眉毛,尖尖的颊骨,特别是那长长的眼梢——越看越觉面善,确实是在哪里见过的。
  “主,耶稣基督呀,请把您的力量赐给我们吧……”
  弥三右卫门闭着眼喃喃祷告起来。老太婆也跟着祈求上帝的保佑。我还是一眼不眨地注视弥三右卫门的脸。屋外又吹过一阵风,我心里一闪,记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记忆里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弥三右卫门的面影。
  二十年前的往事,——这不用多说,只简单谈谈事实。那时我出洋到阿妈港,有位日本人的船长,救了我的性命。当时大家没通名姓便分开了。现在我见了这弥三右卫门,原来正是当年的那位船长。想不到会有这种巧遇。我仍旧注视这老人的脸,看着他宽实的肩身,骨节粗大的手指,还带得有当年珊瑚礁的海水气和白檀山的味道。
  弥三右卫门做完了长长的祷告,便安静地对老婆子说:
  “以后一切,只好听上帝安排了,——你看,茶炊开了,大家喝一杯茶吧!”
  老婆子重新忍住了胸头的悲痛,悄然地说:
  “是呀,不过心里后悔的是……”
  “得啦,多唠叨有什么用哩,北条丸沉没,全部资本完结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儿子弥三郎,如果不把他赶走……”
  我听了这场对话,又轻轻一笑,现在已不是对北条屋幸灾乐祸,而是想到自己“有报恩的机会了”,觉得高兴。我这个被人到处缉捕的阿妈港甚内,终于也能报答自己的恩人了。这种高兴——不,除了我自己以外,别人是不会了解的(讥讽地)。世上行善者是可怜的,他们一件坏事也没干过,尽管行善,也不会感到快乐。他们是不懂这种心情的。
  “你说什么,这种畜生,世上没有倒还好些呢。”弥三右卫门把目光移开灯光,说,“如果那家伙可以当钱使,闯过今天的难关,那赶走他就……”
  弥三右卫门刚说完,突然吃惊地见到我。当然他会吃惊,那时我已不出声地推开了纸隔扇,而且我是行脚和尚打扮,刚才脱掉了箬笠,里面戴的是南蛮头巾。
  “你是谁?”
  弥三右卫门虽是老人,一下子却跳起来了。
  “不,请不要慌,我叫阿妈港甚内……嗳,请放心,我是一个强盗,今晚到府上来,本来另外有事……”
  我摘去头巾,坐在弥三右卫门面前。
  以后的事,我不说您也可以猜到。我答应了他,为了打救他的急难,报答他的大恩,在三大之内,给他筹到六千贯①银子,一天不误。哎哟,门外好像有人。那么请原谅,明天或后天晚上,我再偷偷来一次吧。那大十字架星的光虽照耀在阿妈港的天空,可是在日本的天空中是见不到的。我没有像星光一样离开日本,今夜特地来请您做弥撒,就为了怕对不起保罗的灵魂喽。
  
