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到南京这座繁华的城市那年我才十二岁,转眼间二十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就像水一样漂进了汪洋大海,与万物溶为一体,而万物又似在弹指之间,顿时即可灰飞烟灭。
二十年算不上长,也算不上短,可在我们的生命里会有几个二十年呢?二十年足以让容颜衰老,足以让身体疲惫,足以让接近死亡的人更懂得如何珍惜生命,说大一点,也足以让一个民族和国家灭亡,当然有些国家的陨落是不止二十年那么长或者那么短的。
二十年前当我们的崇祯皇帝吊死在万岁山的那棵歪脖子树上时,我就开始了我这一生既凄惨又多辛的命运。
在比二十年还早许多年的那个时候,我的母亲是明皇身边的一个宫女,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明皇把我的母亲抱上了龙塌,母亲很害怕,但心里却是兴奋的,明皇说他这是在宠幸她,将来还要封她为贵妃……
十个月后,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生物,我脱离了母亲的身体,第一次以无上的作为人的资格的荣耀降生在了中华大地上。我的出生并未给母亲带来欢笑,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我的出世更加重了母亲的痛苦,但母亲还是用她那微薄的没有丝毫力量的爱给予了我无比的幸福。
母亲在被明皇宠幸之后并没有得到她应该得到的身份和地位,皇宫里的生活向来都是黑暗的,母亲宫女的身份依旧没有被改变。我虽是明皇的女儿,但我也和我的母亲一样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而明皇似乎也早已忘记了在这个皇宫里还有着我们母女的存在,好在宫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不是公主的公主,也没怎么为难我们,我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到也安宁。
然而安宁的日子毕竟都是要过去的,在李自成率兵进攻紫禁城之时,我的父皇杀了他所有的女儿,他宁愿他的女儿死也不愿她们被人凌辱。我也是他的女儿,我想我也逃不过。在我以为我快要被杀死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从后门逃了出去,躲在了后山。
我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我的父亲,那个大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是怎样踏上死亡之车的。他被打败了,被一个庸俗的农民起义头子以及那些残暴的官吏给彻底的打败了。其实国家的腐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他接下的是一个烂摊子,一个烂得无法修补的摊子,他也用了所有的办法来挽救,然而大明朝早已经病入膏肓了,是无法亡羊补牢的。
他带着终生的遗憾和痛不欲生的悲愤迈着艰难的步子来到了后山,我和母亲看见他的浑浊的眼泪从凹陷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滴落到尘土里。他站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望着曾经属于他的王朝,我猜想此刻他一定在惋惜,在担忧,他担心他的子民是否能在下一个朝代里过上好日子。
我可怜而又痛苦悲哀的父亲,他那里知道,在多年以后,汉族的人民过上了比在明朝好上十倍的生活,他应该感到欣慰了。但同时他也该感到骄傲,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有不少的人在做着反清复明的事。
父亲完成了他最后的畅想之后,用一根白绫为他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我不知道父亲的死是不是一种民族气节,但我仍然钦佩他,至少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保持了自己的高洁的。
我和母亲不敢取下父亲的尸首让他入土为安,我们在他的尸体下磕了十几个响头便仓皇逃走了,我们分明听到了巨大的脚步声向这里传来,李自成带领他的部下追父亲来了。
我们就这样辗转的来到了南京。南京并没有因为大明朝的变故而减退它的繁荣和美丽,相反这样的乱世更增添了它的妩媚。我兴奋的拉着母亲的手在南京的怀抱里飞舞着,我爱这里的宁静,这里的祥和,这里的繁华,六朝古都果然不同凡响。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祖先明太祖,他刚刚建立明朝的时候,这里曾是他的国都,我像回到了故乡一样,对着南京城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强烈感情。我感到很自豪,我的身体里流着朱家的血脉,这个天下曾经属于我们朱家。
尽管我为我是朱家王室的后代而感到骄傲,可是朱家的列祖列宗却并不肯保佑我们,也许他们在天之灵根本不愿承认我们的身份,因此母亲死在了车轮之下,留下了无依无靠的我在这个世界上受苦。自从我的父亲死后,我就觉得活着是一种痛苦,现在母亲也弃我而去了,我再也想不出什么理由继续的苟且偷生。当我正准备跳进秦淮河时,却被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
救我的那个人生得一副很好的面孔,像是一个官宦之家的公子,他的笑很和善。他没有问我的来历,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寻短见,而是用他那双手牵着我走在南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第一次感到一种与母爱不一样的爱在翻滚,在撞击。我低着头跟着他来到一座宅子里,那是一座与皇宫不一样的房子,质朴而温暖。
他把我带到一位老夫人的跟前。
“娘,我看这小女孩蛮可怜的,就把她带了回来,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吗?”公子决定要收留我了。
“恩,摸样到是很俊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老夫人和蔼的问着我。
我看了看公子,见他正微笑着:“我叫朱思雨,12岁了。”这是母亲为了父亲才起的这样的名字,我想母亲一定是爱着父亲的,只不过她爱错人了,父亲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不是想爱就可以爱的。
“朱思雨?呵呵,多好听的名字呀!你的父母呢?”