  ①日本的一贯,约合七斤半。
  您说我怎样逃走吗?那可甭担心,从这高天窗,从那大烟囱口,我都可以自由出人,现在,千万拜托,为了恩人保罗的灵魂,这话千万别告诉外人。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话
  神甫,请听我的忏悔。您大概知道,近来社会上有一个著名大盗,叫做阿妈港甚内,据说此人曾栖身根来寺高塔上,偷过杀生关白的大刀,还远在海外,打劫过吕宋的太守,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人终于被逮住了,最近在一条的回桥头枭首示众,这消息大概您也听到了。我受过阿妈港甚内的大恩,这受恩的事,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原因是遭到了一次大灾难,请您听我详细说明以后,为我祷告上帝,请求饶恕我这个罪人。
  两年前冬天,我有一条北条龙的海船,遇到一场接连的大风暴,在海里沉没了,我的全部资产都丧失了——遇到这样的事,我八条屋一家,除了流离四散,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您知道,我们做买卖的人,平时有的是交易对手,真正的朋友是没有的。这一来,我的全部家产,好比一条船翻在大海里,落进十八层地狱了。忽然有一天晚上,——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是刮大风的一夜,我同我女人正在您熟悉的那间屋子里,一直谈到夜深。那时忽然进来一个人,穿着行脚和尚的服装,戴着南蛮头巾,这人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当时我大吃一惊,十分愤怒。听他说,他偷进我家里是来偷盗的,见到茶间有灯光,还听见人讲话,从隔扇缝里张望进来,认出我弥三右卫门,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是二十年前的恩人。
  不错,二十年前有过这事。那时我在走阿妈港的海船弗思泰号上当船长,船正靠岸,我搭救过一个没长胡子的日本人。这人喝醉酒同人打架,打死了一个中国人,正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现在才知道,这人就是阿妈港甚内,已成了有名的强盗。我听他一说,记起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一家人都睡着了,好在没人听见,我便问他来干什么。
  甚内说,只要他办得到,为了报答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要打救北条屋的灾难,问我需要多少银子。我忍不住苦笑了,向强盗借银子——这不像话。他虽然是大强盗,如有那么多钱,也不会上我家来偷盗了。可是我说了银子的数目,他低下头想了一想,便说,今晚来不及了,请等我三天,一定办到,一口就答应了。我需要的一笔六千贯的大款,真能办得到么,心里可不能相信。只是出于无奈,只好接受了,知道反正不一定可靠。
  这一夜,甚内便在我家慢慢地喝了茶,在大风中回去了。第二天,不见送银子来,又过了一天,仍没有音讯,第三天——这天下雪了,等到夜里,仍无消息。我对甚内的约定本来没多少信心,可是我还是没把店伙遣散,存着万一的希望,等待着。就在第三天晚上,我正对着灯火,一心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约莫过了三更时分,忽然听到屋外院子里有人打架,我心里一动,当然想到甚内,难道被巡捕追上了么——我马上打开朝院子的隔扇,举起灯望过去。在积满了雪的茶间前,有些竹子被压倒的地方,见两个人正扭在地上——忽然其中一人把另一人一把摔开,立刻蹿到树阴下,翻过墙头逃走了。听见雪块落地和翻墙的声音——以后,就没有响动了,大概已落到墙外了。可那个被摔开的人,并没去追,就扑扑身上的雪,安静地走到我的面前:
  “我是阿妈港甚内!”
  我惊呆地看着他,他今晚仍穿行脚和尚的服装,戴着南蛮头巾。
  “嗳,惊吵您了,幸而没人听到。”甚内进了屋子,苦笑道,“刚才我进来,见有个人正爬进屋台下去,我想逮住他,看看他是谁,结果还是逃走了。”
  我原以为是来逮他的,问他是不是公差。甚内说,什么公差,是一个窃贼呀,强盗逮窃贼——真是奇闻啦。这一回,我苦笑了。当然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带银子来,总是不放心的。甚内看出我的意思,不等我开口,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包银子来,放在火钵前。
  “请放心,这里已筹足了六千贯——本来昨天已搞到了大部分,只差两百贯,今天我都带来了,请您把银包收起来。昨天搞到的我已趁你俩老不觉察,放在这茶间地板下了,可能今天来的那偷儿,是嗅到了银子的气味。”
  我听了这话,疑心自己是在梦里。接受强盗的钱,现在您不说我也知道不对,不过当我半信半疑还不知能否接到时,我也想不到对不对了,现在总不能再说不要,如果我不受,我一家人也完蛋了,请原谅我那时的心情,我连连向甚内作揖,什么话也不说就哭起来了。
  以后我两年没听到甚内的消息,我一家人没有破产,过着平安的日子,这都靠了甚内的搭救。我在背地里总是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最近在街上听说甚内被捕了,砍了头,挂在回桥头示众,我大吃一惊,偷偷掉了眼泪,当然恶有恶报,无话可说,多年没受到上帝惩罚,本来已是意外,可是身受大恩,我总得为他祈求冥福——这样,我今天就急忙独自跑到一条的回桥头去看示众的头。
  到安桥头大街上,挂人头的地方已围了大批观众,宣布罪状的告示牌,看守人头的公差,都同平常一样。三根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挂着一颗人头——啊,多么可怕,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我简直不知怎样说才好。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我抬头一望是苍白的人头,突然发起愣来,这不是他,不是阿妈港甚内的头颅。粗黑的浓眉,突出的下颏,眉间的刀痕,一点也不像甚内呀。——突然,在太阳光中,四周的人群,竹架上的人头,一下子都消失到遥远的世界去了,我好似受了天雷的打击。这不是甚内的头,是我自己的头呀,是二十年前的我——正是救甚内时的我——弥三郎,那时我的舌头要是转一转,我就会这样叫出来了,可是我出不得声,我浑身发抖了。
  弥三郎!我着魔似的望着儿子的头,这人头脸上的眼睛半开着,直瞪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把我的儿子错当了甚内呢?只消仔细想想,这种误会是决不能发生的。难道阿妈港甚内就是我的儿子,那晚来我家的那个假和尚是冒名顶替的吗?不,不会有这种事。能在三天之内,一天不误搞到六千贯银子的,在这么大的日本,除了甚内还有谁呢?这时候,两年前下雪的夜里在院子里同甚内打架的那个人的影子,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人是谁,难道就是我的孩子吗?当时见到一眼,样子确像我的儿子,难道仅仅是一时眼花吗?说不定真是我儿子呢——我如大梦初醒,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个人头,只见发紫的半开的嘴,好像带着茫然的微笑。
  示众的人头会笑——您听了一定不信,我当时也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再仔细一看,果然在干枯的嘴上确是带着微笑。我久久地注视这奇怪的微笑,不知不觉地,我自己也笑了,我一边笑,一边流下了眼泪。
  “爸爸,请原谅我,……”
  在无言的微笑中,好像听他说:“爸爸,请原谅我的不孝之罪。两年前的雪夜,我偷偷回家来向您谢罪,白天怕给店伙看见不好意思,因此打算深夜敲您卧室的门,再来见您,恰巧见茶间里还有灯光,我正怯生生走过来,忽然不知什么人,一言不发,一把抱住了我。”
  “爸爸,以后的事您已经知道,我因突然见到了您,忙将那人摔开,跳墙逃走了。从雪光中看那个打架的人,像是行脚和尚,后来见没人追来,我又大胆回到茶间外,从隔扇缝里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爸爸,甚内救了北条屋,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便许下心愿,如果他有危难,我一定豁出命来报他的恩。只有已被家里赶出来的我,一个流浪人,才能报他的恩。两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这机会终于来了。请原谅我的不孝,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我也已经报答了全家的大恩人,我心里是安慰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是笑,又是哭,我钦佩我儿子的勇气。您不知道,我的儿子弥三郎同我一样,是入了教门的,还起了一个教名叫保罗。可是——我儿子是一个不幸的人,不,不但我儿子,我自己如不是阿妈港甚内救了我一家的破产,今天我也不会来这儿哭诉了。我虽恋恋难舍,但也只好如此了。一家人没有流离四散,是件好事,但我儿子如果不死,岂不是更好么——(一阵剧烈的痛苦。)请救救我吧,我这样活下去,我也许会仇恨我的大恩人甚内呢……(长时间的哭泣。)

  保罗弥三郎的话
  啊,圣母玛利亚!等天一亮,我的头就要落地了。我的头落地,我的灵魂却会像小鸟似的飞到您的身边。不,我干了一辈子坏事,也许到不了天堂,将落进地狱的火里。但我是心甘情愿的,二十年来我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欢乐过。
  我是北条屋弥三郎,但我的挂出来示众的头,叫阿妈港甚内。我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多么痛快呀,阿妈港甚内——怎么,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吗?我口里叫这个名字时,我在黑暗的牢狱里,我的心也好像开满了蔷薇和百合。
  难忘的两年前的冬天,一个大雪的夜里,我想找一些赌本,偷偷溜进父亲的家里,见屋内透出灯光,正想上前张望,突然有一个人,一言不发地抓住了我的后襟,我向后一摔身子,他又抓住了我——我不知这是什么人,我们扭打了两三回合,忽然茶间的隔扇打开来,有人提着灯走到院子里来,原来是我父亲弥三右卫门,我拼命将被抓的身体摔开,跳过墙头逃跑了。
  可是跑了约十几丈路,我躲在人家屋檐下,向街头两边一望,黑暗的街上下着纷纷大雪,一个行人也没有,那人并没追来,他是谁呢?匆忙间只知是一个行脚和尚的模样,他臂力很大,当然不是一个寻常的和尚,为什么这和尚在雪夜中跑到我家来呢?——这事太怪了。我想了一想,便决定冒险重新溜到茶间外探察。
  以后约过了一小时,这奇怪的行脚和尚趁大雪未停,向小川町走去了。这个人是阿妈港甚内。武士、连歌师、商人、得道和尚——他常常变换化装,是京师著名大盗。我从身后紧紧盯住他,那时我心里的高兴是从来没有过的。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我连做梦也向往他。就是甚内,偷了杀生关白的大刀,就是甚内,骗取了暹罗店的珊瑚树,还有砍备前宰相家沉香木的,抢外国船长泼莱拉的怀表的,一个晚上破了五个地下仓库的,砍死了八个三河武士的——此外,还干了许多将会世代传下去的恶事的,都是这个阿妈港甚内。这甚内现在正斜戴着一顶箬笠,在光亮的雪地上向前走着——光看看他也是一种幸福,我心里还想得到更大的幸福。
  当我走到净严寺后面时,便追上了他。这里没有人家,只是一带长长的土墙,即使在白天,也是避开人眼最好的地方。甚内见了我并不惊慌,平静地站下来,手里提着行杖等我开口,自己并不做声。我怯生生地向他作了一个揖,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嗫嗫得发不出声来。
  “啊,对不起了。我是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儿子弥三郎……”
  火光照着我的脸,好不容易我才开口了。
  “有事想请求您,我是企慕您才跟上来的……”
  甚内点点头,并不说话。我又胆小,又激动,鼓起了勇气双膝在雪上跪下,告诉他,我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现在堕落成流浪汉,今晚想回家偷些东西,不料碰上了您,我偷听了您和父亲的谈话,——我简单地说了这些话,甚内仍不做声,冷冷地注视着我。以后,我双膝移前,偷窥着他的眼色。
  “北条屋一家受了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的一人。我将一辈子不忘记您,决心拜在您门下。我会偷窃,我也会放火,我干一切坏事,不比人差……”
  但甚内仍不作声。我更激动了,继续热心地说:
  “请收我作您的徒弟,我一定尽力干。京师、伏见、堺、大阪——那些地方我全熟悉。我一天能跑九十里,一只手可以举起百五十斤的麻包,也杀过几个人。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要我去偷伏见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叫我烧圣法朗士教堂的钟楼,我就去烧;您叫我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拐;您要奉行官的脑袋……”
  我还没说完话,他却突然一个扫堂腿,把我踢翻在地。
  “混账!”他大喝一声,便走开去了,我发疯地抓住了他的法衣:
  “请收留我,我无论怎样不离开您,刀山火海,我都替您去。《伊索寓言》中的狮大王,不是还搭救一只耗子吗?我就当这只耗子吧,我……”
  “住嘴,我甚内不受你的报答。”甚内把我一推我又倒在地上。
  “你这个败家子,好好去孝敬你老子吧!”
  在我第二次跌倒时,我心里充满了懊丧。
  “可是,我一定要报恩!”
  但甚内却头也不回,急冲冲地在雪地上走去了。此时已有月光,照出箬笠的影子……以后两年中,我一直没见到甚内(忽然一笑)。“我甚内可不受你的报答!”……他是这样说的,可是到天一亮,我便要代他砍头了。
  啊,圣母玛利亚!两年来,我为了要报恩,已吃过多少苦!为了报恩——不,也为了雪恨,可是甚内在哪里呢?甚内在干什么呢?——有什么人知道吗?甚至也没人知道甚内是怎样一个人。我见到的那个假和尚,是四十岁前后的矮个儿;在柳町的花柳巷,他是一个不满三十岁的,红脸的有胡子的流浪人;扰乱歌舞伎戏院时,人家见他是一个弯腰曲背的红毛鬼;打劫妙国寺财宝时,人家说他是一个披前留海的年轻武士——这些人既然都是甚内,那么要识他庐山真面目,到底是非人力所及的。后来,到去年年底,我得了吐血的病。
  我一定要报仇雪恨——我身体一天天坏起来,我心里还光想这件事。有一天,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出了一条妙计。啊,圣母玛利亚!是您的恩惠使我能想出这条妙计。我决心拼掉这个身子,拼掉这个害吐血病只剩皮包骨头的衰弱的身子——只要我决心这样做,我就能达到我的愿望。这晚上,我高兴得独自笑起来,嘴里叨念着一句同样的话:“我代替甚内抛弃这颗脑袋吧!”“我代替甚内抛弃这颗脑袋吧!”……
  代甚内砍头——天下还有比这更出色的报恩吗?那样一来,甚内的一切罪恶,都跟我一起消灭了,从此他可以在广大的日本,堂堂正正地高视阔步了。这代价(又笑了一笑)……我将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代大盗:当吕宋助左卫门的部下,砍备前宰相的沉香木,骗暹罗店的珊瑚树,破伏见城的金库,杀死八个三河武士——所有甚内的荣誉,都变成我的了(第三次笑)。我既帮助了甚内,又消灭了甚内的大名,我给我家报了恩,又给自己雪了恨——天下,天下再没比这更痛快的报答了。这一夜,我当然高兴得笑了——即使这会儿我在牢里,我也不能不笑呀!
  我想定了这条妙计,我便进王宫去偷盗,黑夜溜进大内,望见宫帘中的灯光,照见殿外松林中的花影——我心里有准备,从长廊顶上跳下无人的宫院,马上,跳出四五个警卫的武士,依照我的愿望,一下子就将我逮住了。这时一个压在我身上的有胡子的武士,一边拿绳子把我使劲捆住,一边喃喃地说:“这一回,终于把甚内逮住了。”是的,除了阿妈港甚内,谁还敢进王宫偷盗呢?我听了这话,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我甚内不受你的报答!”他是这样说的。但一到天亮,我便要替他砍头了。这是多么痛快的讽刺。当我的脑袋挂在大街上时,我等他来。他会从我的脑袋中,听到无声的大笑:“瞧,弥三郎的报思!”——大笑中将会这样说:“你已不是甚内,这脑袋才是阿妈港甚内,那个天下有名的日本第一大盗!”(笑)啊,真痛快呀,这样痛快事,一生只能遇到一遭。倘若我父弥三右卫门见了我示众的脑袋(痛苦),请饶恕我吧,爸爸!我害了吐血病,我的脑袋即使不落地,我也活不到三年了,请宽恕我的不孝。我虽离开这婆娑世界,毕竟是替我全家报了大恩呀……
                       一九二二年四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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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丛中
作者:芥川龙之介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砍柴人的证言
  是的,那尸体是我发现的。今天我照每天的习惯到后山去砍杉树,忽然看见山后的荒草地上躺着那个尸体。那地方么,是离开山科大路约一里地,到处长着竹丛和小杉树,难得有人迹的地方。
  尸体穿的是浅蓝绸子外衣,戴一顶城里人的老式花帽,仰躺在地上,胸口受了刀伤,好像不止一刀,尸体旁边的竹叶全被血染红了,不,血已经不流,伤口已发干,恰好有一只马蝇停在伤口上,没有听到我的脚声。
  我没有发现凶刀,不,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旁边杉树上落着一条绳子。尸体边便是这两样东西。不过地上的草和落叶,都践得很乱,一定在被杀以前有过一场恶斗。什么?马?没有马,那地方马进不去,能走马的山路,还隔一个草丛。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行脚僧的证言
  这个现在已成了尸体的人,我昨天确实遇见过。是昨天……大概是中午,地点是从关山到山科的路上,他同一个骑马的女人一起在走,女的低着脑袋,我没看清她的脸,只见到穿胡枝花纹的衣服,马是棕色的,两络长鬣披在脸上,马的高度大概是四寸①吧。我是出家人,所以不大内行。男的——不,他带着腰刀,还带着弓箭,有一只黑漆的箭筒,插着二十来枝箭。这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①日本古代计马体的高度,以古日尺四尺为基础,单说它的余数。
  我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正是人生朝露,电光石火嘛。哎哟,没什么可说的了,真伤心!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捕手证言
  我逮住这个人,他确实叫多襄丸,一个有名的强盗。我逮他的时候,他正从马上跌下来在栗田口石桥上呜呜叫痛。时间么,是昨晚初更模样。那时他穿的就是这件蓝黑绸衫,带一把没鞘的刀子,也就是现在看见的样子,还带得有弓箭。对不对,这就是死者生前带的武器——那么,杀人的凶手一定是这个多襄丸了。包牛皮的弓,黑漆箭筒,十七枝鹰毛箭——就是死者的东西吧。对啦,还有那匹马,就是两绺鬣毛披在脸上的棕色马。他从马上跌下来,也正是因果报应。那马用长缰绳拴在石桥前,正啃路边的青草。
  这个叫多襄丸的家伙,在京师大盗中,是出名好色的。去年秋天鸟部寺宾头卢大佛后山上杀死一个女香客和一个小女孩,也就是他干的。在他这次杀人之后,那骑马的女人到哪里去了,这个可不知道。我的话说多了,请原谅。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老婆子的证言
  是的,这个被杀死的人,是我女儿的丈夫。不过,他不是京里人,是若狭国国府的武士,名叫金泽之武弘,二十六岁,性情温和,不幸得了这样的恶死。
  女儿么,我女儿名叫真砂,十九岁,是一个有丈夫气的好强的女子,除武弘外,没有别的男人。她脸色微黑,左眼角有一个黑痣,小小的瓜子脸。
  武弘是昨天同我女儿到若狭去的,不料会发生这样的祸事,真是前生的冤孽。女婿已经完了,可是女儿下落不明,叫我十分担心。务请你们看我老婆子分上,即使砍光了山上的草木,也得找出我女儿的下落。最可恶的是这个叫多襄丸的强盗,他不但杀了我女婿,还把我女儿……(以后痛哭失声,说不出话来了。)