“他们都死了。”我悲哀的回答到。
“那你想不想留在这里做我的女儿呢?”老夫人关切的问道。
我又看了看公子,然后爽快的答应了:“我愿意。”
“好好好,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字,你以后就叫赛金花,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你呀,以后就安心呆在这里吧。小红,去给新来的小姐准备一间房。”老夫人把我交给向我走来俾女。“去吧,去洗个澡,然后睡一觉。”
我边走边回头看那个公子,公子也在看我,他依然带着和善的笑。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生命又布上了一层阳光,而公子就是我的天,就是我阳光的来源。然而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天,竟会发出那么可怕的阳光,让我来不及躲闪。我也没有躲闪的念头了,我怀揣一颗破碎的心,走到了绝望的尽头,没有了知觉。
原来收留我的公子和老夫人是妓院的老板,那个老夫人就是妓院的鸨母,他们训练了我三年之后,就让我接客,企图把我买个好价钱。在这三年里,他们待我确实像亲生女儿一般,我还天真的以为我又回到了从前,然而谁都知道这是有代价的,而且代价是昂贵的。
真是天意弄人啊,赛金花,哼!我想我尊贵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的没有名分的私生女竟然会沦落风尘,在这样一个动乱的年代里为他的无上荣耀的皇族身份添上一笔肮脏的色彩,尽管他已经离开了人世。
我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我总是在别人的摆弄之下活着,走到现今这一步,我除了无奈的叹息和认命之外,别无他法了。我弄不清楚
我为什么要活着,或许是因为那个朱思雨已经死了,而今的是赛金花,是为着别人的理想而活着的。我们在灵魂被掏空之时,早已忘却了自己应该为自己而活着。然而在这样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女人是没有资格为自己而活的。
我无力摆脱这烟花生涯,为了生存,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因为从小就熟读古书,因此我的修养也决不在任何名家女之下,我精通抚琴,跳舞,绘画,下棋,我用我的才华和高贵的血统在妓院里赢得了“头牌”的称号。我在所有人的面前展示着我的年轻我的美丽,这种美丽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的,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做到的。我发了疯似的在刀尖上追求光芒,我带着残忍的笑看着自己鲜血淋淋的双脚旋转在刀锋之上。
我还是会经常想念那个公子,那个带我来到这里的俊秀的公子,他是我这一生中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尽管他让我的生命变得如此腐烂。公子也时常出现在我的身前身后,他依然会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爱情,可我却鄙视那种爱情。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有资格来爱我,就是他没有,他也不该爱我,不该爱一个他培养出来的妓女,不该爱一个被万人蹂躏的烟花女。
我在爱着他的同时却又在极度的痛恨着他,我像飞蛾一样拼命的扑向火光,想尽快然尽自己,可我却在火光中看到了活着的精彩。
在我17岁那年,公子闯进我的房间,说要带我走,他说他再也不能忍受这地狱般的生活了。我疯狂的笑着,笑了很久,他那吃惊的眼神在我看来是那么的幼稚可笑。
“你认为我一定会跟你走?”我走到他身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的说道。
“是的,你一定要跟我走。”他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可以随便决定别人的命运?”我突然变得异常的愤怒。
“不,金花,我?”他在房间里度着步。
“你什么?难道你在忏悔你当初的决定?”我嘲笑道。