  多襄丸的口供
  这人是我杀的,但我没有杀女的,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慢着,不管你们动怎样的刑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是不知道。我已经被逮住了,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是昨天中午过后,我碰见一对夫妻。那时正刮风,笠帽檐的绸绦被风吹起来,我瞧见了女子的容貌——只见了一眼就见不到了,大概正因为这缘故,我觉得这女子好像一位观音,立刻动了念头,一定搞到这个女子,即使要把男的杀死,也干。
  杀一个人,在我是家常便饭,并不如你们所想的算一件大事。不过我杀人用刀,你们杀人不用刀,用你们的权力、金钱,借一个什么口舌,一句话,就杀人,当然不流血,人还活着——可是这也是杀人呀。要说犯罪的话,到底是你们罪大,还是我罪大,那就说不清了(讽刺地一笑)。
  可是能不杀男人,把女人搞到,也没有什么不好。不,当时我是那样想的,尽可能不杀,一定把女的搞到。可是在那条山科大路上,当然不能动手。这样,我就想法子,把那对夫妻带到山窝窝里去。
  事情不难办,我成了他们的旅伴,便对他们说,那边山上一座古坟里,刨出了很多古镜同刀剑,我已偷偷埋在山后乱草堆里,如果你们要,随便给多少钱,可以贱卖给你们——那男子听了我的话有点动心了。以后——怎样,贪心这个东西,就是可怕嘛。半小时之后,那对夫妻便同我一起,把马赶上了山路。
  我们走到草丛前面,我说宝物就埋在那边,一起去看看吧。男的已起贪心,表示同意,便叫女的在马上等着,因为那草丛中,马是进不去的。我原这样打算,让女的单独留下,带那男子走进草丛里去。
  草丛开头尽是一些小竹子,约走了几十丈,就有一些杉树——这真是我动手的好地方,我把草丛拨开,只说宝就埋在杉树下。男子听我一说,就眼望有杉树的地方,急急跑去。这里竹丛已经少了,前边有几棵杉树——我走到那里,出其不意地立刻将他按倒在地。他带着刀子,看样子也有相当武艺,可是禁不起我的突然袭击,终究被我捆在一棵杉树上了。绳子么,我们当强盗的人,随时得爬墙头、上屋顶,绳子总是随身带着的嘛。当然,为了怕他嚷起来,我在地上抓起一把竹叶子,塞满他的嘴里,那就不怕他了。
  我将男子收拾停当,然后跑到女人那里去,说男的突然发了急病,叫她去看。这一着果然成功,女的将头上笠帽脱下,让我拉着手,走进乱草丛中,一到那里,她看见男人捆在树上——立刻从怀里拔出一把小刀。我从没见过这样烈性的女子,那时如果一个措手不及,刀子便捅进肚子里了,要逃也无处逃,肯定被她戮几刀,至少得受伤,可是我是多襄丸,用不着自己拔刀,就把她的小刀子打落地上。不管多强的女人,手里没家伙也就没有办法了。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没杀死那男人,就把女的乖乖地搞到手了。
  不杀死那男子,是的,我本不打算杀他,可是当我撇开伏在地上号哭的女人,向草丛外逃跑时,那女人却发疯似的拖住我的胳臂,断断续续地哭喊了:“你死,或是我丈夫死,两个人必须有一个得死,我不能在两个男人面前,受这样的侮辱,这比我死还难受。两个人中,我跟活下来的一个。”——她就是这样,一边喘气一边说。那时候,我才下决心杀死那个男子(阴沉地兴奋)。
  我说这话,你们一定以为我比你们残酷。可是,那是因为你们没瞧见她那时两眼射出来的火光,我一见那目光,我觉得即使一下子会被天雷打死,我也必须将这女人做我的妻子,把她做妻子——这就是我那时唯一的心愿。这不是你们所想的下流的色情,当时我如在色情之外别无想念,我早已一脚把她踢翻,一溜烟逃跑了,那男子也就不会用他的血来染红我的刀子了。可是当我在阴暗的草丛中盯住女的脸色时,我已料想到如果不杀死那男子,我便不能离开那里了。
  我要杀人,便堂堂正正地杀,我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叫他同我拼刀(落在杉树上的那条绳子,就是那时忘记拿走的)。那男子满脸通红,拔出腰刀,一言不发,便怒火冲天地向我扑来——这一场恶斗的结果,当然不必说了。我们斗了二十三个回合,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第二十三回合,请不要忘记,我直到现在还暗暗地佩服他哩,同我交手,能够上二十回合的,天下还只有他一个人呢(高兴地一笑)。
  我把男子杀死,回头去看女人,不知怎样——她已经不见了。我不知她逃到哪里去了,在杉树林里到处找,在落着竹叶的地上,不见她的影子,侧耳一听,只听到男子临死的喘息。
  可能在我们开始动刀时,她已逃出去找人叫救命去了。——我一想,现在得保自己的命了,我把刀和弓箭抓在手里,立刻跑回到来时的那条山路上。在那里,刚才女人骑的那匹马,正在安静地吃草。以后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我只在进城时扔掉了那把血刀——这是我的口供,反正我这颗脑袋迟早得挂在樗树上,那便请判我死刑吧(昂然的态度)。

  到清水寺来的一个女人的忏悔
  ——当那穿蓝黑绸衫的男人,将我强奸之后,回过头去嘲笑捆在树上的我的丈夫。我丈夫当然十分难堪,使劲扭动自己的身子,可是身上的绳子越勒越紧。我站起身来,连跑带滚滚到我丈夫跟前,不,我还没靠近他身边,他便提起一脚把我踢倒地上。这时候,我见丈夫眼中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光,简直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直到现在我想起这眼光我还忍不住发抖。丈夫虽没开口,但从这眼光中,已传达了他心里要说的话。这不是愤怒,不是悲哀,而只是对我的轻蔑。多么冷酷的眼光呀,这比踢我一脚,使我受更大的打击,我忍不住嘴里叫唤着什么,一下子便昏过去了。
  等我苏醒过来,那穿蓝黑绸衫的男子已不知哪里去了,我的丈夫还捆在杉树上。我好不容易,才从落满竹叶的地上站起来,注视着丈夫的脸。他的眼光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有变化,又冷酷、又轻蔑。羞耻、悲哀、愤怒——我不知怎样说我那时候的心情,我跌跌跄跄走到丈夫的身边。
  “夫呀,事已如此,我不能再同你一起生活了。我决心死,不过——不过,你也得死,你已见到了我的耻辱,我不能把你独自留在世上。”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了这些话,可是丈夫还是轻蔑地看着我。我抑止了心头的激动,去找丈夫那把腰刀,刀已经被强盗拿走了,弓箭也已不在草地上。幸而我的脚边还落着一把小刀,我便捡了起来,再对丈夫说:
  “我现在要你这条命,我也马上跟你一起死!”
  丈夫听了我的话,动了一动嘴唇,他嘴里塞满落叶发不出声来,但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仍然对我十分轻蔑,说了“杀吧!”两个字。我像做梦似的一刀捅进他浅蓝绸衫的胸口。
  那时我又昏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丈夫依然捆在树上,已经断气,通过竹叶漏进来的夕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我憋住哭泣,解开尸体上的绳子。以后……以后么,我再没有勇气说了,总之,我没有自杀的气力了。我想用小刀刺自己的喉管,我想投身到山下的池沼里,我试了各色各样的死法,我没有死成。我太懦弱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寂寞地笑)。像我这样无用的人,我不知观音菩萨会不会怜悯我,我已失身于强盗,我不知我将如何是好……我……(突然剧烈地痛哭起来。)