“金花,我知道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现在我带你走,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他看起来好象很真诚,但我仍然觉得可笑。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就别白费心机了。”我并不领情。
“你?难道你真的愿意一辈子这样吗?在这里?”他激动的大声吼了起来。
“这是我的事,就不劳公子费心了,你若再不走,我可要叫人了。”我快步走到门口。
“好,我走。”他奔了过来,拉开门,随即又转过身来拉着我的手道:“金花,我不会离开你的,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为你牺牲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
那一晚我彻夜难眠。我知道门外的那个影子是公子。其实我何尝不想跟他走,我何尝不想跟他去过正常女人的生活,但是我对于人的信任已经降到了零点,我不知道那些男人们嘴里说的话那一句是真的,那一句是假的。这些年来,我看到了最有身份,最有地位的那些官老爷们儿,也有一颗肮脏的灵魂,在他们高贵的外表下掩藏着何等的丑恶嘴脸是我过去从未想到过的。在这烟花馆中,人性里所有罪恶的东西全都暴露无贻。
而公子却说要带我离开!他是在赎罪吗?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美好的东西,美好的爱情存在,所有虚幻的美丽都在我的身上,我也不需要别人来拯救我,我过得比谁都好。
我和王公贵族们把酒言欢,和乱世中的英雄儿女们相敬如宾,秉烛夜谈,我们谈家事国事天下事。作为妓女的我同样有权利为我的国家出一份力,我们都是大明朝最后的子民,也是大明朝最忠实的臣子。在那个时候我想到了我的父亲,那个吊死在万岁山的可怜的皇帝,他的泪水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爱着我的父亲,爱着他高贵的灵魂,高贵的思想,我感谢他给了我生命。
我是他的女儿,我是他唯一一个存活在人世的女儿,我当然不会背叛我的国家,背叛我的父亲。
后来,狗贼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明朝彻底的被颠覆了。我多想一刀宰了那个恶棍,可我一介弱女子,拿什么和他拼,我只能每天都祈祷,祈祷上天早早的降罪于这个叛徒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每一个时期的改朝换代受苦的总是老百姓,那些统治者是踏着无数无辜的百姓的尸体登上皇位的,在登上皇位之后还要用各种的手段来镇压百姓。刚在我们中原站住脚跟的清朝也不例外。他们颁下一道道旨意,要我们的男人剃头,自古以来,头发生之父母,是不能剃的,但是反抗的人最后的下场是死,于是我们敢怒不敢言。我从众多倒下的人身上看到了愤怒,看到了痛苦,也看到了一种民族气节。
看来一切已无回天之力了。剪吧,剃吧,让他们把在大明朝受的苦受的难统统剃掉吧,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由谁来统治又有什么关系呢。
多年以后我们这几个秦淮河边上最出名的妓女也死的死散的散。
柳姐姐投河死了,香君姐姐也入住佛门,陈圆圆背上了万世的骂名,董小宛因为爱上了清朝的王子,深感愧疚,在枫林里香销玉陨了。
如今就只剩下我,赛金花一个人独活在这个乱世中,我并不是怕死,我找不到可以死的理由,我并不像诸位姐姐那样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史,他们可以为了深爱的人抛弃活着的权利。而我不能,我爱的人并不值得我去为他死,国家的破灭也不能让我选择死亡,我要活着,看看我们汉族的人民是否可以在清朝的统治下过上好日子。
现在我欣慰了,小宛姐姐也该瞑目了,你深爱着的福临是一个好皇帝,是一个比明朝任何时候都要好的皇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留下这样一句话,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深山林中,那里有一个人在等着我。
因为爱,我爱了,因为恨,我也恨了,茫茫人海中我看到了新升起的幸福!它离我是那么的近!