  借巫婆的口,死者幽灵的话
  ——强盗强奸了我的妻子之后,便坐在那里安慰她。我开不得口,身体又捆在树上,我一次次向妻子以目示意。我想告诉她,不要相信强盗的话,他说的都是谎言。——可是我妻子却默然坐在落叶上,低眼望着自己的膝盖,正在一心地听着。我满心嫉妒,身上好像火烧。可是强盗还花言巧语地说:“你已失身了,再不能同丈夫和好,你跟他去,还不如跟我当妻子好。我会好待你,我去规规矩矩劳动!”这大胆的强盗,最后竟说出这样话来。
  妻子听着,茫然地抬起脸来,我从没见过我妻子这样美丽。可是这美丽的妻,当着我的面,你猜猜她对强盗如何回答?我现在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是一想到当时妻子回答强盗的话,还是浑身火烧一样难受。我妻子确实是这样说的:“那就随便跟你上什么地方去吧!”(长时间的沉默。)
  妻的罪恶不仅如此,假使仅仅如此,我现在在黑地狱中也不至如此痛苦。可是当妻梦似地让强盗扶着要离开草丛到外边去时,忽然变了脸色,指着捆在树上的我说:“把这个人杀了。他活着,我不能跟你一起。”她发疯地连连叫着:“把这个人杀了!”——这话好似暴风,今天我在这黑暗地狱里,好像还能远远地听到。一个人的口,居然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一个人的耳朵,竟然能听到一次这样恶毒的话么?——(突然,发出嘲弄的笑声。)听了这话,连强盗也大惊失色了。“把他杀了!”——妻这样叫着,拖住了强盗的胳臂。强盗茫然地望着我妻子,也没说杀,也没说不杀——就在这一刹那,一脚把妻踢倒在落叶上(又发出嘲笑声)。强盗两手抱着胸口,眼望着我说:“这女人怎么回事,你要死?你要活?你点点头!杀不杀?”——我听了强盗的话,我愿意饶恕他一切罪过(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当我还没有明确答复强盗时,妻忽大叫一声,向草丛深处跑去,强盗追上去,好像没有把她拉住,我像看幻影似的看着这个场面。
  妻子逃走以后,强盗拿起大刀和弓箭,把捆在我身上的绳子割断了一截。“现在,要看我的命运了!”——当强盗隐在草丛中不见时,我记得听他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以后,四周围寂然无声。不,我听到人的哭声。我一边自己解开绳子,一边侧耳听这哭声,原来是我自己在哭(第三次长时间沉默)。
  好不容易,我才从杉树下站起困乏的身体。在我面前,是妻子丢下的一把小刀,我拾起来,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我的口里喷出一道腥血,我一点不觉痛,只觉心头一片冰凉。四周围更静寂了。在这山后草丛的顶空中,连一只飞鸣的小鸟也没有,只从竹头树杪漏下淡淡的阳光,这阳光——也渐渐昏暗起来,现在,连竹木也看不见了。我便那样倒在地上,埋葬在静寂中。
  这时好像听到轻轻的脚声,走到我的身边,四周已经黑暗,我看不见是谁,——是谁的手从我的胸口拔出了小刀,同时我口里又涌出一阵血流,我便这样地落进黑暗中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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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图
作者:芥川龙之介

  “……黄大痴,哎,您看过大痴的《秋山图》吗?”
  一个秋夜,王石谷到颐香阁作客,同主人浑南田,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呵,没有见过,您见过吗?”
  大痴老人黄公望,同梅道人,黄鹤山樵,都是元代绘画的神手。浑南田一边说,一边想起曾经见过的《沙碛图》、《富春卷》,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是啊,可以说见过,也可以说没有见过,这是一件怪事哩……”
  “那到底见过还是没有见过呢?”
  浑南田惊异地瞅着王石谷的脸,问道:
  “见过的是摹本吗?”
  “不,也不是摹本,算是见过了真迹……不过,不但我,烟客先生(王时敏)和廉州先生(王鉴)对这《秋山图》也都有过一段因缘。”
  “您要是有兴趣,我就谈一谈!”
  “请吧!”
  浑南田拨拨灯檠的火头,便请客人谈谈这件事。
  是元宰先生(董其昌)在世的时候,有一年秋天,正同烟客翁谈画,忽然问翁,见过黄一峰的《秋山图》没有。您知道翁在画道上是师法大痴的,凡是大痴的画,只要留在世上的,差不多全见过,可是这《秋山图》却始终没有见过。
  “不,不但没有见过,连听也几乎没有听说过。”
  烟客翁这样回答了,觉得挺不好意思。
  “那么,有机会务必看一看吧。那画比《夏山图》、《浮岚图》更出色哩。大概可以算大痴老人生平所作中的极品了。”
  “有这样好的作品,一定得看一看,这画在谁手里呢?”
  “在润州张氏家,您去金山寺的时候,可以去登门拜访,我给您写封介绍信。”
  烟客翁得了元宰先生的介绍信,马上出发到润州去。他想,张氏家既收藏这样的好画,一定还有许多历代妙品……因此他在自己西园的书房里呆不住了。
  可是到润州一访问,一心想往的张氏家,虽然屋院很大,却显得一片荒凉。墙上爬满了藤蔓,院子里长着长草,成群的鸡鸭,见到客来表示好奇的神气。翁对元宰先生的话都怀疑起来了:这种人家能收藏大痴的名画吗?但既已来了,也不能过门不入。对门口出来接待的小厮,说明了来意,是远道而来,想拜观黄一峰的《秋山图》的,然后,交出了思白先生的介绍信。
  不一会儿,烟客翁被请到厅堂里。这儿空空洞洞的,陈设着紫檀木的椅子,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尘土。……青砖地上,飘起一股荒落的气味。幸而那位出来接待的主人,虽然一脸病容,却还风雅,苍白的脸色,纤巧的手势,有贵族的品格。翁和主人作了初见的应对之后,马上提出想拜观黄一峰名画的愿望。翁好像有些迷信的想法,以为现在不马上观看,这画便会烟消云散了。
  主人立刻答应。原来这厅堂正墙上,就挂着一幅中堂。
  “这就是您要看的《秋山图》。”
  烟客翁抬头一看,不觉发出一声惊叹。
  “画是青绿山水,蜿蜒的溪流,点缀着小桥茅舍……后面,在主峰的中腰,流动着一片悠然的秋云,用蛤粉染出浓浓淡淡的层次。用点墨描出高高低低的丛山,显出新雨后的翠黛,又着上一点点朱笔,到处表现出林丛的红叶,美得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好一幅绚烂的图画,而布局又极为宏大,笔致十分浑厚……在灿烂的色彩中,自然地洋溢着空灵淡荡的古趣。”
  烟客翁完全被迷住了,恋恋不舍地看着看着,真是愈看愈觉神奇。
  “怎样,喜欢吗?”
  主人笑眯眯地望着翁的侧脸。
  “神品,神品,元宰先生的称赏果非虚言,耳闻不如目见,以前我所见过的许多佳作,对此都要甘拜下风了。”
  烟客翁一边说,一边眼睛仍没离开画幅。
  “是么,真是这样的杰作吗?”
  翁听了这话,不觉把吃惊的眼光转向主人。
  “什么,您觉得我看得不对吗?”
  “不,没有什么不对,实际是……”
  主人像少女似的羞红了脸,然后淡淡一笑,怯生生地看着墙上的画,接下去说:
  “实际是,我每次看这画时,总觉得好像在睁眼做梦。不错,《秋山图》是美的,但这个美,是否只有我觉得美呢?让别人看时,也许认为只是一张平常的画。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怀疑。这也许是我的迷惑,也许在世上所有的画中,这幅画是太美了,其中必有一个原因。反正我就一直那么感觉,今天听了您的称赏,我才安心了。”
  这时烟客翁对主人的辩解,也没特别放在心上,这不仅是因为他看画看入迷了,同时也认为这主人不懂得鉴赏,硬充内行,所以胡乱说出这种话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翁告别了这个荒院一般的张氏家。
  可是总忘不了那幅留在眼里的《秋山图》。对于师事大痴法灯的烟客翁,什么都可以放弃不要,只一心想得到这幅《秋山图》。翁是一位收藏家,在家藏书画中,甚至用二十镒黄金易得的李营丘《山阴泛雪图》,比之这幅《秋山图》的神趣,也不免相形见绌。因之,以收藏家出名的翁,无论如何想得到这幅稀世的黄一峰的画。
  于是,在逗留润州时,他几次派人到张氏家去交涉,希望把《秋山图》让给他,可是张氏家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翁的请求。据派去的人说,那位脸色苍白的主人说:“王先生既然喜欢这幅画,可以借给他,但是不能出让。”这使高傲的翁有点生气了。他想,现在不借,总有一天可以搞到手的,终于没有去借,就离开了润州。
  以后过了一年,烟客翁又到润州,再次访问张氏家。那墙上的藤蔓和院中的荒草,仍如过去,可是出来应客的小厮,却说主人不在家。翁告诉他不见主人也行,只要再看看那幅《秋山图》就可以了。可是提了几次,小厮总推托主人不在,不让他进去,最后甚至把大门关上,不理睬了。于是,翁无可奈何,只好想象着藏在这荒院中的名画,怅然而归。
  可是后来又见到元宰先生,先生对翁说,张氏家不仅有大痴的《秋山图》,还收藏着沈南田的《雨夜止宿图》,《自寿图》那样的名画。
  “上次忘记告诉了,这两幅跟《秋山图》一样,可称为画苑的奇观,我再给您封介绍信,务必去看看。”
  烟客马上又派急使到张氏家,使者除了元宰先生的介绍信,还带去收购名画的现金。可张氏家仍同上次一样,别的画都可以,不过黄一峰那一幅是决不出让的。于是,翁也只好从此断念了。
  王石谷讲到此处,停了一下,又说:
  “这是我从烟客先生那里听说的。”
  “那么,只有烟客先生见过《秋山图》的了。”
  恽南田捋捋长髯,点点头,眼望着王石谷。
  “先生说是见到了,可到底是不是真见到,那就谁也说不上了。”
  “不是您刚才还说……”
  “嗨,您听我讲,等我讲完,您也会同我一样想了。”
  这回,王石谷没喝茶,又娓娓地讲下去了。
  烟客翁同我讲这事,是在第一次见过《秋山图》以后,经过快五十年星霜的时候,那时元宰先生早已物故,张氏家也不知不觉到了第三代。所以这《秋山图》已落谁家,是不是已经消灭了,也已无人知道。烟客翁好像如在手中似的给我讲了《秋山图》的妙处以后,又遗憾地说:
  “这黄一峰的《秋山图》,正如公孙大娘的剑器,有笔墨而不见笔墨,只是一股难言的神韵,直逼观者的心头……正是神龙驾雾,既不见剑,也不见人。”
  此后过了约一月,正是春气萌动时节,我独自去南方游历。翁对我说:“这是一个良机,务请探问《秋山图》下落,倘能再度出世,真画苑大庆了。”
  我当也如此愿望,马上请翁写了介绍信,预定的旅程要到不少地方,一时不容易去访问润州张氏,我藏着介绍信一直到布谷啼叫时,还没有去找《秋山图》。
  其间偶然听到传言,说那《秋山图》已落入贵戚王氏之手。在我旅程上烟客给的介绍信中,也有认识王氏的人。王氏既为贵戚,大概事先必定知道《秋山图》在张氏家。据书画界说,张家子孙接到王氏的使者,立地将传家的彝鼎、法书、连同大痴的《秋山图》,全都献给了王氏。王氏大喜,即请张家子孙坐上首席,献出家中歌姬,奏乐设筵,举行盛大宴会,以千金为礼。我听到这消息十分高兴,想不到饱经五十年沧桑之后,这《秋山图》竟然平安无恙,而且到了相识的王氏家。烟客翁多年来费了多少苦心,只想重见此画,鬼使神差,总以失败告终。现在王氏家不费我们的烦劳,自然地将此画如海市蜃楼般展现在我们眼前,正是天缘巧合。我便行李也不带,急忙到金阊王氏府,去拜观《秋山图》了。
  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这正是王氏庭院的牡丹花在玉栏边盛放的初夏的午后。在匆匆谒见中,不觉就笑了起来:
  “闻说《秋山图》今已归府上所有,烟客先生为此画曾大费苦心,现在他可以安心了,这样一想,真是十分快慰。”
  王氏满脸得意地说:
  “今天烟客先生、廉州先生都约好了要来,先到的请先看吧!”
  王氏马上叫人在厅堂侧墙上挂起了《秋山图》。临水的红叶村舍,笼罩山谷的白云,远远近近侧立屏风似的青翠的群峰——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大痴老人手创的比天地更灵巧的一座小天地。我带着心头的激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墙上的画。
  云烟丘壑的气势,显然无疑是黄一峰的真品,用这样多的皱点,而墨色又这样灵活……着这样重叠的色彩,而看不出一点笔痕,除了痴翁,别人究竟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这《秋山图》,和烟客翁曾在张氏家所见那幅,确不是同一黄一峰的手笔。比之那幅,这恐怕是比较下品的黄一峰了。
  王氏和合座的食客,都在我身边窥探我的脸色,我必须竭力不使失望之色露出脸上。尽管我十分注意,可是不服气的表情,还是不知不觉透露出来。过了一会儿,王氏带着担心的神气向我问了:
  “您看如何?”
  我连忙回答:
  “神品,神品,难怪烟客先生大为惊奇。”
  王氏的脸色,这才缓和起来,可是眉头眼底,好像对我的赞赏还有点不大满足。
  这时候,恰巧对我大讲《秋山图》妙趣的烟客先生也到来了。翁同王氏寒暄着,显出高兴的笑容。
  “五十年前在张家荒园看的《秋山图》,现在,又在华贵的尊府再度相逢,真是意外的因缘。”
  烟客翁如此说着,举头观看墙上的大痴。这《秋山图》究竟是否翁见过的那幅,翁当然是最明白的。因此我也同王氏一样,深深注意翁看图的表情。果然,翁的脸上渐渐笼上了一道阴云。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王氏更加不安了,他怯生生地问翁:
  “您看如何,刚才石谷先生也大大赞赏了……”
  我担心正直的翁,会老实回答王氏,心里感到一阵阵寒意。可是,大概翁也不忍使王氏失望吧,他看完了画,便郑重对王氏说:
  “您得到这画,真是莫大幸运,它给府上的珍藏,又添加了一重光彩。”
  可王氏听了,脸上的愁雾却更深了。
  那时候,倘使那位迟到的廉州先生不突然到来,我们就会更加尴尬了,正当烟客翁迟迟疑疑不知如何赞赏时,幸而他来了,给座中增添了生气。
  “这就是所谓《秋山图》吗?”
  先生随意打座中招呼了一下,就去看黄一峰的画,看着看着,只是默默地咬嚼口边的胡子。
  “烟客先生,听说您五十年前见过这画呀?”
  王氏愈加尴尬起来,又添上了这句话。廉州先生还没听翁说过《秋山图》的妙处。
  “依您的鉴定,如何呢?”
  先生吐了一口气,还照样在看画。
  “请不客气地说吧……”
  王氏勉强一笑,又向先生催问了。
  “这个吗?这个……”
  廉州先生又把嘴闭住了。
  “这个?”
  “这是痴翁第一名作……请看,这云烟的浓淡,多么泼辣的气概;这林木的色彩,正可说天造地设。那儿不是一座远峰么,从整个布局中,多么生动的气韵呀。”
  一直没开口的廉州先生,对王氏—一指出画的佳处,开始大大赞赏了一番。王氏听了,脸色渐渐开朗,那是不消说了。
  这期间,我向烟客做了一个眼色,小声地说:
  “这就是那幅《秋山图》吗?”
  烟客翁摇摇头,回我一个奇妙的眼色:
  “真是一切如在梦中,也许那张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秋山图》的故事就是如此。”
  王石谷讲完了话,慢慢地喝了一杯茶。
  “果然,真是一个怪谈。”
  恽南田两眼盯视着铜檠的火焰。
  “以后王氏又热心地提了不少问题。归根到底,所谓痴翁的《秋山图》,除此以外,连张氏家的子孙也不知道了。过去烟客先生见过的那幅,要不是已隐灭不见,那就是先生记错了,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至全部是一场幻梦吧……”
  “可是烟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图》,而且你心中也……”
  “青绿的山岩,深朱的红叶,即使现在,还好像历历在目呢。”
  “那么,没有《秋山图》,也大可不必遗憾了吧?”
  恽王两大家谈到这儿,不禁抚掌一笑。
                   一九二○年十二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若云

ZxID:761621

等级: 略有小成
举报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0-06-05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好像挺有趣的
团子吃草莓

ZxID:9968626


等级: 文学大师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举报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0-06-05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文案看起来很有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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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口味肉虐心虐身恩怨情仇香艳暴力黑帮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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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名eleven

ZxID:10587942

等级: 自由撰稿
举报 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0-06-05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不错不错,很喜欢
missmiumiu

ZxID:8941236

等级: 自由撰稿
举报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0-06-05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LZ说的这个小说貌似很有意思...但是不知道是不是2楼那位说的一样呢?
大米小米米米米

ZxID:167489


等级: 文坛鼻祖
9.2周年
举报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0-06-04 0
Re:求:《寻小说》 青梅竹马 讲的是男主和女主是青梅竹马,
《28岁的初吻》作者:尹雅
内容简介:
矜、持!矜持这两个字他懂不懂?
所以她才会二十八岁又交过十几个男友,却连个初吻都没有,
竟然指控她对他酒后乱性,一副她不能赖帐的弃夫样!
嗟!别开玩笑了!霸王硬上弓耶,
就算他再秀色可餐,这种色胆包天的浪荡行为她可做不出来,
怎能这样破坏她要留给别人探听的清白和名声!
而且——她又没有得逞……
再说他们不是青梅竹马、不是好朋友、不是情侣,只是哥儿们,
哥儿们已经代表不会发生情愫、又可以理所当然在一起,
她干嘛还要千方百计想得到他——
什么?什么叫她要得逞也可以?他就那么想被她怎样?
还是——他的目标是得到她的第一次亲亲?

http://www.paipai.fm/read.php?tid=4672922&keyword=28%CB%EA%B5%C4%B3%F5%CE%C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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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瑜、阿伟三岁品瑜最喜欢谁?好事的大人在闲聊之际逗着正低头认真玩着那只黄色小电气鼠的可爱女娃。

阿Wei.毫不考虑甜甜的说出。绑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妹妹发音不准的把伟喊成Wei。

阿伟最喜欢谁?听完小女娃可爱的回答无聊的大人们转向一旁也正努力玩着那只黄色玩意儿的小男娃期望能听到对等的答案。

皮卡丘。也是毫不考虑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把注意力全贯注在手上正要发动电气对抗坏人的皮卡丘身上。他对喜欢这个词的意义并不明白只知道他现在最喜欢玩皮卡丘了。
.........
品瑜、阿伟十六岁——品瑜最喜欢谁?一对眉清目秀的两小无猜总是让这些尚存着少女梦幻的妈妈们充满无限的遐想。

嗯!当然是F4喽!一颗清秀的脸蛋红通通的泛着愉悦的光采。F4真是帅毙了她的同学们都疯狂迷恋他们呢!

阿伟最喜欢谁?少女的回答让大家有些意外转向少男试探地问。看来这个游戏只能玩到今年了。

少男没有回答原本望向少女充满期待光采的眼眸倏地黯淡了下来。十六岁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一颗心就这么沉了下来怕是再也要不回他最想要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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